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自從三皇五帝時期,普通的人就願意相信組織,相信領袖,願意聽從有經驗的人吩咐教誨,這一點原本是好事情,但是後世很多聰明人卻將這個好事情生生的玩到了崩壞。
在華夏,或者說東方封建社會當中,一個好的或是壞的朝堂,一個好的或是壞的領袖,將極大的決定了整體國家的走向,因為這種權威性是從上古時期,就已經一代代的培養起來了,這也是即便是到了大漢當下,劉協已經是幾近於隱形,但是鄉野之中還是會有很多人,念叨著大漢,回味著當年的好時光。
大漢,太興四年,十月十一。
相比較起來,豫州和冀州的人口,比曆史上保存得要更多一些,但是人一多,事情自然就多,再加上荊州事務,南北防線調度,後勤物資分配,幾乎全數都壓在了荀彧一個人身上,而且曹操那種喜歡走鋼絲的性格,若是放到後世妥妥的一個極限挑戰者,也導致了事務更繁雜,更不堪,更難纏。
關鍵是荀彧還不能,不敢,不可以放手,隻能是在外人或是羨慕,或是嫉妒,又或是仇恨的議論聲中,裝作一如既往的把持著一切政務,似乎沒有任何精力上不濟的跡象,每天維持著高速旋轉的狀態,處理著這個大漢帝國樁樁件件的事務。
皇宮之內,似乎這一段時間也消停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子嗣的出現,讓劉協成熟了一些,亦或是什麼其他的原因,反正多多少少不怎麼跳了,讓荀彧能緩一口氣。
君臣之間,一片祥和模樣。
但是,這隻不過這個是假象……
矛盾遲早還是會爆發的。
荀彧深刻的知曉這一點。
因為權柄這個東西,隻要是沾染上了之後,能忍得住能控製自己的都很了不起,大部分人都是直接沉淪,變成了權柄的奴隸。
劉協會在獲得權柄之後就能坦然麵對麼?顯然不可能。
就像是曹操和斐潛當下雖然說是和談了,但是將來呢?
這一次的和談,又能和平多久?
下一次,又是誰將會倒下?
大漢走到現在的這樣的境地,長安許都分治東西,似乎是一種必然,也似乎是曆史的重現,當年光武帝之時,如果不是關中自廢武功,那麼劉秀想要獲取關中,多少也是要費一些工夫的,而現在驃騎將軍斐潛,會不會也像是當年一般,自己走向了絕路去?
荀彧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一卷書簡上。
那是抄撰而來的《爵田律》……
這會是驃騎將軍自我了斷的匕首,還是砍向山東士族的利刃?
荀彧細細研究過驃騎所頒發的《爵田律》,認為其中最為重要的一點目的,就是遏製土地的大量集中兼並,因為很明顯,如果以軍功為爵,那麼大部分的大漢內地的人,比如說是像是冀州豫州一帶的,是不會有什麼大軍功可以封爵的,所以自然都需要要繳納較高的稅率,同時還隨著田畝的數目增加,稅率也會增加,必然使得當田地達到一定數目之後,產生出來的收益不僅是沒有增加,反而是降低了。
故而荀彧斷定,《爵田律》在冀州豫州這裡,絕對會受到大量的反彈抵抗。冀州豫州之內,但凡是有些名頭的家族,土地就已經是超過了《爵田律》當中的規定之數,而想要讓這些人都規規矩矩的繳納超額的稅收,談何容易?
這些土地兼並者,包括荀彧的家族,兼並土地是為了獲取更多的糧草,而這些糧草若是不能通過賦稅等等手段轉變成為錢財,轉本成為和朝堂坐下來談的資本,那麼這些糧草又有什麼意義?
荀彧在《爵田律》之中聞到了非常危險的氣息……
若是要避開《爵田律》,倒也不難,比如說拆分,將原本屬於家族的田地分攤到個人頭上去,那麼按照《爵田律》自然就不用繳納高額稅收了,但是如此一來麼,便會引發更多的問題,因此大多數的家族都不願意拆分的,畢竟利益集中在誰手裡,誰的聲音就大,如果說拆分出去了,這家族還能算是一族麼?
荀彧感覺到了在《爵田律》之中濃厚的冰寒氣息。
而且普通家庭之中,也沒有辦法存儲過多的糧草,一般倉廩之中即便是存儲再好的糧草,三年就陳得沒味,五年必定會開始腐爛,十年以上就基本可以說告彆士族子弟可食用的範疇了……
所以唯有大量集中,才能有話語權,一旦分散,家族就完了。一旦土地不能集中壟斷,階級統治也就失去了根基。土地這種資產,永遠都是統治階級的最好資產,從上古時代就已經是如此了,斐潛又怎麼可能以一己之力來進行對抗?
這真是……
荀彧搖了搖頭。
而且從某個角度來說,大漢當下的耕地也不多,至少還不足讓天下人吃飽,很多時候是因為市麵上短缺了糧草,才會引起新一輪的開墾。
所以說,斐潛的《爵田律》豈不是本末倒置了?
而且關中三輔之地,會那麼服帖的遵從《爵田律》麼?
荀彧覺得這肯定不可能。
因此即便是當下稍微吃一點虧,也沒有關係,畢竟可以等。或許等這個矛盾激化的時候,便是收複河洛乃至於關中的契機……
大概如此罷,荀彧想著,也越發的想要和郭嘉會麵,但是畢竟從關中到許縣,多少還是要有一些時日,因此也就隻能是忍著。
除了在大戰略上麵的構想之外,在荀彧手中,還有一些小事。
不算是太小的小事。
比如荊州劉表不祿之後,到現在也沒有一個具體定數,劉琮在襄陽,劉琦在陽城,究竟誰才是繼承者,亦或是兩個人都得不到,至今未有定論。
此乃其一,第二件事情麼……
隨著曹操回歸,加上又頒布了所謂的『禁言令』,雖然曹操是說『暢言』,但是大多數士族子弟依舊在背地裡說其實那個政令是『禁言』,所以士族子弟也難得消停了一些,至少在表麵上,有沒有腹誹就管不了了。
當然,曹操也沒有閒著,為了扭轉朝堂風雲,又為了多少給這些嚼舌根的士族子弟找些樂子,曹操已經露出了一些口風,準備在今年冬天舉辦一個盛大的閱兵儀式……
到時候天子將親臨檢閱,文武百官皆有賞賜,許縣周邊但凡是六十歲以上的老人都可以獲得酒肉恩賞,百姓也準許沿途圍觀等等。
簡直就是一場極大的熱鬨,頓時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這當然是一件好事。
可是好事也就意味著一個字,錢。
曹操瞪圓了眼,嗯,當然再瞪圓也不過是從綠豆到黃豆的距離,『啊?沒錢了?』
當然曹操這裡的『沒錢』和一般人的『沒錢』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普通人沒錢是真沒錢,一分錢都掏不出來吃飯都有問題的那種,而曹操的沒錢隻是說要辦的這一場SHOW可能辦不好,亦或是辦不出理想的狀態……
荀彧苦笑著,搖了搖頭說道:『原本庫中,年初之時,錢千萬,絹不過百……雖說主公攻略荊州,所獲不菲,然則犒勞亦多……再加上之前所欠百官俸祿,禁軍支用,零星用度……就連原本定於今冬疏浚水利,都要挪到明年去……』
曹操皺著眉頭,『今秋賦稅……』
才剛說了一個開頭,曹操就想明白了,於是有些略顯尷尬的停了下來。
果然荀彧接著說道:『……尚存徐州少許,轉運路途緩慢,即便是到了,也是杯水車薪……青州麼,更是指望不上……』
曹操幾番南征北戰,賦稅早就吃到了明年,冀州豫州數次征調,差點就反了,所以今秋的賦稅也不過是各地意思意思而已……
後世很多人其實都陷入了誤區,以為在大漢統治時期,就和後世,亦或是演義之中,遊戲之內一樣,占領了一個縣城,便等同於占領了一整塊的地盤,但是實際上大漢當下各地的割據勢力不僅僅是曹操斐潛孫權而已,很多地方甚至是縣為單位,一村一鄉各有各的土霸王。
演義和遊戲中的勢力劃分,多牽強附會,誤人子弟,甚至經常把死對頭,亦或是暫時聯盟實際上各自為政的勢力歸攏到了一處,典型就像是西涼兵團之中,李郭二人常常被視為同一陣營,但是實際上李郭二人之間的矛盾從來就沒有少過,否則也沒那麼容易被賈詡在其中攪風攪雨。
大多數的大漢地區的真實情況,是縣一級豪強不配合,郡守就成了擺設;郡一級豪強不配合,刺史或是州牧就成了擺設;在往上,刺史、州牧不配合,皇帝就成了擺設。
斐潛那邊采用的新的管理機構,農學士工學士巡檢三套班子,明麵上的直尹監,暗地裡的墨家子弟,也才剛剛鋪開而已,還談不上完全可以掌控地方,那麼還在采用原有老方法的曹操,就更談不上對於更低一層的郡縣有多麼強的掌控力度了。
最典型的栗子,就比如臧霸。
荀彧方才言語之中,多多少少也有趁著當下兵鋒之威,回旋之機,收拾一下臧霸的意思,至少要敲打一番的,否則青徐地方的稅收,什麼時候都要被過一手,擱誰不難受?
這一次臧霸等人等到了最後才姍姍來遲,雖然說也確實起了一定的作用,讓太史慈最終沒有再次兵臨許縣,將老曹等人的兜襠褲扯下來,但是也證明了臧霸等人隻要還卡在徐州青州道路上一天,青徐就不可能徹底的降服,最終轉變成為曹操的家底。
老曹同學微微點頭,顯然也收到了荀彧傳達過來的信號,內部派係太多,並不是一件好事情,後世光頭強之所以在森林之中處處吃癟,也是因為如此。
臧霸此人是東漢泰山郡華縣人,他的父親叫做臧戒,做過華縣的縣獄掾。縣獄掾是一個百石以下的縣吏,彆看官小,但是這樣的職位,一般都是當地的豪族之人來擔任,要不然壓不住場麵。
後來臧霸之父臧戒因為不聽從泰山郡太守私殺獄犯的要求,直接和太守鬨翻了。一個百石以下的縣吏有如此豪氣,想必也有豪族的身份作為支撐,再往後年僅18歲的臧霸帶著數十人在費縣西山攻打押送的隊伍,將父親救出,並且殺死了泰山郡的太守,簡直就是孫堅的翻版。
再往後臧霸就帶著父親逃到了徐州刺史部所在的東海郡,而徐州之地,便是臧霸等人興起的地方。眾所周知,陶謙這個人麼內政還行,打仗麼,就差強人意了,所以臧霸便是在和陶謙聯手討伐黃巾當中成長起來,在不斷的吞並過程中又和孫觀、吳敦、尹禮等人媾和在一處,最終形成了一個龐大的體係。
而在泰山郡周邊地區,東漢一來一直就是叛亂不斷,先是有東郭竇和公孫舉的造反,後來又有牢丙,叔孫無忌的叛亂,而在這樣持續叛亂,東漢朝堂又不能及時撲滅的狀況下,臧霸等人最終就形成了比較反複無常的特性,也就是一種必然。
在泰山郡這一塊近乎於三不管的地帶,臧霸等人擁兵壯大的時候,徐州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陶謙或許想過要在利用過臧霸之後怎麼收拾掉他們,但是沒想到是他自己先熬不過去,進了鬼門關……
陶謙死後劉備接管徐州,一方麵是臧霸等人默認了劉備的繼位,另外一方麵劉備也沒能騰出功夫來搞臧霸,兩方都默契的自個玩自個的。
再後來曹操來了,但是曹操剛來就碰到了兗州翻盤,急著回家扶瓶子盤子的曹操自然也沒有心思跟臧霸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戀之歌,也就隨意搞了搞,然後買了個鎖,承諾了些虛言,哢嚓一聲鎖了之後,就將臧霸丟在泰山上不管了……
等到曹操忙完了,回過頭一看,臧霸等人實際上已經形成了地方割據,並且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徐州和青州士族的暗中支持。反正老曹同學想要將手伸到青州徐州來,就必須先過臧霸這一關。老曹原本也想著要解決臧霸的,可是後來不是又和袁紹對上了,然後袁紹打完了又和斐潛勾搭了幾回,始終騰不出空間來安排臧霸。
曹操皺著眉頭。
當然,在這其中,還有一個隱藏因素,那就是徐州的反曹力量頗為強大。
老曹同學在徐州的名頭麼,看看豬哥對於曹操多麼痛恨,死活都要捅老曹的後溝子就可以知道曹操在徐州是一個怎樣的評價。
血洗徐州,屠戮劫掠一時得利,但是老百姓也是人,不是草木,所以他們『子弟念父兄之恥』,對曹操是很憎恨的。所以雖然說曹操名義上得了徐州,但是遠遠還沒做到讓徐州百姓歸心的程度。
曹操自己當然也很明白這件事,所以他默許,甚至扶持臧霸,除了在當時用來對抗袁紹偏軍的軍事壓力外,還有要緩解徐州反曹情緒這個內部的矛盾。
然而事實的發展證明曹操低估了徐州反曹力量。
這個從後來昌豨複叛就可以看得出來……
現在麼,就有些尾大不掉了。
搞麼,也不好搞,因為牽扯的不僅僅隻是臧霸一個人,而是一幫子。當然要說曹操現在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上手硬捶,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代價很大。
『文若之意,某已知悉……』曹操緩緩說道,『隻不過當下先緊著眼前辦……子廉之處尚有些存餘,若是不足,文若去尋他就是……』
『怎能讓子廉將軍……』
荀彧還沒有說完,曹操就擺了擺手說道:『無妨,之前子廉也積攢了一些,便是備著此等之用,直去尋之就是!』
雖然沒有能夠完全解決問題,但是至少對付眼前倒是可以,所以荀彧也就沒有過多的糾結,帶著曹操的命令去找曹洪去了。
在這一點上,曹操和斐潛都有些相似,兩個人都是不太將金錢看得太重的人,國庫沒有錢了,就用家族的錢添進去,也不會有什麼舍不得。
但是曹操和斐潛,在細節上又不太一樣。
曹操自己是不懂經商的,而且曹氏夏侯氏當中,懂得經濟的人也不多,隻有個曹洪半桶水晃蕩著,勉強充當著曹氏小金庫的重責,然而斐潛那個方麵就不同了,關中各種花樣翻新的小東西幾乎占據了大漢一半以上的市場,紙張書籍,茶葉扇子,衣服皮袍,兵器戰馬,似乎所有的東西都在買賣都在交易……
這讓曹操不得不有些鬱悶,明明大家都是一樣的,甚至當年在雒陽的時候還是我走在前麵,憑什麼現在卻變成了這樣?
曹操隻是直覺的感覺不對勁,但是對於他來說,去理解一個『產品附加值』的概念,還是相當困難的,更何況即便是曹操那天醍醐灌頂一般,能夠知曉什麼是價格和價值,什麼是使用價值,交換價值,剩餘價值等等一係列的概念,但是從理論到實踐,依舊是還有很長的一段路。
因此曹操急切的盼望這郭嘉的回歸……
曹操認為,以郭嘉的智慧,又是在西京長安待了那麼長的時間,一定能夠注意到一些曹操沒有辦法注意到的細節,亦或是掌握一些曹操所不知道的信息,然後隻要郭嘉回來了,那麼曹操就可以通過學習和模仿,去縮短和斐潛之間的距離,但是曹操完全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條路,這一個距離,足足有一千八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