川蜀。
成都。
府衙大堂之中,燈火通明。
大堂之外,便是帶甲兵卒,持刀而立,寒風帶著夜露沾染在鐵衣之上,讓周邊的氣氛顯得更加的冰寒刺骨。
之所以連夜議事,是因為前方的軍情緊急。
徐庶隱藏了關於嚴顏的事項,隻是不斷的將巴中和巴西被賨人和氐人侵襲劫掠的情報播散而開,頓時讓成都上下都開始震蕩了起來。
在成都城外,也有部隊開始集結,但是這些部隊行進的方向,卻到了現在還沒有定下來,依舊在大堂之內爭執不下。
軍隊集結,即將開撥,可是目的地是哪裡,竟然還沒有定!
這幾乎是荒謬可笑的情形,卻在當下出現了。
僅僅憑當下徐庶有意展示出來的情報,許多人依舊以為閬中危急,傾覆便是在須臾之間,而一旦閬中失守,那麼也就意味著巴西郡內樞紐丟失,然後就像是整個川蜀都會立刻陷入了危機之中一般……
在連續的軍報之中,賨人和氐人的數量被誇大了,或者說,徐庶並沒有剔除這些情報當中的水分。畢竟每一個陷落的縣鄉地方的官吏,下意識的都會誇大一些賨人和氐人的力量,來使得自己的失敗不是那麼的愚蠢和無能,而是敵軍的強大的無奈結果。
於是乎,賨人和氐人的破壞力和戰鬥力便是驚人的『龐大』起來,似乎轉眼之間就可能將川蜀覆滅一般。
因此在這樣的情況下,徐庶就表示要即刻出兵巴西,但是很有意思的是,他的這個計劃被人反對了!
徐庶高坐在上首之處,臉色如水,似乎蘊含了一些什麼,又像是強忍著一些什麼。
董和坐在徐庶之下,也是垂目不語,若不是胡須微微顫抖著,簡直就像是一尊雕像。
大堂之中,一時之間沒有任何人開口說話,隻有周邊兵甲巡弋走動的聲音傳進來,才使得堂內的空氣稍微活泛一些,不至於像是凝固起來的水壓一般,壓得每個人都透不過氣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堂下李邈最終還是憋不住,咳嗽了一聲,然後朗聲說道:『巴中諸守,簡直死不足惜!皆為驃騎麾下,豈有如此膽怯畏戰之徒?!賨人氐人,隻是虛張聲勢,然則無多!隻需千餘兵卒即可擊之,又怎能動用大軍,耽誤漢中之戰?』
『漢中叛亂,已經是蔓延許久,張氏賊人安穩居於南鄭,此乃吾等之恥是也!今賨氐雖有亂,然如疥癬一般,實不足以懼之……』秦宓緩緩的說道,滿臉的一本正經,『然張賊則是動搖驃騎根本,截斷南北之通,故當為先,絕不可輕視是也。』
吳班皺眉說道:『今賊已至閬中,我寡敵眾,若是不出援兵,閬中若是不保,難免綿延川中!屆時父老亡於野,鄉土喪於賊,豈不是你我之罪乎?當速進閬中!』
李邈冷笑了一聲,『吳都尉,莫不是閬中有汝之產業?』
吳班怒視李邈,『汝言何意?!』
李邈依舊是冷笑著,『如今當以驃騎大業為重!漢中之賊,乃大害是也!閬中之賊,乃小疾是也!豈有棄大害而全小疾者乎?汝此言,難免有私心之論!』
吳班氣得就要站起,卻被吳懿拉了一把,方是重重從鼻孔當中哼了一聲,然後轉頭不去看李邈。
李邈環視一圈,然後又看向了徐庶,說道:『徐使君!巴中巴西駐守,皆誇大敵情,以禰其罪,實則賨氐之犯,不足為慮!即便是不出兵圍剿,冬日來臨,亦是必退!然漢中之亂則是不然,若是當下隻顧川蜀,枉顧驃騎之大業,亦或是徐使君欲假以賨氐之亂為名,行割據川蜀之實……』
『大膽!』李朝大喝一聲,然後匍匐在地,『族弟一時急切,還請徐使君寬懷為是,恕其妄語之罪……』
李邈見狀,也是低頭請罪,但眼神則是四下亂掃。
還沒等徐庶說話,秦宓在一旁則是說道:『所謂清者自清,徐使君忠心耿耿,豈有如此忤逆之意乎?隻不過是徐使君愛惜百姓,不欲川蜀受苦爾。然李漢南之言,亦有幾分道理,如今當以驃騎大業為重,除此漢中之害,絕不可再行拖延!賨氐之事,遣一偏軍足矣!且不知徐使君意下如何?』
這近乎點名道姓一般的問話,也使得徐庶不可能再沉默下去,便是微微看了看李邈秦宓等人,然後說道:『若出偏軍,何人為將?』
雷銅在一旁朗聲說道:『某願往!』
『不可!』李邈瞪著雷銅說道,『汝原本為賨人王!今又有賨人為亂,汝領兵前往,剿敵乎?資敵乎?』
『豎子!』雷銅怒聲而起,『竟敢辱某?!某對驃騎之忠,可昭日月!』
『若忠於驃騎,便是讓旁人去領偏軍!某舉薦甘將軍!』李邈沉聲說道,『甘將軍武勇過人,精通戰陣,定可破賨氐!以其為偏軍之將,川蜀可無憂!徐使君儘可領兵攻克漢中,蕩平漢中賊逆,護驃騎之大業是也!』
徐庶的目光停在了甘寧身上,『甘將軍……李漢南之言……甘將軍以為如何?』
甘寧遲疑了一下,然後低下頭,『某聽從徐使君吩咐就是。』
李邈頓時一皺眉,但是很快又裝出了若無其事的樣子。
徐庶捋了捋胡須,看向了在坐席末尾一直低著頭的劉璋,微微笑了笑,說道,『季玉!若是某領兵進軍漢中平亂,汝願隨軍否?』
劉璋聞言,頓時渾身哆嗦了一下,啜啜片刻,才吞吞吐吐的說道:『在下……在下……不通軍事,隨軍……怕是給徐使君添亂……還,還是留在此地罷……』
徐庶笑了笑,『隨你。』
徐庶又轉頭看向了李邈和秦宓,還有李朝等人,說道:『汝等可願隨軍?』
李邈咳嗽了一聲,低頭而拜,『在下不通兵法,隨軍難免誤了徐使君大事,故在下願為徐使君籌集糧草,確保後勤,以助徐使君早日平複漢中之亂,成就驃騎一番偉業是也……』
秦宓也表示自己有腿疾,不便隨軍。
李朝則是說家中有老母在,欲儘孝於前,也不便遠行。
徐庶嗬嗬笑了笑,便是點了吳班為先鋒,帶領兵卒進金牛,然後令甘寧為偏軍,統領一千五百人馬,進軍巴西圍剿賨人氐人,自己則是為中軍,三日之後出兵漢中……』
命令下達,堂內有人皺眉,有人竊喜,有人將臉龐露在光線之下,有人卻將麵目藏在了黑暗之中。
眾人緩緩退去。
『使君……』
董和人老,所以動作緩慢,落在了最後麵,然後走到了堂外之後不久,又重新回來了,拱手道,『如今川蜀不穩,使君還是要多加小心啊……』
徐庶一抬眼,『幼宰這是……』
董和歎息一聲,說道:『某垂垂老矣,不願見川蜀生靈塗炭,再起刀兵,可是……』
徐庶目光微微一動,然後笑著說道:『幼宰放心就是。』
『……』董和看了徐庶一小會兒,最終點了點頭,再次拱了拱手之後,便是離開了。
徐庶站在廳堂之前,看著眾人離開,才背著手,緩緩的回到了堂內,坐下,片刻之後,便是笑了一聲,輕聲說道,『這個董幼宰……多半看出來了……也好……』
……(?·??·?)??……
三日之後,徐庶正式宣布,親率大軍,出征漢中。
董和留守成都。
甘寧則是領兵去了閬中。
且不說其他人是怎麼想的,李邈等人則是已經忍不住要彈冠相慶了。
『今勢成矣!待徐元直於劍閣之中,吾等便借機生事,歸攏兵卒,把持成都,屆時直宣徐元直為逆,斷其糧草,不出月旬,便可不費吹灰之力,滅其於金牛道中!』
李邈一直以來,之所以在川蜀之中,成都城內,不斷的鼓吹什麼徐庶有謀逆之心,便是為了今天這一步的達成!
在李邈的謀劃之中,徐庶在明裡暗裡的波濤洶湧之下,便是隻能親自統兵出戰漢中,以證明其清白,但是隻要徐庶一離開成都,那麼後勤之事就自然會落到了李邈川中士族的手中,即便是徐庶任命了其手下為後勤官,又有什麼用,畢竟糧草轉運還是要經過廣漢!
而廣漢之中,李氏便是可以一手遮天!
而且因為驃騎的那些新政,就像是因為熱戀而相互同居的男女一樣,在最初的興奮過後,相互之間的差異就漸漸的暴露了出來,一方可能覺得襪子可以攢著一周洗一次,另外一方則是認為若是不能天天洗簡直就是噩夢,更不用說什麼因為家境不同而產生出來的待人接物習慣上的那些矛盾……
若是雙方不能調和,便是遲早出問題。
川蜀士族和驃騎斐潛也是如此。
一開始的時候,關中貨物大量湧入,打開了相對閉塞的川蜀市場。琳琅滿目,各種花樣的東西,就像是後世啃得起、得好一樣,起初是成為了一時間川蜀士族子弟的追求,但時間長了,這些川蜀子弟就有人發現這裡麵不僅有蘇丹紅,還有過期肉。
正常的人會憤慨,甚至會拒絕,但是資本是沒有良心的,隻講利益,因此李邈等人就覺得既然啃得起賣得好這麼賺,過期麵廢物肉都能賣大錢,那麼為什麼不借著機會將其搞倒,然後自己來換個名頭,做一個什麼啃得好賣得起噴射式等等?
再加上斐潛要在川蜀清理田產,理清戶籍,摸查人口等等的行為,便是使得川蜀士族和斐潛之間的關係越來越是緊張。
徐庶此次出兵,便是這些川蜀士族的背後推動。
如果說徐庶堅持不出兵,那麼幾乎就是坐實了要在川蜀之中割據的名頭,即便是這一次川蜀漢中依舊都回歸驃騎之下,在眾口滔滔之下,有了『謀逆之舉』的徐庶還想著要在川蜀之中待下去麼?
甚至李邈還可以掀起更大的浪潮來,讓那些在川蜀之中真正忠心驃騎的中下層,發動一次對於徐庶的政變!到時候,徐庶若是不敢下手,便是一個死字,若是敢下手,同樣也是一個死!
所以徐庶便是不得不統兵進攻漢中……
隻不過讓李邈等人有些不滿的是,徐庶任命了董和作為成都令。而董和這個人從劉焉劉璋那個時候就是個老古板,不管是和哪一方都沒有什麼瓜葛,想要讓董和徹底倒向李邈這些川蜀士族,並不容易。
同時李邈等人覺得,這也是很正常,畢竟徐庶也會留下一些後手以防萬一,現在隻需要解決了董和,那麼川蜀的一切就可以歸李邈等人之手了!
這一點,似乎並不難做到。
一旦確定徐庶等人進了金牛道之後,李邈就要開始著手搞一些事情,然後……
通過這樣的數管齊下的方法,便是可以成功獲取川蜀,即便是將來驃騎將軍斐潛重新打回來,李邈等人依舊可以堂而皇之的表示,自己是為了驃騎的大業而計,是覺得徐庶是個逆賊,又因為漢中南北通訊截斷,所以不得不動手!
進,可以獲得整個川蜀,敗,也不會有什麼後患。
而且最為關鍵的,便是等驃騎打下了漢中之後,必然沒有多少餘力再攻伐川蜀,即便是驃騎將軍知曉這個事件是有問題的,也隻能捏著鼻子認了,等到驃騎再有餘力之時,李邈等人也是足以借這一段的時間掌控川蜀,到時候,便是前秦之態再次重現,川蜀便是國中之國,川人之川!
如此,豈不是美哉,妙哉?!
但是在最後動手之前,李邈還是想要爭取一下董和,於是,在徐庶離開了成都之後,李邈便是找了一個機會,找到了董和。
『如今徐使君在外征戰,成都糧草能否如期送抵,便是漢中之戰勝負之重也。成都所在,更是重中之重,一旦轉運調度失宜,所害之深,便是思之亦惶恐也。城中之吏,才能或可應於平日,然當下戰事繁重,項目眾多,恐難應對是也。董公如今掌握成都上下,不知可有煩憂之事,需某效力與否?』
李邈笑眯眯的說道,就像是真心為了驃騎大業,徐庶前線所思慮一般。
董和聽聞李邈此言,雖然其話語之中,口口聲聲都是公平正直,但是董和明白其蘊含的意思。儘管是心中多有嘀咕,但是董和依舊說道:『如今城中各吏,內外曆事年久,資望深厚,在職恪守,誠可托事。或一時事務繁雜,然想理應知曉國計私計之輕重,斷不會因私廢公。如今漢中動蕩,戰事未休,輕論其人當否,不獨有害國計,也不免大傷士情!』
董和如此回答,其中意思李邈自然聽得出,聞言之後便是臉皮動了兩下,依舊是說道:『董公之所論,誠為持重之言,然此等軍國大事,林林總總,想要確保萬無一失,並非僅憑口舌之利可成是也。川蜀之地,百萬軍民,如此重柄,想必董公也不敢以性命作保……如今軍情之重,關乎驃騎大業,豈能假於一人之節操高低乎?』
說完後,李邈便認真盯住董和,等待其回答,眼神中不乏期待。他自覺自己應算是誠意十足了,不僅是不計較董和之前的那些不配合的舉措,甚至還隱隱表示出了願意容納董和進入川蜀士族小圈之中的意思,就看董和是不是知趣了。
畢竟現在如果有董和配合,那麼就可以省去很多事情,甚至可以說隻要董和一點頭,李邈這邊就可以立刻發動!
李邈已經說得近乎於露骨,董和哪能聽不明白,沉吟半晌後才抬頭說道:『老夫受人之托,自當忠人之事……此所事成都令,已經自覺器小負大,唯勤勤懇懇,務求不負恩用……至於其他,老夫亦不多求……』
聽聞董和之言,李邈的笑容最終還是冰寒下來,就像是凍在了臉龐之上一般,深吸一口氣才又說道:『今日求見於董公,非為在下一人之私,乃利於川蜀百姓是也……既然董公如此之言,那便罷了……』
董和眼眸之中憂計越發深刻,卻隻是一言不發。
李邈見此,便是隻能起身告辭,待其離開到了無人之處,臉色便是變得陰沉起來:『如此短見狹計,自以為得守成都,便可恃為長功,真是可笑!』再次回頭看了一眼成都府衙,便是甩袖而去。
而在成都府衙之中,董和依舊是心事重重,瞄了一眼在廳堂之外的陰暗之處,默然不語。
李邈一番言語,讓董和意識到現在已經是非常險惡了,可問題是李邈在表麵上依舊是口口聲聲一個個的驃騎大業,為斐潛效忠,若是現在就對李邈動手,無疑會讓很多不明情況的普通人產生疑慮,甚至引發動蕩。
當然,這也是李邈膽敢肆無忌憚的在外麵亂晃,而不擔心自己被拿下的原因。
這個道理其實很簡單,畢竟在米離間國當中,所謂代表了民眾的議員,並非是真心為了民眾的比比皆是,但是在其沒有暴露什麼醜聞之前,任誰都不好動手,要不然每一年各項奇葩的議案也不至於層出不窮了……
董和抬頭看著天邊的烏雲翻滾,不由得歎息了一聲。
『淩冬將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