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
斐潛才剛和黃月英,斐蓁一起吃著早脯,就聽到了府衙之外鬨哄哄的聲音……
黃月英愣了一下,然後皺起了眉頭,顯然非常的不喜歡原本一個溫馨的早晨,就被這樣給攪合了。
斐潛朝著斐蓁擠了擠眼,『聽見沒,來了。』
『什麼來了?』黃月英問道。
斐蓁搶著說道:『父親大人昨天說有熱鬨會找上門來……』
『呦,你們兩哈……』黃月英不知道自己應該是生氣還是發笑,『行啊……』
一名護衛到了內院之前,然後稟報道:『啟稟主公!府衙之外,來了大量鄉民鳴冤!』
斐潛點了點頭說道:『所冤何事?』
『啟稟主公,鄉民言張侍中欺壓良善,收受賄賂,構陷忠良……』護衛說著,遞送了鄉民的訴狀上來。
『放那邊吧……』斐潛點了點頭,『跟他們說一聲,稍等片刻……』
『唯!』護衛領命退下。
黃月英氣哼哼的說道,『這什麼亂七八糟的,讓裴巨光去處理不成麼?』
斐潛朝著斐蓁示意了一下,『來,給你母親大人解釋一下!』
『孟子曰,「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風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風,必偃。」……』斐蓁郎朗的說著,畢竟這一段時間經過了蔡琰的教導,也不是白白荒廢了時光,『父親大人昨日說過,他之前在路上停下來聽了鄉野農夫的述求,便是為「風」,如今「風」吹過了,自然就有「草」偃了……』
斐蓁其實並不笨,除了一些先天上有缺陷的小孩之外,有一些小孩之所以顯得有些苯,一方麵是閱曆不夠,另外一個更為重要的因素就是懶。
因為懶,不學習,所以就顯得苯了。
『行行!』黃月英歎了口氣,『你們父子倆都是運籌帷幄,決算千裡!我隻是可惜好好一個早晨,就碰上了這些事情……』
斐潛呼嚕嚕將自己的早脯吃完,然後放下了碗,又取了漱口水,咕嚕嚕了一陣,『好了,某用已畢……』
斐蓁坐不住,也急著說道:『我也吃完了……我不餓,這些不吃了……』
黃月英頓時眉毛一立,就要嗬斥,被斐潛擺擺手說道,『不急,不急,我不是說讓那些人等一等麼……我也沒有立刻就要走……你先吃,我在這跟你們聊會兒天,先說個事……』
『哦……』斐蓁這才重新端起碗筷。
斐潛點了點頭,緩緩的說道:『華夏自古,政以人治。然而僅憑人治,多有弊端,當以法補之……』
在斐潛後世所接受的教育當中,常常會有說什麼『曆史選擇了某某某』之類的話語,在最開始的時候斐潛往往都不是太能夠理解其中的意思,但是當下到了大漢之後,才算是真真切切的明白了這其中的含義。
華夏大一統。
不管是時光怎麼變遷,王朝怎樣的輪轉,華夏這一片的土地上,最求大一統的腳步永遠不會停息,即便是暫時的分割,也最終會走向統一,這是曆史所決定的……
曆史是什麼,是神仙還是蓋亞意識?又怎麼能夠決定這些?
聽起來似乎很神奇,但是實際上,是因為華夏從上古而來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後世的走向。因為華夏這一片土地上,自古就是以『人治』為重。
『人治』貫穿了華夏所有的政治體係。
因為是『人治』,所以統治者不想,也不允許見到第二個可能向他提出挑戰的強大社會架構,諸侯國家,必然會選擇相互搏殺,決戰出最後一個勝利者,完成一統的大業。
這幾乎是每一個站上華夏政治舞台的最終目標。
隻有統一。
唯有一統。
即便是斐潛當下,也隱隱的感覺到了這種來自於內部和外部的壓力……
因此華夏沒有辦法像是在歐洲一樣,由根深蒂固的世襲貴族、獨立的商業城市、天主教和形形色色的新教彆等等,然後在各自獨立的權力基礎之下,對國家權力加以限製,形成更加分散的權利體係,誕生法治的基礎。
『以人統法,以法製人……』斐潛緩緩的說道,『便如蓁兒所言,風過草偃……若是吾等不聽農夫之言,恐天下便是無人願聽……故而雖說此事已有定論,然則該聽還是要聽的……』
黃月英歎口氣,頓時覺得早脯也不是那麼的香了,『行吧,知道了,你們去罷,早些回來就是。』
斐蓁想要歡呼,但是嘴裡還有食物沒吃完,便是隻能鼓囊著舞動手臂……
『欲速則不達,你這樣子可是沒辦法去……吃完還要漱口……』斐潛笑嗬嗬的對斐蓁說完,又不緊不慢的說道,『儒家之言,以人治政,以德約民,然則道德之事,全憑一心,看似美好,然則無用……君明臣賢,自是極好,然則世間多有貪婪狂妄之輩,豈可仰其德乎?』
『法家重責,無法禁則不罪,然法在後,罪在先,又罪無窮也,法典乏之,舊罪未彌,新罪又生,故僅以法治,久之必亂也……』斐潛緩緩的繼續說著,『為上之道,便是任選賢才,以人布政,以法製人,人在法先,罪生法進……』
在後世的時候,斐潛也是一度以為純粹的『法治』才是好的,而人治都是壞的,但是世間萬事萬物,豈有純粹的好壞之分?其實從整個華夏社會的角度看,對於大漢王朝來說,一個好的『人治』社會,是比單純的『法治』更為有效的。
後世大部分鼓吹法治無敵論法治公正說的那些所謂公知,也不過是受到了西方影響罷了,他們隻負責鼓吹,並不關心在過程當中產生出來的各種奇葩的案例。當越來越多合法卻不合理的案件一個個的出現,原本維護整體社會運作的價值觀以及道德體係,就轟然崩塌……
當一個人用合法但是不合理的手段,一次次的強行插隊占到便宜的時候,這個人以後會老老實實去排隊麼?
『故當人治?』斐蓁漱口完了,疑惑的問道。
黃月英敲了敲斐蓁的腦袋,『你父親都說那麼明白了,你怎麼還不明白?不管人治法治,皆需賢才!賢才為本,治理為末!若得其賢,何須理會人治法治?便如人之手足,你說是手有用還是足有用?隻用一個行不行?』
斐潛微微點頭,這就是後世為什麼在大力提倡依法治國的同時還要不斷的加強宣傳什麼榮恥啊的原因,隻是可惜一些人都被西方忽悠瘸了,認為隻有像是西方那樣的法治才能叫做法治……
西方的法治叫做法治麼?
其實改名叫做錢治或許更貼切?
『河東之事,其實非常簡單……之所以特意留到現在,便是為了讓你看清楚,人和法之間,當如何處理……』斐潛摸了摸斐蓁的腦袋,『又回到了斐氏的第三個秘訣……』
『分人事!』斐蓁應聲道。
『對,好了,去更衣罷……然後等我露麵的時候,你就躲在屏風後麵……』斐潛笑著說道,『去罷,去罷……』
斐蓁興高采烈的去更衣了。
黃月英看著斐潛,然後一拜,『有勞夫君多費心了……』
斐潛伸過手去,握住了黃月英的手,『這是應該的……做父母的,不就是要將經驗傳給孩子,讓孩子少吃一些父母吃過的虧麼?』
這真不是斐潛的客氣話。
斐潛比漢代人多了上千年的知識體係當中,有一塊內容,叫做『教育學』……
之前是斐潛一直都比較忙,而現在比較有時間了,自然就要運用在斐蓁的身上。
父母永遠都是孩子最好的老師。父母讓孩子去做什麼,隻要說父母在前麵帶著頭去做,那麼孩子多半也會跟著去做……
斐潛吃粗糧,斐蓁雖然哭著喊著,但是也慢慢的接受了和斐潛一同吃粗糧。
斐潛睡草榻木板床,斐蓁也就跟著一同睡在了行軍帳篷中。
騎馬。
摔跤。
沒有自己一天到晚捧著手機刷視頻,卻叫孩子多學習,也沒有打牌賭博喝酒鬥毆,卻罵孩子不學好……
所以自然教起來的就快,小孩也願意跟著學。
斐潛一家子在慢悠悠的吃著早餐聊天的時候,獲得了消息的裴茂便是連早脯都來不及吃完,便是急急從隔壁的縣城官廨之中趕到了府衙之前,然後還沒有待多久,張時也聽聞了消息,幾近於氣急敗壞的趕來了。
『裴巨光!』張時戟指著裴茂,『不想汝竟然如此下作!誣陷於某!』
裴茂翻了翻眼皮,懶得和張時說什麼。
就像是大多數喜歡插隊的人都最討厭被彆人插隊一樣,乾過誣陷他人這種事情的張時也及其厭惡彆人對他的誣陷。
『散開!都散開!』張時揮動著手臂,『來人啊!將此等刁民全數驅走!』
張時帶來的那兩個手下應了一聲,但是走了兩步卻遲疑著停了下來,因為他們看到在府衙之前驃騎將軍直屬護衛投過來的那種冰冷的目光……
『張侍中……』裴茂在一旁不鹹不淡的說道,『此時此地,已非河東府衙,乃驃騎行轅……張侍中可是要想好了……』
『……』張時幾乎是想要抓狂,可是又不得不忍住了,然後惡狠狠的盯著在場的每一個百姓,似乎是要將這些百姓每一個人的相貌都牢牢的記在心中一樣……
前來『鳴冤』的百姓之中,在最初的衝動之後,便是有人開始打退堂鼓了,左右瞄著就想要開溜,但是像這樣的事情哪裡能夠說是逛大街一樣,說來就來,說走就可以走的?等這些百姓發現不對勁的時候,已經被驃騎護衛兵卒隔離開來,進退不能。
第一批攔截斐潛軍旅行進的百姓,或許大部分是一時衝動,但是現在這樣的一大批的百姓,就肯定不是全數因為衝動了,而是必然有利益牽扯其中。
原因很簡單,像是趙老四那樣的人物,才是跟老百姓靠得比較近的,也才能讓老百姓為其做一些事情,但是像是張時,他並不會主動的去騷擾欺壓百姓,順手做了倒是有些可能,並不是張時的品行有多麼好,而是因為張時到了河東的目標就是搞河東的大戶,收集大戶的罪證,所以張時根本沒有必要和這些百姓有什麼正麵上的衝突。
並且一般來說,老百姓也不懂得政治上麵的奧妙,為某個人鳴冤大概已經是極限了,還能說像是現在這樣將目標十分明確的指向了張時……
這一點,裴茂自然是想得明白,而張時則是關心則亂,所以難免有些慌張。
其實當下的這種方式,從古至今都一直在用。
隻不過很可惜,大多數人都不清楚什麼叫做『完美受害者』,更不清楚在這個簡簡單單的幾個字背後,蘊含著多麼可怕的惡毒之意。
整體案情也就自然沒有什麼太多的複雜性,甚至可以說是非常的簡單。
當斐潛讓斐蓁藏在屏風後麵,然後分彆召見了裴茂、張時還有幾個百姓詢問了一些情況,便是將這些人都打發了出去,叫出了斐蓁詢問道,『聽完了罷……若是當下你來斷案,當如何之?』
斐蓁皺著眉頭說道:『裴氏……縱容族人,倒賣兵械……有罪,張氏……行事不端,狂妄僭越……有罪,至於百姓……收受錢財,鼓噪生事……』
斐蓁抬頭看著斐潛,似乎是希望從斐潛這裡得到一些什麼答案……
『你自己先斷,不用看我……』斐潛笑嗬嗬的說道,『看我也沒有用,我不會告訴你對還是錯……或許就沒有對錯呢?』
『沒有對錯?』斐蓁喃喃的重複著。
斐潛點了點頭,『你的對錯是站在什麼位置上來看的呢?如果換一個位置,比如你現在如果是河東太守裴巨光……』
『那就是張氏的錯!』斐蓁並沒有拒絕這個角色轉換的遊戲,『若是張氏,那麼就是裴氏和百姓都有錯,若是百姓來看,嗯……』
『嗬嗬……』斐潛嗬嗬笑了兩聲,『所以關鍵是什麼?』
『嗯……』斐蓁皺著小小的眉毛,兩隻小手抱著腦袋,有些苦惱的說道,『等等,讓我想一想……』
斐潛也沒有催促他,『沒事,慢慢想,不著急……』
每一個孩子,其實都很聰明的,隻不過有時候看孩子願意不願意將聰明用在合適的地方上而已。就像是有的孩子不願意學習,一談及學習上的問題就開始犯困,但是如果說要怎麼玩,那麼通宵個幾天都沒有問題。
甚至還有一些孩子會將聰明才智用在怎麼欺騙父母,猜測破解父母設置的密碼,和父母進行對抗上……
斐蓁也是如此。
之前斐蓁耍賴偷懶,不是因為斐蓁就不知道耍賴偷懶的錯處,反而是因為斐蓁清楚的知道其中的好處,所以才一次次的會拿出來作為武器,從周邊的人身上獲取相對應的利益,但是自從跟著斐潛一路北上的過程當中,當學習的過程不再是純粹的背書和單調的教導的時候,同時耍賴和偷懶並不能奏效的時候,斐蓁也就漸漸的開始有了一些改變。
當然,也跟斐蓁年齡還比較小,許多事情還沒有徹底的定型有關。俗話說什麼三歲看大,七歲看老,並不是說三歲七歲就能決定了孩子的一生,而是小孩三歲之下的時候主要是身體發展期,如果發展得不好,就會影響到孩子的長大,而七歲左右是孩子開始心智的發展期,如果說走歪了,到老的時候可能獲得的成就就有限。
斐蓁現在正好就是在這個發展心智的年齡段,所以斐潛讓他接觸更多的人和事,也正好符合其本身的需求……
畢竟就連後世的小學,接受正式教育的時間,也是定在七歲。什麼年齡段做什麼樣子的事情,這一點很重要。斐潛還記得後世有一些磚家和叫獸,在什麼國家級彆的會議上宣稱什麼要什麼大力加強『學齡前教育』!
什麼叫做『學齡前』?
然後還是『學齡前教育』?
什麼才能叫做『教育』?
說是加強幼兒園數量建設不好麼?幼兒園本身就不是正兒八經進行『教育』的場所,然後偏偏要說大力加強,著重發展什麼『教育』?
直接說培養日常行為習慣就不可以麼?以至於國家還在後麵又不得不發文表示嚴禁在幼兒園教授小學知識內容……
當然,斐蓁現在的年齡稍微偏大了一些,但是也並沒有太大關係,畢竟經書什麼的,斐蓁之前就已經是開始學了,現在斐潛給他的補課,是向他傳授在書本之外的那些東西。
太過於高深隱晦,並且灰暗陰森的東西,現在並不適合於斐蓁,或許將來他會慢慢的接觸到,但是現在像是河東這樣比較簡單的,也相對直觀一些的事件,便是剛好可以用來作為斐蓁這個方麵能力的啟蒙。
這個世界原本就是不公平的,斐潛看著斐蓁,再一次確定了這一點。
當年斐潛上小學的時候,因為父母都是雙職工,再加上那個時間段國家的號召,簡直就是一心一意的撲在了工作崗位上,每年大紅花小獎狀便是最高的獎賞,然後便是將斐潛丟在了學校,有時候連中午飯都未必來得及給斐潛煮,啃著有些發餿的饅頭灌些涼白開就算是一頓了,更不用說傳授給斐潛什麼為人處世的方法,讓斐潛有機會學習什麼書本之外的知識了。
所有的書本之外的知識,都是斐潛後來自個兒在社會上碰的頭破血流才得到的。
至於像是什麼『先定一個小目標』,『年輕人要多嘗試』等等,更是想都不要想,因為斐潛沒有那個本錢可以容錯……
而現在,河東上下所有牽扯到了這個事件當中的人,卻成為了斐潛用來教導斐蓁的材料,來讓斐蓁試著思考,試著操作,試著從中獲取成長。
茶香縈繞,斐潛慢悠悠的喝著。
『父親大人!』斐蓁忽然跳將起來,有些興奮的說道,『我想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