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時候,人們總是習慣於暢想美好,然後忽略過錯,也常常會因此受到一些挫折。隻不過有的人遇到了挫折的時候,會先自省,而有的人卻會尋找一些彆人的借口來給自己解脫。
都是誰誰誰的錯……
如果不是誰誰誰這麼做,那麼就不會有這個事情……
既然是有這樣的問題,那麼之前誰誰誰為什麼不指出來,現在才來說……
諸如此類。
而現在於關中三輔之中,郤揖等人就是如此。
因為利益而結盟的團夥,一定也會因為利益最終分裂。
當發現事情的變化並不如他們所料想的那樣,甚至開始走向了不可控的區域的時候,這些人就各自有各自的心思了。利益是粘合劑,隻要有新鮮韭菜割,大家都是笑嗬嗬,一旦沒了韭菜,自然愁眉苦臉一片慘淡。
庭院之中,七嘴八舌的聲音交織在一起,似乎誰都想要表示自己的態度,展示自己的想法,但是又不願意聽從他人的言辭,便是多少有些混亂。
士族之中,向來就有追求奢華顯貴的風氣,關中三輔之中的這些士族子弟當然也不能免俗。尤其是這些地方大戶,在權柄上比不過韋端等人,自然要在奢華之上追求平衡,故而在廳堂之中,所用之物,皆所費不菲。
可是現在,誰也沒有心思花在這些昂貴的器物上,平日裡麵可以用來攀比炫耀的之物,如今沒有一個人會多看兩眼,所有人都在急切的表述著自己的想法,往往是這個人還沒有說完,便是下一個人將其打斷。
自己的利益最重要,無論如何都需要保證自己的利益,旁人的問題算個屁,自己絕對不能吃虧!
郤揖坐在廳中,左右都是切切噪噪的話語聲,哪怕是成天念叨著要平心靜氣,要平穩氣場,可是當下心胸之中各種思緒翻滾而來,根本就沒辦法維持著一個波瀾不驚的狀態,雖然端著茶碗喝茶,可是這心思全數都不在茶上,甚至都已經將茶碗都喝得一點不剩了,依舊端著在空喝。
廳堂之中,參與此事的人都已經商議了快一個時辰了,但是連一個屁都沒有能確定下來……
主要是因為這些人並非是核心人物,而核心人物也不會出現在這麼多人的場合之中。
一開始有些人還不相信,再次派人前去調查,結果發現太原王氏的米鋪開始售賣『平價』,也就是比他們推高的糧價平均線稍微低一些的價格在出售糧食的時候,這些人頓時就氣不打一處來,異口同聲的表示太原王氏就是叛徒!是山西士族的敗類!是跟在驃騎屁股後麵的哈巴狗!
他們辛辛苦苦推高糧價,若是任王氏這麼搞,豈不是替人做了嫁衣?
然後在對於太原王氏憤慨聲討之後,就陷入了混亂之中。
有些人認為現在既然外邊的局勢發生了變化,就不應該繼續推高糧價,見好就收就算了,雖然賺的不多,但多少也是賺了一些。彆看現在糧草價格似乎挺高的了,但是若說這些人賺取的利潤,其實並不算是很多,因為需要把持糧草價格,就必須收購一些零散的貨源,而在這個過程之中,加價收購是少不了的,再加上運輸和倉儲的開銷,也都需要一定的成本,所以如果按照當下的價格都將糧草賣出去,隻能算是小賺。
而且一旦糧食大量賣出,也就意味著糧草價格會迅速回落,所以最後能維持一個平衡,其實已經算是不錯了。
另外的一些人則是不同意,既然依舊做了,半途而廢就意味著前功儘棄,若是這一次不能達成一定的條件,使得斐潛做出一定的妥協讓步,那麼等市場恢複了,斐潛回過頭來收拾的時候,那時候一沒錢,二沒糧草,即便是想要抗爭,也毫無籌碼。
『既然已經動手,就要硬挺到底!已經對上了,半途又縮回去,他人看了,真就是一場笑話!更何況即便是現在收手了,旁人就不會記恨?反而更會讓人看出我們虛實,到時候下手對付我們,便是越發的毫無忌憚!』
『之前不是認為這糧草不足麼,現在誰知道又從河東調糧前來!這一出手就是萬石!這要是後麵還有,我們怎麼辦?都吃下來?哪來那麼多的錢?』
『各位,各位,不用怕,這我們不都是算過了麼,這驃騎糧草,眼下也就堪堪夠用而已,更何況馬上就要解送一批到周邊,肯定是缺糧的,說不得這些河東之糧,便是原本要送去幽州的,假做充裕來嚇唬我們!』
作為會議的主持者,郤揖實在是聽不下去了,覺得這樣商議下去,什麼時候才能有個最終的結果,便忍不住高聲問道:『楊兄!楊兄!不知此事,可有何見教?!』
眾人吵得沸反盈天,誰都有想法,誰都有主意,而楊碩依舊坐在其中,閉目養神,似乎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這個時候聽到了郤揖的問話聲,才緩緩的睜開眼,笑了笑,『某不過是外人,此事麼……』
『呃?楊兄怎能如此說辭?太見外了!』
『吾等皆聽從楊兄指派,都靜一靜!大夥兒都靜一靜!還請楊雄賜教!』
『對,對!請楊兄賜教!』
坐在上首的幾名大戶聽聞,便是立刻不樂意了,連聲說道,態度殷切。
但凡是做壞事的,大多數都有一個共同的潛意識,就是喜歡拖人下水,從驚天的腐敗大案,到小偷小摸,似乎都是如此。
楊氏雖說昔日輝煌不再,但是好歹有個架子,所以楊碩自然就成為了這些人的香餑餑,怎麼可能讓楊碩輕易撇清關係,擺脫這個是非之地?
楊碩笑了笑,說道:『對策麼……倒也有,隻不過若是真的要做……怕是就不能回頭了……』
『如今驃騎大軍在外,方有機變餘地……』楊碩語調雖說平緩,可是吐出來的言語卻是石破天驚一般,『如今關中荊州流民者日重,所需糧草自然極多,若是稍有鼓噪,便是一場大禍啊……』
『楊兄!』郤揖吸了一口涼氣,『楊兄之意是……』
楊碩搖搖頭,『我可什麼都沒說哈……我隻是擔心這些流民啊……』
廳中眾人頓時沉寂下來,然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氣息漸漸的粗重了起來……
長安三輔的這些大戶,其實算起來大多數都是當年西漢之時,一代代從各地割來的韭菜,雖然說現在重新在長安三輔之地紮下根,但是若說其中有多少人是對大漢心懷感恩的,恐怕十個指頭都用不滿。
漢靈帝時期西羌之亂,雖說戰役大都是在右扶風和隴西展開,但是大軍過境,左馮翊等地難道一點影響都沒有?其中起起落落的家業,先行者落魄、後來者居上,這也都是常有的事情。
如今各家雖然都以關隴為家業根本,相互之間也多有聯係,但也談不上融洽和睦、親密無間,彼此之間或有通家之好,但也不乏世仇,甚至在同一個家族內部,因關係遠近而親疏不同、乃至於老死不相往來的也有。
所以當下關中三輔等地的豪右大戶,和豫州冀州,乃至於荊州徐州等地的士族體係並不一樣,關中三輔當中的士族體係,更加混亂,有傾向於斐潛的新貴,比如李園等人,也有像是郤揖等人這樣被山東同化的,還有比如像是韋端這種牆頭草那邊強就往那邊倒的……
隴右一些老秦時期的大姓,依舊還有戰功第一的思想,但是像是郤揖等人已經被山東士族同化得非常嚴重的大戶,卻覺得土地才是其安身立命的一切。因此在斐潛推行爵田製度之後,一部分人,尤其是隴右老秦,基本沒什麼意見,加上在數次戰役當中獲取了軍功的那一部分人,同樣也是支持,所以郤揖等人就沒有什麼說話的分量,隻能是捏著鼻子暫且忍了。
然後隨著D-day的越發臨近,這些人最終坐不住了,頗為難得的拋棄了原先各家各戶之間的一些間隙,聚集起來共謀對策,才有了這一次的糧草波動。
對於這些人來說,既想要爭取自己的利益,又害怕完全和斐潛翻臉,最好自然就是雙方各退一步,最終達成一個雙方都可以接受的結果。
法不責眾麼,不是麼?
更何況當下驃騎在外,關中統管的力度自然鬆懈一些,若是現在不行動,要等下一次的機會,又不之知道是馬月猴年……
但是,囤積居奇,托高糧價,多少還是在商業的範圍,即便是做的有些過分了,問題也不算是太大,就像是當年和漢武帝搶奪鹽鐵生意的,也沒見漢武帝將全天下的鹽鐵大戶商人都殺了,到時候一旦事不可成,出點血破些財,也就過了。
而當下楊碩的建議就完全不是一碼事了……
鼓動流民作亂,這可是要掉腦袋的,因此在場的大多數人便遲疑了起來。
楊碩左右瞄了瞄,冷笑了一聲說道:『諸位,莫要忘了……以當下糧草之價,這流民之亂……怕是早晚而已……』
『啊……』
『這個……』
聽聞楊碩之言,眾人不由得都有些頭疼起來。因為楊碩說的確實也是未來演變的一種可能,還是有很大的幾率……
糧草價格高漲,市麵缺貨,而荊州流民越來越多,可不是稍微有些風吹草動,便是紛亂暴動麼?眾人麵麵相覷,一時間多少有些惶惶。
楊碩端坐其中,似乎胸有成竹的樣子,但是實際上心中也是忐忑。
前一次楊碩被牽扯其中,以為隻是給出個主意,然後便可以脫身,結果沒想到回稟了楊修之後,楊修卻讓楊碩返回長安,全數稟報給龐統,然後楊碩便從龐統那邊領到了一個新的指令,便是『流民』……
楊碩對於楊修的想法,多多少少能猜到一些,但是對於龐統的用意,就基本上沒有任何的頭緒了,可是現在又不可能回頭去問楊修,隻能外表裝作平穩如常,但是心中則是慌得一批……
暫且拋下楊碩等人,在此時此刻,在雒陽的楊修也趕到了弘農華陰之處,拜見了楊彪。
楊彪自從爭雄失敗之後,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楊彪便是裝作隱士一般,『大隱隱於市』,將主要的事項讓楊修來處理,而自己則是退居二線。
在漢代,隱士先天就有一層保護衣,不管是誰,擅殺隱士賢人總是令人不齒,即便是重耳下決心要殺了介子推滅口,也需要假借山火的名義。畢竟以晉文公的雄才大略自然不可能會像是個白癡一樣以為一個還要背著老媽的人,會跑得比山火還快,否則讓那些葬身火海的動物顏麵何存……
所以楊彪退下來,多少有些金盆洗手的意思,既然金盆洗手了,那麼就有些既往不咎立地成佛的保護衣了。在曆史上也正是因為如此,曹操雖然殺了楊修,但是對於楊彪還是多少保持了一些禮遇。然而金盆洗手,並不是代表著就真的是世外高人,就不理會凡間事物了,依舊還是要吃飯喝水拉屎放屁,當楊修找到了楊彪的時候,楊彪也肯定不會不見。
『修兒所慮……』楊彪微微捋著胡須,『亦有道理……隻是欠了些火候。』
楊修也是點頭,說道:『孩兒亦知之,然事發突然,也未能得以萬全……』
楊彪嗯了一聲。
對於楊氏來說,和關中三輔的這些大戶,關係並沒有多麼好,而且從某個角度來說,楊氏原本是應該代表山西士族和山東進行抗衡的,但是很多時候其實楊氏卻反而將山西的利益出賣,換取了楊氏自己的好處。楊彪的妻子出身袁氏,是司徒袁安曾孫女,也是袁紹袁術的長輩,因此說楊氏就是完全山東化了,也基本上沒什麼問題。
凡事皆有利弊,當年楊彪娶袁氏的時候,自然是利多,但是眼下就成了弊處。汝南袁氏倒了,四世三公的招牌隻剩下了楊氏一塊,可偏偏如今山西士族的領袖已經不是楊氏,而是風華正茂的斐潛……
因為蔡邕之事,楊氏即便是就算捐輸家財物資,幫助斐潛成事,也未必就能獲得什麼回報,甚至反而有可能由於楊氏本來就是弘農巨戶,一旦斐潛覺得楊氏很有錢,繼續加大對他們的壓榨索求力度,他們反而更加難以招架。
所以,在楊氏力量還不夠強之前,楊修隻能選擇儘可能的不去招惹斐潛。楊碩從參與者反過來成為告密者,也就是一種必然。
隻不過事情並非到這裡就算是結束了……
『父親大人……』楊修說道,『某此次前來,是想向父親大人請教,可否……』
楊彪沉吟了片刻,然後微微抬頭,示意楊修看向上方。
在楊彪的所謂隱居的『草廬』正廳之中,便是懸掛著『四知』牌匾。
楊修看了一眼,然後眼珠一轉,便是色變,『父親大人之意是……難道說此處……』
楊彪搖搖頭說道,『此處倒是未必,然則雒陽之內,定然有驃騎眼線……除此之外,許縣……多半也有……故而此事……需慎也……』
楊修吸了一口氣,然後欲言又止。
斐潛越強,那麼對於楊氏的威脅就是越大,而且夾在東西之間的楊氏,若是斐潛和曹操兩個人力量對比越是相差不多,那麼也就意味著楊氏越有機會發展,越是可以左右逢源。當年弘農楊氏不就是因為作為關中三輔和山東諸縣之間的橋梁而發家的麼?如今再走一遍這樣的路,雖說不一定能駕輕就熟,但是至少也有些經驗了。
所以在出現了左馮翊囤積居奇事件之後,楊修便立刻決定出賣那些關中三輔的人,一方麵撇清自己的乾係,另外一方麵如果斐潛處理不好,導致關中三輔出現大規模的民亂,亦或是士族倒戈,或者是叛逃等等,都有利於楊氏。
楊修甚至覺得此事還可以偷偷賣個好給曹操,但是又覺得有些拿不準,便特意前來找楊彪請教……
『修兒啊……』楊彪歎了口氣,『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累土;千裡之行,始於足下。如今楊氏當積塵累土,韜光養晦之際,切不可心急過躁,以落他人手柄……何況言前定則不跲,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此事突然,若是貿然行事,定有破綻……』
『更何況……謀人者,人亦謀之,』楊彪看著楊修,語重心長的說道,『四知之下,仍有慎度二字啊……汝於此地謀劃,焉知龐統龐士元等人有何等計算?』
楊修皺眉,沉默了半響,最終歎了口氣,說道:『如此便是隻能坐視了……』
年輕人總是覺得自己可以絞動風雨,一言可以興邦,一舉便可敵國,比如總是覺得自己就是最幸運的那個崽,縱然沒有係統老爺爺加持,但是加個杠杠也成,見勢不對脫身就是了,但是實際上麼,稍有不慎便是直落深淵,根本跑不掉……
楊彪看著自家的韭菜,嗯,楊修,摸了摸胡須,然後說道:『驃騎四處固然有眼線……難道曹大將軍手下就無人於關中?切莫忘了,此次驃騎南下荊襄,可是多有荊州流民啊……』
楊修一揚眉毛,『父親大人之意是這其中……』
楊彪笑了笑,說道:『且觀之。』
『唯。』楊修點了應答。
父子二人相視而笑,似乎準備看一場好戲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