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7章以為然否
一般來說,對於自家孩子,家長雖然嘴上罵得凶,但是下手打的時候總受收幾分氣力,但是要是對付旁人家的孩子,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往往就是反過來的了。
因此司馬徽前來的時候呢,雖然對於五德謬論說有一些不滿意,但是畢竟是自家孩子搞出來的動靜,所以這個不滿就小了許多,最多就是覺得自家熊娃會不會搞得太大了,斐潛不開心怎麼辦?
而鄭玄就不一樣了。
鄭玄歲數大了,而年齡大一些的人麼,在季節交替的時候總是有些吃力,所以他原本是在家中靜養,可是沒想到猛然間蹦出來這樣的一件事情,讓鄭玄頓時覺得天旋地轉,山崩地裂,再也坐不住,便是急急往斐潛這裡趕。
一路上走,鄭玄的火起便是騰騰而起。
這個驃騎將軍,難道就不能安分幾天麼?!
安生幾天怎麼就這麼難?!
啊呀呀,真氣煞老夫是也!
然後鄭玄進門看見了司馬徽,更是覺得這肯定就是水鏡先生這個老家夥又叨逼叨的和驃騎將軍搞出來的事情,畢竟當年司馬徽和他相互不對付,已經是眾人皆知的事情了。
『果然……哼哼……』
鄭玄已經是積攢了一整槽的怒氣值,拜見了驃騎之後,正準備積蓄一下情緒,擺個架勢開個大,卻聽聞斐潛笑嗬嗬的說道,『鄭公前來,有失遠迎!聽聞前些時日鄭公略有不適,某甚是心憂,遣派百醫館醫師前往診治,不知可曾用藥?是否好些了?』
鄭玄壓了壓火氣,拱手回答道:『多些主公照拂,已是服了藥,略有好轉……』
『嗯嗯,醫師可否有什麼囑咐?』斐潛沒等鄭玄擺開架勢,又是問道。
『……』鄭玄叭咂一下嘴,『醫師……醫師囑咐……嗯?莫非……』
斐潛笑嗬嗬的擺擺手,『醫者,仁心也。鄭公莫非以為某特意囑咐醫師,說些禁忌事項,以此阻攔鄭公乎?』
鄭玄尷尬的笑了兩聲,『老夫豈敢,豈敢……』
大多數需要靜養的病症麼,都會有同樣的囑咐,比如不要發怒啊,激動啊,勞累過度啊等等,有時候會覺得這些醫師講的都是一個同樣的套路,但是實際上對於大多數的病症來說,這些行為會導致人體內部環境發生變化,使得病症產生出一些不良的後果。
因此斐潛見到了鄭玄的時候,率先便是從此入手……
鄭玄有些哭笑不得,但是火氣確實降下來了一些,畢竟跟誰過不去,都不能說跟自己的性命過不去。
『來來,先喝茶,喝茶……』斐潛招呼著,讓人上茶。
『好好,先喝茶……』一旁的老好人,水鏡先生也是笑嗬嗬的招呼著。
鄭玄無奈,隻能是先憋著,然後喝茶。
清茶落入肚子裡,似乎也將火氣澆滅了一些。
『主公……』鄭玄放下了茶碗,『為何要滅五德?』
斐潛笑了笑,『非滅也,乃生之!』
鄭玄皺著花白的眉毛,『願聞其詳!』
斐潛看了看鄭玄,又看了一眼司馬徽,說道:『為何春秋有百家,秦漢十不存一?』
春秋戰國時期出現了百家爭鳴,這個是幾乎所有人公認的事情,並且因為在這個時期之內出現了大量哲學思想碰撞的火花,甚至因此持續影響了華夏整個文化的發展進程。
春秋戰國時期,不僅僅是中國,在整個北緯三十度線附近,也就是古代文明普遍最先發展起來的地方,幾乎所有文明的先人都第一次開始廣泛地思考終極問題:人與人的關係、人與自然的關係、人與神的關係,我們的來處、去處,我們與宇宙如何相處,等等。
對於華夏文明而言,這是一次真正的文明奠基。
這也是華夏唯一的一次文明奠基。
當順著時間線索閱讀華夏古代曆史的發展,會很自然的發現,後世再也沒有出現過像是春秋戰國那樣一個屬於文化碰撞上的純粹哲學時代……
後世華夏文明之中固然有其他種種思想流派轉變衍生,其中固然也有一些是極其深刻和多元化的,可是仰頭而望,似乎隻有百家爭鳴時代依舊高山仰止,讓人難以逾越,也是難以釋懷。
『百家?』鄭玄依舊是皺著眉頭,他一時間不太能夠明白斐潛的意思。
斐潛緩緩的點了點頭。
若是說春秋戰國,是因為各國的不統一,導致了文化的不統一,進而形成了思想上的對抗和碰撞,但是實際上華夏曆史上存在的其他分裂時期,卻沒有任何一個年代能夠超越春秋戰國。
就像是曆史上三國之後的五胡亂華,五代十國南北朝等等,以及後世和周邊胡人政權長期對峙的北南宋時期,雖說也有在文化上的發展和進步,但其在思想上對於一些哲學的探討和開拓,遠遠遜色於春秋戰國。
五代十國,或許是最為類似於春秋戰國時期的紛亂,但是在那個時間段內,發展的不是文化,而是宗教。當然,宗教也是文化的一個部分,但是從社會進程上看來,春秋戰國時期的文化思想發展有利於社會的進步,而宗教的發展麼……
嗯嗯,也有,煉丹術對應於化學的進步,歡喜禪對應於生物學的發展等等。
以至於周世宗柴榮整頓佛教,一口氣乾了三萬三千多所寺廟。
當然這隻是『三武一宗』當中一個而已,因為佛教的發展已經是嚴重侵襲到了社會經濟的發展。
佛教的昌盛,隻是給寺廟和僧人帶來巨大的經濟利益,卻不繳納稅收,或是極低的稅收,然後又有各種免稅、田地、女婢等特權,同時僧侶不守戒律,荒淫無度,霸占田產,魚肉百姓等等的行為,更是積累了大量社會矛盾,種種交織在一起的矛盾激烈的時候,也就最終隻能通過及其強硬的政治手段加以解決。
道教麼,也不差。茅山宗、南嶽天台派等都在那個時代發展起來,前者在兩宋達到無與倫比的影響力,後者則在元代獲得統治者的青睞。
而宋代和元代麼……
算了,懂得都懂。
雖然說,以佛、道教為首的宗教的發展的背後,也是代表了極有活力的文化思想,包含著思辨、哲學、宗教理論、藝術,等等人文科學的發展,但是無法否認的是,宗教在迷信愚民和麻痹精神上發揮了超出想象的戰鬥力……
斐潛推動道教的發展,以及在雪區施行道教和佛教的試驗,並不是為了滅絕宗教,而是為了以宗教對外發動文化侵蝕和吞噬,因為宗教先天在侵蝕弱小思想思維上有極強的優勢,也有手段,這種優勢和手段甚至一直持續沿用到了後世的傳銷組織之中。
理想的狀態是宗教在外搞事情,一手拿錘子一手拿聖典。打開聖典就是呼喚聖光皈依華夏,合上聖典就是淨化汙穢去除謀逆。儒教則是在內推動教育,提高人口素質,推動科技發展……
當然這是理想當中的規劃而已,真要是實施起來,不知道是幾難。
但是難就不去做了?
『主公……』鄭玄看了看斐潛,然後很認真的問道,『主公究竟欲如何?』
『二位可知轅固?』斐潛問道。
『如何不知?』司馬徽在一旁,微微捏著胡須說道,『齊詩轅固公爾……』這句話還是司馬氏的老前輩說的,司馬徽自然門清。
鄭玄也點了點頭。這是漢代曆史上的大儒,他也不可能不知道。
斐潛笑了笑,然後摸著桌案上的茶碗,說道,『其與黃生爭論於上前。黃生曰,「湯、武非受命,乃殺也。」……』
司馬徽哈哈笑了兩聲,『好好,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這是在景帝時期非常重要的一次辯論,史官也特意加重了筆墨進行描述。
鄭玄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了斐潛是師從於龐德公,便是臉色多少有些難看起來。『驃騎……欲重黃老?』
斐潛搖了搖頭說道,『非也。黃老乃學術,儒經亦如是,隻不過麼……』
斐潛看了看鄭玄,又看了看司馬徽,笑著說道:『政治尚可學術化,學術不可政治化!學術之事學術了,豈可固化以愚民?』
『五德之說,原屬學術,探尋天地之理,論述政治之變,無有對錯,唯有商榷,然則以其定論興衰,攀附皇命,便如轅固責黃生,「必若雲,是高皇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其言可乎?又有何人敢辯之!』
『周王禮之,崩壞於春秋,孔子悲之,挽傾於各國。各地諸侯,皆有爭霸以替周王之心,然無堰塞孔子言論之舉,何也?』
『如今五德之言,不見於六經,為陰陽所論,然引為爭霸托詞,禁堵諸生言論,又是為何?』
『五德之謬,非在其五行五方,乃在其輪回更替!天地萬物,過爾匆匆,周後之春秋,戰國之七雄,皆為求其生,求其變,求其存,便如華夏上古五氏五帝,苦於居則有巢,引於火則燧人,彆於獸則伏羲,痛於身則神農,傳於典則軒轅,豈有輪回之言,焉有固步之理?』
『不知陰陽,後陰陽之,不明五行,後五行之,豈有陰陽絕五行之恐,五行斷陰陽之懼乎?如轅固之流,以人皇之名責黃生,再以天地之名責人皇,其論可乎?眾生唯諾,非其理直,乃畏是也!』
『天生萬物,人生自有百態,或是筆端波瀾萬丈,或是心中朽木如灰,或是俯仰粗俗為樂,或是徇名逐利是非,亦或是抱璞守真,隱居山林,不一而同,但終須有人願拍案而起,直言真偽,剖心燭照,氣吐霓虹,將此一點星火,悄然種下,直至某日,可使得勃然生發,蔭澤寰宇!』
『二位,以為然否?』
…………
太陽緩緩落下,然後又一次緩緩升起。
看起來像是沒有任何改變,但是實際上也在靜悄悄的改變著一些什麼。
清晨時分,農學士張章就離開了住所,帶著學徒,出了城,然後沿著水渠一路向前,查看春耕的具體情況。
一道小小的身影不知道什麼時候跟在了後麵,然後靜靜的,遠遠的看著,垂手恭立。
嗯,是那個三十二村寨的大壯的孩子。
農學士張章隻是看了一眼,隨後便是查看水渠的水量,周邊田畝的情況,並且吩咐學徒將其記錄在木牘之上。這些資料,將會彙總到郡縣之處,然後有專門人的進行備檔,最後將成為大漢農業的一個部分。
就像是當年他在守山學宮之中,當農博士拿出了平陽三年的農業數據,然後精細的分析,以此證明有序且有節製的灌溉比起毫無目的的漫灌更有效果的時候一樣……
莊禾一年又一年的生長著,看起來似乎都一樣,但是實際上張章知道,其實也有變化,這些一代代華夏農耕積累下來的知識財富,就會記載在這些木牘上,然後彙總起來,最終傳遞下去。
學徒寫完了,張章檢查了一遍,發現沒有什麼問題,便是點了點頭,畫了押,然後令其收起來,便是帶著學徒往前。
小小的身影跟在後麵……
在道路拐角之處,有一個涼亭,農學士張章在每天巡查完了水渠灌溉的情況之後,都會帶著學徒在這邊讀一會兒的書,練一會兒的字,而這個小小的身影,便會跟在一旁,帶著好奇和渴望,默默的看著。
『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念……』
學徒跟著念,『子曰……』
『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念……』
小小的身影也跟著念著。
《論語》每一節,甚至每一篇都不是很長,跟那個馬猴水的文章不一樣,但是每一篇的文章想要理解,卻不是那麼的容易。畢竟從春秋到了漢代,所用的字體都已經更替了兩次了,更不用說語言的習慣和遣詞用句的方式的改變,都會對理解形成很大的影響。
不多時,學而篇就讀完了,張章又讓學徒自行讀了一遍。
『很好。』張章點了點頭,然後示意了學徒一下,『且默之……』
旁邊就是泥地,學徒隻要用木棍模擬著毛筆,在地上將學而篇默寫一遍,便算是完成了今日的課程。
張章轉過身,小小的身影站在涼亭的一側,端端正正,看著學徒一筆一劃的寫字,似乎手指也在微微的跟隨而動。
這種對於知識的渴望……
張章很熟悉。
因為他小時候,也是這麼的渴望著,在知識的道路上踉蹌追逐著,始終未曾放棄,最終才走到了現在。
『小家夥,過來……』
張章招了招手。
『上次教的,還記得麼?』
『記得,先生……』
『你背一遍。』
『嗯……天,天地玄黃,嗯……宇宙洪荒……呃,日月那什麼,嗯,日月,日月盈……日月盈昃,然後,然後是……嗯,什麼宿,嗯,辰宿列張……』
千字文對於後世的孩子來說,或許是很簡單的,但是對於一個從來沒有任何知識文化底蘊的農家孩子來說,就是極難的了。這個難處不僅僅在於記憶,還有理解。
『天地』或許可以理解,那麼『玄黃』呢?更不用說後麵的什麼『宇宙洪荒』了,對於一個農家孩子來說,他的宇宙可沒有後世小孩那麼的寬廣。
因此即便是背誦得結結巴巴,但是能做到這樣,已經是讓張章很是出乎意料了,不由得脫口而出,『那你知道意思麼?』
『有一些知道,有一些不知道……』
『有一些知道,』張章問道,『「日月盈昃」什麼意思?』
小孩童指了指天上的太陽,『便是這個!白天便是「日」,晚上就是「月」,嗯,還有「星辰」……』
『嗬嗬……』張章笑了笑,點了點頭,『很好,很好……那麼「星辰」的星字,應當如何寫?來,就在這裡寫……』
小童拿著木棍,歪歪扭扭的寫著,像是一條蚯蚓在地上爬出了不規則的形狀,但是張章卻笑得看開心。
『手要用力,來,看,橫,橫要平……豎,豎要直……』張章拿過了小童的木棍,又在旁邊重新寫了一個『星』字,『多練練,一定要多練……』
『嗯,今日便是再教你新的一句……』
張章一邊說著,一邊在泥地上寫著,『晝白夜黑……晝,便是白天,故稱為「晝白」,然後晚上天就黑了,所以叫做「夜黑」……就這個,新的四個字……你自己記罷……』
張章放下了木棍,然後起身,走到了學徒身邊,然後低頭看了看學徒寫完的字,點了點其中某個漏掉了筆畫的,又讓學徒重新寫了三四遍那個錯字,便是抬頭看了看天色,就起身帶著學徒往前而行。
還有其他的地方要去看。
張章不是專職的教師,他給與這個小童的時間,也就是僅僅隻有他自己的學徒在默寫的間隙而已,就像是順手插下的一根柳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