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潛到了長安。
才下了馬,斐潛便是大步直進將軍府白虎節堂。
黑胖子跟在身後,一同到了隴右的地圖之前。
紅色黑色的圈,代表了雙方集結的部隊,三角形的旗幟,代表了重要的將領。
淺黃色的底。
方形的城池。
同心圓的軍寨。
密密麻麻的文字,以及大大小小的箭頭……
斐潛長長的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的吐出,目光在地圖上巡視而過,就像是站在高空巡視著整個隴右,河西走廊,還有那些原本在大漢地圖上從來就沒有出現過的疆域。
『允戎的人呢?』斐潛沒找到代表著允戎的箭頭。
龐統湊了過來,『在這裡……』
『誰跟著一同?』斐潛微微皺了皺眉,往地圖上湊近了一下,『我看看……嗯,高梧桐?』
龐統點了點頭說道:『軍報上說,此人治軍嚴謹,有勇有謀……』
斐潛笑了笑,捏著下巴上的胡須,『是麼?我怎麼聽說此人不怎麼合群……莫非是被趕出來的?』
龐統哈哈笑了笑,說道:『這不是好事麼?不過也要再看看……』
『嗯,』斐潛點了點頭,然後目光往南偏轉,『賨人……哦,看到了……』
斐潛點了點頭,然後朝著西北方向尋找,『還有白石羌……』
龐統又在地圖上指了指。
『嗯……』斐潛點頭,然後轉頭看龐統,『知道我問這幾個部落的意思罷?』
龐統微微點了點頭。
『之前,我們人微言輕……就算是想要說句話,都沒人聽……』斐潛用手點著地圖,『但是現在,是我們說了算……所以……如果再有人壞了規矩……那真是自取死路了……』
『主公放心,這一次定然不會讓「巴人」之事重演……』龐統拱手說道。
『拉一批,打一批……』斐潛將手按在地圖上,『我們的目的是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我們的行列當中來,而不是將一批又一批的自己人,趕到對麵去……』
『原本這些邊疆叛亂,都很簡單……』斐潛感慨道,『偏偏就是有些人,或是好心辦壞事,或是裝作好心,然後辦壞事……結果搞砸了,害了無數啊……』
龐統默然,良久也是微微一歎。
一個人,一件事,卻可能影響一個國家。
就像是最開始的時候,羌人也沒想著要叛亂,隻是想要談一談。
漢天子也覺得可以談一談,所以他找了趙充國詢問意見,然後趙充國直接就說羌人的要求十分無禮,沒得談。隨後趙充國就到了邊境,說是要商談,欺騙羌族各部酋長來開會,然後直接將三十多名部落酋長全部斬首,之後又縱兵襲擊他們的部落,斬首千餘級。
這便是一個充滿欺騙的開端……
雖然說後來趙充國在對抗羌人的戰略當中也是正確的,表示『羌虜易以計破,難用兵碎也,故臣愚以為擊之不便』,後來在平定叛亂之後,又表示『選擇良吏知其俗者』來進行管理,但是實際上管理羌族的官吏也大多不稱職,不僅是撈錢,甚至見到了羌人女子貌美便是劫掠奪取,即便是羌人頭人的妻子也是毫不客氣。
誠實需要成本,欺詐卻很低廉。趙充國的手段被一再的重複,對於想要和談的,甚至是投降了的,便是先請喝酒,然後等羌人喝醉了,便是全數屠殺……
這些漢人官吏都覺得自己很牛批,也覺得自己就是代表了大漢朝堂在行使權柄,代表了大漢王朝在進行執法,這些羌人賤種,竟然不懂得趕快跪下來舔,竟然還想著來講什麼道理?老子就是王法,老子就是道理!這些賤民賤種,弄死了都嫌臟!
於是乎,迷吾的兒子迷唐反叛,痛恨漢人到什麼地步?他把漢朝派來的使者,直接現場『生屠裂』……
然後漢人軍隊將領怎麼做呢?不僅是虛報首級,還接受賄賂,貪汙軍餉,甚至是將原本附和漢人的其他部落活生生也給逼反了。
就是斐潛方才說的『巴人』。
在平定羌亂期間,巴族支持東漢並且為之征戰,居功甚偉。但後來東漢朝廷是怎麼回報他們的呢?『忠功如此,本無惡心。長吏鄉亭,更賦至重,仆役過於奴婢,箠楚降於囚虜,至乃嫁妻賣子,或自剄割。陳冤州郡,牧守不理;去闕廷遙遠,不能自聞。含怨呼天,叩心窮穀,愁於賦役,困乎刑酷,邑域相聚,以致叛戾,非有深謀至計,僣號不軌。』
好人,永遠都是被欺負得最厲害。
於是乎,好人死去了,能掙紮著活下來的,便都是惡人。
比惡,比爛。
更惡,更爛。
這種爛,像是瘟疫一樣,會蔓延而開,直至一起爛透,轟然垮塌。
如果沒有斐潛在此時此刻,插手調理這些問題,那麼等到三國之後,五胡亂華之時,這些原本被積攢的腐爛病灶就是一起發作出來……
匈奴、鮮卑、羯、氐、羌。
尤其是羯人。
後世的某些磚家叫獸還會這樣表述,『羯族也在學習漢文化,受到漢族的熏陶,符合當時「民族融合、民族文化互補」的曆史發展趨勢和潮流。』頂多補充一句,『但是其政治統治過於殘暴,讓當時統治下的各族人民飽受其苦難。』
看看,用詞多麼規範,措辭多麼嚴謹!
以至於斐潛看到的時候,真想要送這些磚家叫獸直接去『熏陶』一下羯族人,讓這些磚家叫獸的妻兒老小,也去『民族融合、民族文化互補』一回。嗯,或許這些人,已經在身體力行在做了?
斐潛覺得,這樣的磚家叫獸,如果不是真心愚蠢,便是彆有用心。
『關中三輔中呢?』斐潛問道,『可有人做出什麼通敵之舉?』
龐統搖了搖頭,似乎微微歎息了一聲,『沒有……暫時都沒有……』
斐潛轉過頭,問道:『韋參律這麼乖?其他什麼人也沒有?我都不在長安了,這麼好的機會,竟然不想著動一動?做點小動作?』
龐統說道:『倒是有人找韋休甫,他沒敢見,直接轟出來了……然後一直都躲在參律院裡……盯他好久了,確實沒有做什麼……主公回來的前一天才回去沐休了一晚……』
『這麼勤奮啊……嗬嗬……』斐潛啞然失笑。
龐統點頭,然後哼了一聲:『是學乖了罷……哼哼,動作倒是沒做……閒話倒是不少,哼哼……』
『禰文正?』斐潛哈哈笑了笑,拍了拍龐統肩膀,『算了,也算是件好事……所以現在隴右麼,大體上就這樣……現在的問題麼,倒是……』
『氐人。』龐統說道。
『對。信鴿回來了沒有?還沒有?』斐潛微微皺了皺眉,手在地圖上點了點,『現在就剩下這個了……希望元直和孔明……能明白要怎麼做……』
……(⊙?⊙)……
川蜀。
魏延默默的坐在自家府邸之內,似乎在想著一些什麼,仰頭望著天空。
堂下腳步聲傳來,有侍從來報,說是甘寧甘校尉來了,是否要見一見。
魏延擺擺手,『請進來!』
甘寧掛著幾個鈴鐺,叮叮當當就來了,還沒有到魏延跟前,味道倒是先撲了過來,一股撲鼻的酸臭汗味,濃烈得可以頂人一跟頭。
魏延縱然是在軍旅之中待過,也不由得往後仰了一下,然後說道,『走走走,一同到院子裡……來人,還不趕快給甘校尉端洗漱水來,再去取些漿水茶點,都擺在院子裡!』
『你這是從哪裡來的?』魏延拉著甘寧,『先洗洗,歇口氣……』
甘寧倒是笑嗬嗬的,倒也沒客氣,在仆從伺候之下,嘩啦啦洗了臉,然後又大體上擦了擦脖子胳膊,換了件衣裳,便是渾身爽利的坐了下來,拿著漿水灌了一起,搖頭歎息道:『嗨!淡瓦瓦的……』
『淡了?你個鳥廝賊,上次就已經將我家裡的酒水都喝光了!』魏延氣不打一處來,『沒酒了!要喝自己買去!』
甘寧撇撇嘴,低聲嘀咕了一句啥,但是咕嚕在漿水裡,誰也沒聽清。
『說罷,除了借錢,其他都好說……』魏延仰頭望著天。
甘寧眨巴了一下眼,『那麼……我們說一些比較難說的?』
『啊?哈?!』魏延愣了一下,旋即瞪著甘寧,『不是前幾天才發了俸祿麼?』
『花完了……』
『怎麼能花那麼快?你買什麼了?』
『就買了點酒……』
『買點酒就花完了,你開什麼玩笑啊,什麼酒?』魏延端起了漿水,也喝了一口。
『就那個,醉仙酒……』
『噗……』魏延差點嗆到,『你該不會……那玩意五萬錢一壇!五萬錢!說,你到底是喝了多少?』
『也沒喝幾壇……』甘寧嘿嘿笑了笑,『就覺得挺好喝的,一上頭,就那個啥……沒了……』
『什麼那個什麼沒了?說清楚些!』魏延才沒有那麼好糊弄,追問道。
『啊,那個……』甘寧笑笑,略帶一點尷尬,『就是把那些都喝完了……』
『你是說……那些……』魏延眨了眨眼,用手指了指外麵,『所有……』
甘寧點了點頭。
魏延當即臉色一變,『走,走走,我不認識你,你也沒來過……我可不想要酒樓的人來我家門口堵著要錢……』
甘寧拍了拍手,露出了真誠無比的笑容來,『晚了……我已經將你的名字報出去了……要不然酒樓的人也不會放我走不是麼?』
『你!』魏延氣急敗壞,『到底是喝了多少?總共多少壇?』
『真不多……』甘寧端端正正的坐著,『就三十五壇,而已……』
『三十五……而已……』魏延有些想要翻白眼,『你這肚皮是包金鑲玉的麼?要這麼金貴的伺候著?再說了三十五壇,你怎麼喝得?這肚皮不會裂了麼?』
『不會!』甘寧非常肯定乾的說道,然後伸出三個手指頭,『我分三天喝完的……』
『三……』魏延真不知道要如何吐槽,『說罷,你把俸祿都花光了,你那些手下兒郎怎麼辦?這個月都喝風飲露去?有你這麼當老大的麼?』
『所以我來找你了麼……』甘寧低頭拜下,『還請文長援手!』
『唉……』魏延仰天長歎。
這年頭,官吏的俸祿都不是一個人的,而是一大幫子人的,特彆是武將,手下都有私兵,這些私兵都是武將自己的俸祿進行供養的。甘寧雖然屬於一個人吃飽全家不愁的狀態,但是他手下的兵卒也不全是單身漢,有的也要養家的。
『這醉仙酒……』甘寧低著頭說道,『確實有些古怪,我原本隻是想要喝一壇的……結果沒能忍住……』
『呦嗬,這意思,還怪酒水不對了?』魏延說道,『要不要乾脆把酒樓拆了?』
甘寧嘿嘿笑了兩聲,『剛開始確實也有想過……但是後來想想,也不能怪酒樓,酒樓也有勸過某……隻是我沒聽……』不僅沒聽,還耍酒瘋了,這酒樓哪裡扛得住?自然是隻能讓甘寧喝了……
這一喝,便是三天三夜。要不然甘寧這一身的酸爽味道哪來的?
『……』魏延已經不想要說話了。
交友不慎啊。
『說罷,你是怎麼想的?』魏延緩緩的說道。
甘寧扒拉著手指頭說道:『其一,這醉仙酒進價和售價肯定不一樣……某也不是賴賬,喝了就是喝了,但是這個價格麼……多少講一講,不讓酒樓吃虧,但是也不能按照單售的價格算……』
魏延聽了,然後點了點頭。批發和零售當然不是一個價,這個倒是沒什麼問題,隻是旁人這個批發都是為了賺錢,甘寧這個批發都批發到自己肚子裡去了……
『其二呢?』魏延問道。
『第二麼,』甘寧朝著魏延露出了八顆閃亮的大牙,『請文長幫忙,多少先支撐一下,至少這個月彆讓我手下餓到……反正和酒樓商議了,每個月還一點,分幾次給他們就是了……』
『知道了……』魏延歎氣,『還有什麼?』
『第三個麼……』甘寧捏著下巴,『就要看看有沒有什麼戰事了……對了,聽聞漢中……』
聽聞『漢中』二字,魏延就覺得有些彆扭,就像是被什麼紮了一下一樣,左右挪動了一下。
甘寧雖說性子魯莽,但是也有心細的時候,見狀不由得一怔,然後問道:『文長……你這是……可是有什麼變化?』
魏延看著甘寧,半響歎了口氣,『也不知道徐使君究竟怎麼想的……這幾天,都是和那個什麼諸葛在一起嘀嘀咕咕……這漢中生亂,軍務要事,不是應該找我們統兵將領商議麼?這真是……』
『那個諸葛啊?』甘寧對於諸葛亮還沒有多少印象。
『就那個……』魏延有些不屑的說著,『看起來跟個小雞崽子一樣的,白白淨淨的那個,新來的……』
『哦,哦哦……』甘寧點點頭,『想起來了……』
『看那個樣子,穿個甲估計都穿不上,』魏延嗤笑了一聲,『這樣的家夥,能懂得什麼是軍事麼?能知道怎麼打仗麼?這要是瞎出主意,然後害了驃騎大業……嗨!真是……』
甘寧摸著自己的下巴,眼中閃過了一點詭異的神色,『嘿,我說,該不會是那個啥?』
『那個啥?』魏延說道。
甘寧笑得有些猥瑣,『就那個啥啊……』
魏延一怔,『不會吧?』
兩個人眼瞪眼,然後旋即是笑到了一處,哈哈哈一陣子之後,魏延還是擺了擺手說道,『某覺得徐元直不是這樣的人……這話在我這說說就算了,可彆在外麵瞎嘀咕去……隻不過,某真是擔心誤了驃騎大業……』
如果說當下有偶像這個概念,那麼魏延的偶像便是驃騎。魏延甚至將當年驃騎說的哪一首『男兒』的詩詞,都讓人雕刻在了自家桌案之上,時常撫之,隱隱都有些包漿了。
因此當下魏延看著諸葛亮,心中總是有些膈應,覺得諸葛亮一個小年輕,毛都沒長齊,能有什麼好主意,要是將徐庶徐元直給帶偏了,耽誤事情不說,害了眾將士的性命,以至於延誤主公大業,才是最為麻煩的。
畢竟我才是先來的麼……
甘寧眼珠子轉悠了幾下,忽然一拍巴掌,『這個事好辦!漢中麼,這個事肯定是不能善了的,因此多少是要出兵……既然要出兵,那麼肯定有軍議!到時候……我找幾個刁鑽的問題,專門去問那個叫什麼,嗯,豬哥的!到時候要是回答不上來,嘿嘿嘿……』
魏延叭咂了兩下嘴,『倒也是個辦法……但是如果軍議的時候,那家夥不出席怎麼辦?』
『啊?』甘寧愣了一下,『那什麼,對了,要是沒有,便請來就是!反正就是要當眾責問,讓那家夥出醜就行了!』
魏延想了想,點了點頭,『這麼也行……試試罷,反正不能讓無能之輩,耽誤了主公大業……來來,合計一下,究竟要問什麼問題才會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