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俗話,叫做人窮誌短。
那麼如果換一句話說,人富了,誌是不是就長了?
亦或是有人言,錢是英雄膽,那麼是不是沒了錢,英雄就沒膽了?
就像是蓮勺的這些大戶。
誌氣長一些,沒關係,但是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就有些問題了。腰包鼓一點,認為自己英雄了得,一般來說也不算是什麼大事,馬尿得灌多的時候,便是天王老子也不怕,隻不過真的以為自己英雄,去挑釁他人,就出了問題。
然後蓮勺大戶就玩崩了。
雪崩,也是血崩。
塢堡被攻破,全家老小被捉拿,那些平日裡麵豢養的家丁私兵屁用都沒有,死的死逃的逃被抓的被抓,全數都被一鍋端……
士族是一個非常廣泛的概念,所謂『世家』便是指『世世有祿秩之家』,也就是世代占有祿位的家族。祿位是一種政治權勢,而這種社會權勢既可以來自政治地位,也可以來自經濟地位和文化地位,官場有官僚,鄉裡有豪族,士林中有文化……
蓮勺之輩,無疑就是豪族體係。
今天是蓮勺豪族集中問斬的大日子。
冬至前一日。這一天,被稱之為四離日當中的終離日,又稱之為『水離』,大凶無比,用來殺人,最為合適不過。
日值四離,大事勿用。
人首分離,直落黃泉。
一年之中,固定是有八個大凶之日,稱之為『四離四絕』,如果說看一些黃曆是不是蒙人的,亦或某些算士專不專業,就是看這『四離四絕』之日還會不會還表示什麼『宜婚嫁、上梁、砌灶……』。
人類是一種非常奇怪的動物。若是一般的動物看到同類被斬殺,總是多少有驚慌和恐懼,然後基本上能跑的都跑了,不管是圈養的還是野外的,基本都是同樣的舉動,可是人類若是遇到了軍隊賊人等等,和一般動物的反應差不多,但是像這種集中的問斬麼……
香煙啤酒八寶粥啊,那位同誌讓一下哈……
呃,串台了。
胡餅油旋肉饅頭啊,老少爺們讓個道哈……
熱鬨啊!
有熱鬨不看,那還是叫個人麼?!
『殺人了啊,殺人了!彆擠啊,怎麼著,著急上去啊?』
『今個兒賭三個大錢!就賭最開始三人頭脆不脆!』
『嘿!看那邊,尿了,尿了嘿!』
『……』
外行人看熱鬨,內行人看門道。
這些蓮勺大戶的下場,便是象征著驃騎的態度。
韋端杜畿等人站在一側,相互之間臉色都不是很好看。
殺雞儆猴麼,沒見過哪隻猴子在這種情況下還能笑出來的……
在東漢,一個新的官僚勢力,士族門閥在逐漸崛起,並在從魏晉一直到了隋唐,形成了政治形態的重大變化。若乾大士族幾個世紀長盛不衰、壟斷權勢,成了魏晉南北朝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之內,最耀眼的政治景觀之一。
而現在,斐潛這一刀砍在了蓮勺大戶上,也砍在了『士族世家』的根上。隻不過當下這些士族之人,有的人察覺了,有的人還懵懂著……
所謂『士族』,簡單來說,顧名思義,便是『士』與『族』的結合。這些『學以居位曰士』,利用當官來鞏固自己家族,建立崇高門望,從而壟斷官場,形成世家,本身就是一種涉及了政治、經濟、文化等多方麵的綜合性現象。
在曆朝曆代的政權動蕩接替過程中,總有些原有舊階級被打破,新階級形成,這種因為劇烈政治轉型而出現的階級斷裂空檔期,便會呈現出一定的『統治階級平民化』。
比如西漢之初。
劉邦本身就是地痞流氓,功臣們往往出身『亡命無賴』。漢代初期的權貴也不乏家境卑微者,像是丞相公孫弘早年就是個放豬的……
連母儀天下的皇後,也不避寒賤。漢武帝的衛皇後衛子夫、漢成帝的趙皇後趙飛燕,原先都是歌伎,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三陪』,然而皇帝也沒覺得丟人,喜歡了,立為皇後也沒覺得如何……
到了東漢,就不成了。
明帝馬皇後是伏波將軍馬援之女,章帝竇皇後是大司空竇融曾孫,和帝陰皇後是執金吾陰識曾孫,和帝鄧皇後是太傅鄧禹之孫,安帝閻皇後是尚書閻章之孫,順帝梁皇後是大將軍梁商之女。
所謂『春秋之義,娶先大國』。皇後的出身也是個風向標,反映了『族姓』、『門第』觀念,在東漢之時已經是非常的濃厚了。
隨後在當下,整個大漢的實際掌控人物,斐潛和曹操,兩個人的婚姻模式又各有區彆,也並非一味的追求大族聯姻,尤其是老曹同學,身體力行的為廣大士族謀福利,化身老王送溫暖……
所以這一次對於蓮勺大戶的打擊,基本上就可以看成是斐潛對於這些豪強大戶展示出來的一個態度。
至於對韋端杜畿等人,還有更多的士族子弟來說,雖然心中難免多少有些戚戚,但是其中很多人也並沒有覺得驃騎這樣做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因為在漢代,也並非隻有斐潛一個人針對豪強大戶,漢代皇帝為了維護行政秩序和編戶體製,也經常打擊豪右以保護小農,所謂嚴禁打擊『武斷鄉曲』之輩,便是如此。
戰國社會已存在一些非貴族的豪族右姓了,他們役使子弟、臣妾、徒役、賓客等等各種身份的人,與之形成了主奴和依屬關係。
豪族占有大片膏腴之田,其中團聚了成百上千的人口,稱賓客、部曲、徒附等,他們程度不等地在人身上依附於主人,務農之外還兼看家護院,戰亂時隨時能轉化為私兵,有可能會隨時影響到了國家的統治,就像是這一次的蓮勺大戶相互勾結事件一般。
要開斬,當然不可能隨便拖上去哢嚓一聲了事,就像是大戲在舞台上,總是要先有鑼鼓聲,才有主角亮相一樣,在時辰差不多到了之後,龐統便是斜眼瞄了瞄韋端。
韋端下意識的微微哆嗦了一下,然後咳嗽了一聲,緩緩往前,站上了高台。
無數的目光彙集到了韋端身上,使得韋端覺得就像是千萬隻的小蟲在身上亂爬一樣,非常不自在,可是又不能就此打退堂鼓,隻能是硬著頭皮從袖子裡麵取出了一卷詔令,高聲宣讀起來:
『茲有蓮勺大戶,趙氏馬氏諸人,長居左馮翊,得享供給,不恤民生,自豐倉廩,不除災異,奢靡無度,不崇儉德,貪攬魁柄,不彆忠邪,貪墨財物,不知廉恥,舉眾為禍,不敬法度,據塢而叛,不尊天地!』
『此等貪蠹之輩,倒行逆施,致頃星失度,太白晝見,乃罪於天也。剝削地方,窮土求財,致民不得生,莊不得長,乃罪於地也。閭閻窮困,更加誅求,帑藏空虛,複增糧價,致餓殍於野,紛亂亡命,乃罪於人也!』
『四野戾氣凝而不散,天地怨毒結而成形!是為陰乘陽、邪乾正、下叛上之象!故天以非常之變,雨雪交加,日落複升,旱秋寒春,水土失常,以此警悟生靈,尚可恬然不為意乎?』
『所謂上天無私,惟民是聽,畿輔近地,盜賊公行,糾察其因,蓋乃奸徒,攪亂朝綱,禍亂地方是也!運機如鬼蜮,取財儘錙銖!遠近皆同嗟,貧富同交困!夫以刺骨之窮,抱傷心之痛,奸內生得奸,利外多得利!』
『鄉曲豪富無官位,而以威勢斷曲直,身無半通青綸之命,而竊三辰龍章之服,不為編戶一伍之長,而有千室名邑之役!此等非鄉野賢良,乃國之蠹賊是也!罪入十惡,不得赦宥!不除無以靖地方,不誅無以清社稷!今日於此,昭其罪,現其惡,廣布天下,以儆效尤!』
韋端一口氣誦讀下來,也虧是平日裡多有練習,才不至於說氣息短缺,吐字含糊,不過他在台上誦讀,台下的蓮勺大戶等人也沒有閒著,紛紛或是哭號,或是祈求,亦或是乾脆破口大罵的,也有已經被嚇得癱瘓在地的,不一而同。
韋端左右看了看,還沒等他從高台上下來,在一側的大戶之中就有人高呼:『冤枉!冤枉!小人要揭發!要揭發!』
聽到這個聲音,韋端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不僅是如此,原本在側麵的猴子們也是躁動了起來。
在猴群之中,杜畿忽然意識到了這群雞有些問題!
什麼雞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聲音如此高亢飽滿,充滿了悲憤的力量,穿透力又是這麼強?難道如今這驃騎大獄之中,生活待遇都這麼好了麼?難道不應該是奄奄一息,毫無反抗能力才對麼?
坐在上首的龐統揮了揮手,然後便立刻有甲士將高喊著要揭發的那名大戶提了出來……
『田氏……』
猴群之中,不少人都認得,紛紛竊竊私語起來。
杜畿注意到,有些人的臉色開始有些發白,即便是冬日,頭上的汗珠也是不停的往下流淌。
杜畿歎了一口氣,默默地,不露痕跡的稍微挪動了一點自己的位置。誰能想到,原本自以為是猴,轉眼之間就變成了雞!這麼說來,台下的那些民眾,或許才像是猴子,畢竟猴子都是一群看熱鬨不嫌事大的……
『怎麼了?不是要問斬了麼?』
『不清楚……剛才那個人在台上念得啥?你聽明白了沒有?』
『誰能聽明白?嘰裡咕嚕的,當官的就喜歡講廢話,要是我,上去就兩字,「砍了」!然後便是滿地人頭亂滾,多痛快!』
『現在是要乾什麼?不殺了麼?真要是不殺,那就沒意思了嘿!一大早巴巴趕過來,天寒地凍的,容易麼?結果不砍頭,不就是沒啥看頭了麼?』
『可不是麼?等等……這又是怎麼了?』
在上首的龐統垂著眼眸看著跪拜在下的蓮勺田氏,說道:『爾等之罪,乃十惡不赦,即便是檢舉揭發,亦是不可免死……至多減免汝妻子勞役爾……如此,還要揭發麼?』
龐統笑嗬嗬的,就像是說著吃飯喝茶,而不是生死掉腦袋的事情一樣。
田氏大戶遲疑了一下,然後咣當一聲將頭磕在了地上:『某要揭發!』
人的心理是非常奇妙的。
有時候很堅強,比金剛石還更硬,有的時候卻很脆弱,如同碳粉一般。
對於這些大戶來說,自從他們被抓捕的那一天開始,就寄希望於有人會去救他們。
畢竟他們也是給了錢的……
亦或是其他什麼東西,器物,女人……
他們以為原本應該就是像是交易一樣,他們給錢,給東西,給女人,給那些人所有想要的東西,然後那些人就會相應的給一些方便,給一些優惠,在某些時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某些時候給與特彆的照顧以及必要的援手……
可問題是,沒有。
然後這些大戶發現,即便是先前說得再好,走得再近,甚至同吃一碗飯,同飲一杯酒,同搞一女人的『賢兄賢弟』,若是一般的小事情自然沒問題,遇到了真麻煩,頓時就斷絕了關係,完全不理會這些『難兄難弟』了。
這種操作自然是很正常。
基操勿怪。
在這些收錢的官吏眼中,這些地方性的,並沒有什麼朝堂職位的大戶,其實就跟提款機差不多,需要的時候就去提個款,嘻嘻哈哈消遣消遣,大家一塊花差花差,可是又有誰會為了提款機壞掉了就去拚命的?
腦子進水了不成?
提款機壞掉了,頂多就是需要多走幾步,多費一些事情,另外再找新的提款機,若是把自家的小命搭進去,多不劃算啊?
直至最後一刻,這些提款機,呃,蓮勺大戶還抱著僅存的一點希望,希望有一個『刀下留人』的戲碼出現,然後便是死裡逃生……
普通百姓聽不太懂韋端念的那些東西,但是這些大戶聽得懂啊,即便是最傻的,也多少能明白什麼叫做『罪入十惡,不得赦宥!不除無以靖地方,不誅無以清社稷!』
刀子要砍下來了,再不說自然就什麼都不用說了!
那麼,這些蓮勺大戶甘心麼?
不甘心。
換任何人,都不甘心。
既然這些人不能救大戶,也不能維護大戶妻子老小,那麼也就自然隻能靠大戶自己來挽救妻子老小了……
自己死了,多少給妻子老小留條活路!至少不用去服勞役!這些大戶知道,如果說什麼都不說,等到真的自己死了,那些收錢的官員會為了一個死人去冒風險麼?活著都不指望了,還等死後?
『某揭發,長安從曹殷氏收某錢財百萬……』
『某檢舉,長陵倉曹收了某一處莊子,百畝良田……』
『某舉證,茂陵張氏索取了某而二十萬錢,五百石糧……』
『……』
隨著此起彼伏的聲音,便是讓許多人如坐針氈,渾身上下大汗淋漓,即便是想要控製都控製不住……
瞅瞅韋端。
韋端眼觀鼻觀口口觀心,一動不動,如同一尊雕像。
瞄瞄杜畿。
杜畿微微合目,似乎魂遊天外,不在凡塵之中。
再轉頭看李園等尚未被提及的官吏,多少都帶著一些幸災樂禍的笑容……
這事情,誰會幫著出頭?誰出頭,誰的嫌疑就是最大,更何況當下不是說驃騎又要修行宮,亦或是龐統要收征調,隻是在檢舉揭發而已,誰敢輕舉妄動?
不過,還真有人敢。
狗急了會跳牆,雞急了也會飛上樹,猴子急了,自然也是會張牙舞爪,齜牙咧嘴……
隻見一人度步而出。
『龐令君!若此等之人有檢舉之功,當免其死,不應用斬!』
『夫為人子孫,使其宗族毀辱;為人父毋,使其比屋死亡,此豈仁孝之主所宜忍者乎?如今蓮勺之輩,雖有惡行,然知悔改,夫子有雲,有錯能改,善莫大焉,龐令君有大明法度之心,亦有眾建賢才之舉,更有恭儉之德,睿智之才,何不體恤愛民,饒過此等性命,亦行戴罪之身,求賢良之意?』
『天下之事,蓋需因循果,逸豫無為,貪婪僥幸者,可以得一時,不可以持久。蓮勺之輩,不知慮此,故災稔禍變,當下雖欲複詢檢舉,求以自救,而已無所彌也!唯嘉其悔改之心,拳拳昭昭,尚可勉之。《書》曰:「若藥不瞑眩,厥疾弗瘳。」朝綱昏庸,便如狼疾,當不可以一日之瞑眩為苦,治病救人,當以針砭,豈可因病便是直斬手足乎?天下之才,其可皆言無錯乎?錯之既斬,天下賢才孰敢從之?』
『在下不才,既蒙驃騎采擢,使得從官,如今三輔治亂安危,在下亦是與其榮辱,此便為在下所以不敢避進越之罪,而忘儘規之義。伏請令君三思,稍需寬宏,容人首過,則三輔幸甚!天下幸甚!』
見有人帶頭,便是一堆人跟進,齊齊拱手,『望令君三思,三思!』
韋端眉頭緊皺,似乎想要做一些什麼,但是轉眼一看,在不遠之處的杜畿就像是一尊雕像一樣,似乎連身上的衣袍都紋絲不動,便不由得沉吟了片刻,然後也低眉垂目,一二三木頭人起來。
一些人鬨哄哄的在前麵喊著,而另外一些人便是如韋端杜畿一般立於原地,一時間,場麵便多少有些微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