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的背後,就是黑暗。
沒有黑暗的襯托,也米有光明的偉岸。
人本來就是一個複雜的生物,要說純粹的光明或是黑暗,那真的是很難。
就像是楊修,當他站在了潼關主城之上,麵向太陽升起的光明之時,其實感覺到的,更多是一種黑暗的感覺,天昏地暗的將要把他吞沒。
這是殺雞儆猴麼?
還是什麼其他的意思?
楊修目光微微下垂,看著城下的那些被捆綁起來的間諜細作。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心中卻在哭泣,好不容易在這一段時間積攢下來的財富,眼見著又要吐了出去……
該死的細作!
楊修並不是覺得這些細作真的該死,而是因為這些細作使得他受到了牽連,原本想著看熱鬨,結果看到了自己的熱鬨。
哎!氣啊,可是又要憋著,還要陪著笑。
斐潛沒理會楊修,也不在乎楊修是笑還是哭。
昨天整體的抓捕行動是比較成功的,在城內的和在城外的釘子被拔除,潼關相對來說就將進入一個比較平穩的時期,而等到下一波的間諜想儘各種辦法混進來的時候,潼關多半已經建設完畢,再想要破壞,就不像是當下這麼容易了。
畢竟沒有了成堆的木料場,也沒有了建築物的手腳架,到時候沒有了這些引火之物,即便是真被放火燒,也未必能燒到什麼東西。
斐潛示意了一下,邀請著楊修,一同往前幾步,站在潼關主城城牆之上,觀禮。
殺人,有時候也是一種『禮』。
『禮』其實就是一種規範,也可以說是『律法』,但是比『律法』要更大,包含所有人的日常規範,『冠、婚、朝、聘、喪、祭、賓主、鄉飲酒、軍旅,此之謂九禮』。
但是『禮』又比『道德』要小一些……
在昨日的抓捕過程當中,一些主要的人物,大多數都在抓捕的過程當中,或是自殺,或是尋死,而其他的活口麼,在經過了審訊之後,也沒有得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來。這些人基本上都算是死士,或者說是在某種程度上的死士,為了報恩,為了還人情,就像是戰國時期的荊軻一樣,幻想著自己將會名垂青史來到這裡,然後還沒有做一些什麼,就被抓了。
挖不出什麼更有價值的東西,這些人也就失去了價值。
因此今天斐潛就下令將大部分的間諜,引到潼關城下處斬。之所以是大部分,因為除了有限的幾個人之外,其他人是不清楚斐潛這一個方麵到底是抓捕了多少人,所以當今天處斬之後,一些人可能就會覺得沒事了,然後從老鼠洞裡麵出來……
另外一個方麵麼,殺一些,留一些,那麼留下來的這幾個,自然而然的也就可能會被認為成為了叛徒,即便是斐潛這邊不能得出什麼後續的名字,但是也可以在恰當的時機當做誘餌拋出去……
反正玩法很多種,姿勢也很豐富,隻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就像是現在,斐潛將楊修擺出了一個姿勢來,楊修便也隻能是乖乖擺著,一動都不敢亂動,雖然又被扒拉了一層皮,痛徹心扉,但多少還有口氣……
在城下,靠近刑場的那邊,便是屬於潼關的大小官吏,當然也包括了範聰。
如果說楊修是隻大一些的猴子,那麼潼關的這些大小官吏,當然就是小猴子了。
範聰下意識的儘可能的縮在了其他的猴子後麵,低著頭,縮著脖子。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人認出來,也不清楚這些即將問斬的人裡麵,是不是都視死如歸,要是這些家夥為了暫時不死,誰便亂指一個企圖拖延或是減免罪責,然後剛好指到了自己……
至於自己去救這些人?
自己單槍匹馬的,怎麼去救?
範聰低著頭,盯著地麵,像是一個被嚇壞的鵪鶉。
範聰一邊儘可能的減少自己的投影麵積,另外一邊心中一直有一個疑惑翻滾著,為什麼會被發現了……
商隊被抓,那是因為商隊的疏忽,但是這麼快就被斐潛從潼關之內清查出來,確實是讓範聰很是意外。
正常來說,即便是商隊被抓,也就頂多是酒肆被牽連,而酒肆到勞役營,還要經過範聰這一道手,所以即便是商隊裡麵的人供出了酒肆,酒肆裡麵的人也不可能知道有勞役營,更何況,當時酒肆提供的消息也隻是說有可能暴露,說明酒肆其實也不確定是不是出現了危險,要不然就不會寫『有可能』了……
這就說明商隊裡麵的很有可能出現了叛徒!
要不然酒肆那邊不可能這麼快就暴露!
那麼誰又是這個叛徒?是商隊的領隊?還是其他的什麼人?
還有勞役營又是如何暴露的?酒肆不知道勞役營的事情,而範聰他自己又沒有被抓……
現在範聰他自己並沒有被抓住,所以說明勞役營裡麵的人並沒有用供出他來,這算是一件好事……
可是也是一件壞事。
因為隻有他知道勞役營裡麵的情況,酒肆的人隻能聯係到他,而且還不知道他究竟是誰,酒肆隻是負責將情報放在枯木那邊而已。
所以這也是範聰敢和勞役營裡麵的人商議要不要留下的底氣之一,隻要他發現了酒肆的異常,便不再去枯木那邊,就等於是保全了自己,也就保全了勞役營……
然而現在他還沒有出問題,而勞役營的人卻被抓了。
是勞役營的人自己暴露了?又是怎麼暴露出來的?
那麼到底是哪一個環節出了問題?
叛徒究竟是誰?
而且勞役營裡麵的人會不會懷疑是我出賣了他們?就像是我懷疑是商隊的人出賣了酒肆的人一樣?
範聰想著,頭上不禁滾滾汗珠落了下來,不禁舉起袖子擦了擦汗,然後引起了一旁的其他官吏的主意,便是強笑著說道:『這……太陽有些大……』
旁邊的官吏看了範聰一眼,然後又看了看天上的太陽,沒說什麼,似乎是相信了範聰的借口。
範聰偷偷的呼出一口氣,然後又悄悄的斜眼往潼關主城的城牆上麵瞄了一眼,發現斐潛正和楊修似乎在說這一些什麼。
斐潛麵帶笑意,迎著陽光,似乎渾身上下都是光彩照人一般,而楊修則是躬身彎腰,臉上也帶著笑,但是這個笑容讓範聰看起來覺得很熟悉……
嗯,就像是下層的官吏在儘可能的討好上級所擺出的笑臉。範聰自己也經常做出這樣的姿勢來,所以自然很熟悉。
城頭之上,斐潛在說話。
斐潛在說話的時候,自然旁人都要閉嘴。小人物喊得再大聲,其實也沒有多少人會去聽,但是大人物一張嘴,其他人必然豎起耳朵來。
『……德祖……有其因……故得其果……』
距離也不算是太近,範聰也不能聽得很清楚,隻是斷斷續續的大概幾個字,卻讓範聰心中有些翻滾起來。
出事之前,是斐潛來了,然後楊修也來了。
斐潛來潼關,或許就是為了抓這些間諜,亦或是視察潼關,這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但是楊修來潼關又是為了什麼?
莫非是……
範聰被心中翻騰起來的想法,刺激得幾乎是要抬頭仔細去看,卻在下一刻硬生生的控製了下來,甚至還故意將頭更低了一些。
難不成是楊修……
該死的,我早該想到這個!
是楊修,一定是楊修告發了我們!
可是就在範聰內心當中翻滾不已的時候,楊修從城牆上走了下來,穿過了範聰等一乾潼關小吏,走到了前麵,然後登上了主斬台……
『為什麼?為什麼是他來主斬?』範聰瞪著眼,『果然是他,肯定是他……』
同樣心中嘀咕的還有楊修。
可問題是楊修他嘀咕歸嘀咕,他不敢拒絕。
楊修知道,他即便是說不知道曹操偷偷往斐潛這裡派遣間諜,細作之類的人員,也沒有用。
因為斐潛根本不在乎他知道不知道。
而且楊修也知道,其實斐潛應該是知道了他給於這些間諜細作了一些『便利』,即便是楊修給出的便利都看起來是『不經意』的,有時候像是疏忽,就比如搜查器物、商品的時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楊修在斐潛麵前,隻是承認了他確實從河東倒賣了一些兵器刀甲,因為這個事情他賴不掉,而其他的事情則是一概沒有說,更不可能去承認。
但是承認不承認,也不重要……
斐潛讓楊修做這個主斬官的時候,楊修的小腦瓜子裡麵就立刻翻江倒海一般的轉悠起來。
抗命不遵,不管是用什麼理由,都不是一個好選擇。
楊修很清楚,有時候為上者會容許下屬的一些缺點,比如貪財,好色,亦或是殘暴,孤僻等等,就像是在東漢年間,騙殺了三十名的羌人頭目,搞出了一個『百日無羌』的大型活動的官吏,依舊會得到擢拔一樣,考察官吏的時候並不會太在意一些『細節』,但是一定會重點關注是不是『聽話』,是不是『服從』。
所以楊修因為貪財而倒賣兵甲,有罪,但是問題不大,既然河東裴氏沒有被斐潛滅族,那麼楊修他也基本上不會有死亡的威脅,承認下來然後繳納一筆不菲的『罰金』,也就基本上過去了,但是要是牽連到這些間諜細作身上,那就不是什麼罰金的問題了。
因此楊修覺得,這是斐潛在給他的一個非常嚴重的警告……
直麵生死的警告。
如果這個時候楊修稍微遲疑,甚至是忤逆……
那麼這個警告就可能變成了實實在在的罪名,將要和這些間諜和細作一起上斷頭台。因此楊修就很順從的下了城,等上了主斬台,然後回頭望了望城頭。
斐潛微微頷首,等楊修轉過頭去的時候,斐潛微微偏了一下頭,和身邊的徐晃和馬越低聲說道:『待此事了結之後,便將其送回城中,待河洛罰金到了,再放其歸去……』
徐晃微微點了點頭,悄聲回應,『屬下遵命……』
斐潛笑了笑,然後說道:『此外,不妨於城內宣稱……此次所獲細作,便是楊德祖之功……』
徐晃目光略過了城下的那些官吏,『主公之意……此間還有細作未除儘?』
斐潛抬頭,看著城下的處斬台,也看著在台上擔任主斬官的楊修,微微笑了笑,『然。』
『主公,何不……』徐晃皺眉問道。
斐潛搖了搖頭,然後用下巴指了指楊修,說道:『便如此人可也……』
徐晃思索了片刻,點了點頭說道:『屬下明白了。』
馬越左看看,然後右看看,又是有些撓頭,似乎有些明白是什麼意思,但是又不是非常清楚是什麼意思……
……щ(?Д?щ)……
新潼關的事情暫時告一個段落之後,斐潛就帶著人回到了關中。
從潼關過禁溝,便是到了關中平原。
斐潛還順道拐過去武關和藍田看了看,也聽了聽杜畿的工作彙報,然後查看了一番荊州之民安頓的情況,才重新回到了長安。
回到了內堂,轉悠了一圈,黃月英和斐潛聊了幾句,就懶散得不想動了。
黃月英又懷孕了。可能是草原上的空氣怡人心情愉悅,有利於受孕?
反正現在這個階段黃月英孕吐還好,不是很強烈,隻不過很容易疲倦,比較嗜睡。要是斐潛不在家麼,黃月英自然就是可以想要睡就睡,但是斐潛在,黃月英便是覺得怎麼樣也要陪一下,可是陪坐了片刻之後便是忍不住開始打盹……
因此斐潛也就隻能是勸黃月英去睡覺,然後自己又暫時不想去政事堂,最終無奈的背著手,兜兜轉轉一圈,到了蔡琰的院子裡。
蔡琰已經生了,生個一個女兒。
蔡琰一開始的時候因此鬱悶了很長時間,她一直以為應該是個男寶寶。
後來經過斐潛的勸慰,也才是好了一些。
斐潛來的時候,小丫頭正在蔡琰懷裡,瞪著一雙烏黑的眼珠子好奇的東看看西看看,然後斐潛抱也不哭,甚至還想要用手去抓斐潛的胡子和頭冠。
斐潛用胡子撓了撓女兒的手心,小丫頭便是嘎嘎嘎的笑出了鵝聲,一點都不淑女。
隻不過小孩子的精力很有限,鬨了一會兒之後便是漸漸的困了,迷瞪著眼,雖然疲倦,但是依舊強撐著,貪玩和疲倦兩個小人兒在相互打架,也使得小丫頭的脾氣漸漸煩躁起來,哇哇大哭,聲音響亮得很,若是靠的近了甚至都有一種震耳膜的感覺……
蔡琰無奈,抱著丫頭去後堂喂奶。
嗯?
跟上去看看?
噫,這有什麼好看的……
其實斐潛是沒想起來,因為斐潛心中其實在盤算這另外一件事情,等到蔡琰又重新回來了之後,才反應了過來,啊呀,喂完了?下次吧……
『睡了?』斐潛問道。
蔡琰點了點頭,『喝茶?』
斐潛也點了點頭,『嗯。』
斐潛喜歡喝茶,於是乎家裡的不管是黃月英還是蔡琰,都很會泡茶。
不僅是如此,在驃騎將軍府,在右扶風左馮翊,甚至不管斐潛是去到任何一個縣城,包括新建的潼關城,臨時的藍田大營地,都有茶喝。
這又說明了什麼?
如果僅僅隻是想到各地鄉縣的奉承和巴結,那麼就錯了。
是斐潛在改變了這個大漢,這個天下。
斐潛之前,大小官吏一講事情都要喝酒,甚至以能喝,多喝,喝倒了為最好,但是從斐潛這裡開始,飲茶成為了正經議事的標準配置,飲酒成為了次等的需求。想一想之前在荊襄,劉表還算是中年美男子的時候,幾乎就是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的,以酒來拉攏荊襄士族,可是最終有用麼?
酒桌上的話能相信麼?一定要喝酒才能辦事?很多時候華夏之人之所以喝酒,是因為可以借著酒瘋說出一些平常說不出來的話,比如利益上的矛盾,如果雙方願意妥協接受,那麼酒話就成了真話,如果雙方談不來,那麼真話也就成為了酒話。
其實真的是這樣麼?
隻有酒才能促成利益的交互?
如果答案都是否定的,那麼還費那個功夫喝酒乾什麼?
喝酒能談下來的利益交換,不喝酒其實也能拿的下來。如果利益本身就是完全不能協調,即便是喝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的酒,喝到肝現場爆裂,依舊是沒有什麼卵用……
『夫君在想著些什麼?』蔡琰一邊將茶杯遞過來,一邊問道,『可是有什麼煩心之事?』
斐潛喝了一口茶,『嗯……倒也不算是什麼……前幾天,去了一趟潼關……抓了一批潛藏在潼關之內的細作……』
『細作?』蔡琰嚇了一跳,『哪裡來的?要做些什麼?』
斐潛放下了茶杯,往東麵指了指,說道:『應該是那邊來的……潼關不是擴建了麼,多半是為了破壞而來……建設一些東西不在行,倒是破壞一些東西倒是挺來勁了……』
蔡琰微微歎息了一聲,然後給斐潛倒了新茶,歎息了一聲,『這些人……一貫如此……』
『這倒也是,』斐潛擺擺手,『我其實這兩天一直都在考慮這個事情,而且現在越發的想得透徹了些……有些事情啊,真的是有意思……對了,你覺得這人啊,是會覺得茶好,還是酒好?』
『嗯……』蔡琰想了片刻,『我覺得茶好……可是世間人眾也,各有所好……』
斐潛哈哈笑了笑,說道:『各有所好,其實沒錯,但是有人喜歡強人所好,這就沒意思了……』
『山東?』蔡琰問道。
斐潛點了點頭,『山東。』
兩人不約而同的都搖了搖頭,歎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