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從遠古時期,人類便知道了經驗的重要性,因此愚笨的人總是希望靠近智者,這樣的情形或許在後世信息大爆炸的時代裡表現的不是很明顯,但是在大漢這個時間點裡,即便是會寫自己的名字,都足以自傲,更不用說像是郭嘉這樣的謀略型人才了。
曹操之所以迫切的想要換回郭嘉,甚至不惜以大量的荊州人口作為交換,最為根本的原因,就是因為希望重新獲得郭嘉的智慧。
普通民眾,尤其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夫,對於智慧的需求並不大,他們更多隻想著勞作一天之後,能吃一頓飽飯,然後美美的睡一覺,以應對第二天的勞作。如果還有一些多餘的精力,也往往是放在眼前的事情上,對於未來的思考很少。
但是曹操就不一樣,他在少年之時,就思考著整個的天下,甚至願意付出具體的行動,所以曹操他更迫切的希望自己能夠得到更多的信息,尤其是郭嘉在關中這一段時間獲取的信息,從而來判斷出曹操自己和斐潛之間的差距……
這個世界,其實在不同的人觀念當中,是有著不同形狀的。就像是曹操等人認為世界是個平地,必然會有儘頭,山海阻擋,便是儘數,而斐潛卻在說山那邊是海,海過去是山,似乎是無窮無儘一般……
張騫當年離開關中三輔,然後抵達了『遙遠』的大月氏,這在相當多的的漢人觀念之中,便宛如抵達了這個世界的儘頭,已經是無路可走了。而對斐潛來說,張騫那家夥確實了不起,但是他其實就去了一趟中亞而已,路才走了一半。
這樣的認知差距,對於曹操郭嘉等人,自然是一種震撼。
同時,也帶著懷疑。
『取酒來!』郭嘉屁股剛剛坐下,便是毫不客氣的吩咐道,就像是龐統家中的仆從就像是自己的手下一樣。
龐統捏著下巴,對著自家的仆從點了點頭。
『先喝酒!先喝酒!酒足飯飽,萬事好說!』郭嘉笑著,拍著手說道,一副立刻就要放肆大吃大喝一番的作態。
『奉孝欲激吾乎?』龐統笑著,細細長長的胡須也抖動著,『居於席中,便是儘呼酒肉,豈不失了名士之風?』
郭嘉大笑,『名士之風?哈哈,可食之乎?可飲之乎?哈哈哈……昨日得聞龐令君欲宴請於某,某便是忍著一日一夜未曾進食了!如今已經是饑腸轆轆,雷鳴不斷矣!』
龐統愣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揮手讓仆從快些上酒菜。
龐統當下身居高位,家中所用之物也自然不是一般凡品,不管是帷幕,窗紗,案幾,錦榻,宮燈,香爐,還是一般的漆器,都甚為精良,所以郭嘉一邊等著酒肉端上來,一邊扭著頭左看右看,嘖嘖稱讚。
『此等皆驃騎所賜……』龐統看著郭嘉說道,『奉孝以為如何?若有所喜之物,直取就是!』
郭嘉哈哈大笑,卻不回答,然後隻是埋頭吃著仆從端上來的胙肉。
龐統看著郭嘉轉眼之間就將一盤子的胙肉一掃而空,不由得笑了笑,然後示意仆從將一小瓦罐的燉胡蘿卜遞給郭嘉,『胙肉油膩,可食胡蘆,解除煩惡。』
郭嘉卻將小瓦罐推開,笑道:『某亦聞龐令君亦喜食肉,尚肥美,如今宴請,竟苛於某乎?』
龐統大笑,便是叫仆從乾脆將燉煮鹵肉的釜直接端上來。
郭嘉鼓掌大笑,『今次便要大快朵頤了!』
龐統看著郭嘉吃肉,也忍不住喉嚨動了動,但是手上卻撈了一根胡蘿卜啃了起來,『胙肉何其多也,何時不可食之?唯有此等胡蘆,西京方美,自顯精貴……』
嘴裡咬著肉的郭嘉,一邊動著腮幫子,一邊略帶一些含糊的說道,『某寧可食肉!某年少之時,父母早亡,家中困頓,唯得文若照顧,方得些許肉糜……故某立誌,願多食之,直至老死!』
龐統歎了口氣,端起了酒杯,『奉孝隨意……』
龐統的意思郭嘉明白,郭嘉的意思龐統也清楚。
『伊尹之商湯,呂望之周王,君臣同心,謀無不成,計無不從……』龐統緩緩的說道,『今大將軍以荊州之民,換奉孝自由自身,倒也是一美事……』
郭嘉正咬著一塊肉,聞言頓時掉落下來,然後抬頭看著龐統。
『隻是可憐了公達啊……』龐統搖頭歎息,『五皮之價,孰得賢之?還有曼成,若是知曉此事,便不知當做何想……』
郭嘉頓時有些尷尬,片刻之後說道,『上不變天性,下不奪人倫,則天地和洽,此乃王道也。驃騎寬宏,嘉銘感五內……』
龐統隻是笑了笑,也沒有繼續譏諷,而是示意郭嘉繼續享用酒肉,但是郭嘉這一邊即便是吃著酒肉,也顯得有些患得患失起來……
雖然說接到了驃騎將軍的命令,但是龐統還想再努力一下,但是很顯然郭嘉並沒有願意留下的心思,所以龐統到了後麵也不再勸說,就當是給郭嘉的踐行宴來辦了。
主要還是斐潛書信當中表述得很清楚,釋放郭嘉回去,一方麵是曹操強烈要求,另外一方麵斐潛也早有此意。
有很多理念,很多做法,曹操是來不了西京,也是接觸不到,看不到實際變化的,但是郭嘉可以。因此在斐潛的戰略之中,郭嘉就像是一座橋,將原本割裂的大漢東西,重新有機會勾連起來,但是這座橋具體能架設到什麼程度,那就要看後續的變化了……
……?(*–-)?……
人老的時候,是一條拋物線,越是臨近末端,便是下墜得越發厲害。換句話說就是小的時候生長得多快,老的時候衰老就有多快,當看到小孩一天一個樣的時候,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也同樣是一天一個樣。
龐德公就是如此。
在斐潛印象當中龐德公依舊是個愛喝茶愛看山水的開朗老者,可是現在看到的,卻已經是垂垂老矣,宛如行將就木一般,臉頰乾癟下去,就連原本充滿了智慧的眼眸,現在也看起來是渾濁不堪。
『師傅……』斐潛心中不由得泛起了一些酸楚,低下了頭。
龐德公裂開嘴,笑了起來,擺了擺手,示意斐潛就坐。龐德公的牙基本上都掉光了,剩下幾個零星的牙齒在充場麵……
這年頭,真心連最簡單的牙套,亦或是什麼假牙都沒有,像是到了龐德公這樣的年齡,要麼就隻能天天吃糊糊,要麼就隻能囫圇吞。
這一點,即便是皇帝也不能避免……
而且龐德公原本的生活習慣就不是很好,吃飽了就睡,也不刷牙,還喜歡坐在山亭之中看瀑布,年輕時候有多爽,年老的時候就還賬。就像是後世那些到了冬天打死也不穿秋褲還要露著膝蓋小腿的愛美人士,到了老的時候往往都是風濕病纏身。
龐德公的風濕也很厲害,關節之處肉眼可見的一些紅腫,活動起來的時候也能看見龐德公臉上露出的一些痛楚之色,可問題是即便是到了後世,風濕病依舊是一個難以根治的病症,就不用說漢代了,估計連華佗都還沒有開展這方麵的研究……
『士元今如何?』龐德公咧著嘴笑著問道。
『都好,就是喜靜不喜動,』斐潛恭恭敬敬的回答道,『前些時日,某還拖著士元爬山……』接著斐潛又說了一些關於龐統的事情,逗得龐德公哈哈大笑,讓斐潛都有些擔心在龐德公嘴中的那幾個牙齒會突然掉下來。
『餘所授學子之中,汝天分最高……』龐德公笑著,然後看著斐潛說道,『然聖人君子,明盛衰之源,通成敗之端,審治亂之機,知去就之節。雖窮,不處亡國之位;雖貧,不食亂邦之祿。潛名抱道者,時至而動,則極人臣之位;德合於己,則建殊絕之功。故其道高,而名揚於後世也……』
龐德公依舊像是華夏傳統的師長,即便是見到了弟子獲得了什麼成就,依舊是會提點和勸誡一番,讓斐潛要戒驕戒躁雲雲。
斐潛一一點頭應下。
年少的時候,往往聽見大道理心中就煩躁,甚至會有些厭惡,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才會發現這些大道理若是能夠早一些明白,並且用到實處,將是對於整個人生發展有及其大的幫助,然後才會恍然自己年少之時的煩悶,並非是不知道這些大道理的好處,而是不知道應該怎樣去做,怎樣去用……
而龐德公,無疑在這個方麵上,領先了許多人。
斐潛依舊記得當年在鹿山之下,龐德公是怎樣引導自己去思考,去探索,而不是一味地灌輸,然後就甩手不管,當然,這或許也是漢代士族子弟常用的教導方式,與後世的那種教育模式各有優劣。
斐潛當下在軍隊之中,在平民之處推行的規模化的填鴨式的教育,其實就像是後世的一個翻板,這兩種原本不存在同一個空間的教育模式,在當下大漢碰撞在了一起,就連斐潛也不清楚究竟未來會不會產生一些化學變化出來。
『汝之道……』龐德公忽然有些感慨,『昔日初聞之時,實不相瞞,多少覺得有些好高騖遠……如今不曾想汝竟實行之,成效亦是斐然……著實令吾心甚慰……甚慰啊……隻不過,這條道,依舊難行……切切不可大意!』
斐潛拱手應答:『唯,弟子當尊師傅教誨。』
龐德公畢竟年歲大了,雖然說和斐潛交談頗為歡愉,但是時間一長精神就有些支撐不住,然後多少有一些萎靡起來。
『還有一事……』斐潛忽然之間有些猶豫,他原本以為龐德公的身體應該還可以,所以計劃之中是要和黃承彥一同前往關中去的,但是現在看起來,卻有些問題。
許多老人喜歡安穩安定一些的生活環境,並非是這些老人不想去看什麼大好河山啊,去遊覽什麼美麗景色啊,往往是因為身體條件不允許,尤其是一般的民眾,即便是有一些餘錢在手邊,年輕時候的拚命勞作所造成的肌體損傷,到了年老的時候便發作出來,甚至會導致行動不便,再這樣的條件之下,又怎麼可能有遊玩的心思?
龐德公就是如此,眼下的龐德公衰老,身上又有關節問題,說不得還有些其他的病症,這從宛城到關中雖然對於斐潛等青年中年人來說不算是什麼,但是對於龐德公這樣的老年人來說,萬一有個什麼水土不服感冒發燒,甚至有可能會喪命!
可問題是將龐德公留在宛城,又不是很妥當。像是當下這樣的機會,幾乎不再可能,也就是說斐潛將來會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不會再來宛城了,也就無法保證說沿途的安全性,而且龐德公的年齡越大,就越不方便遷移。
龐德公有些渾濁的眼睛看著斐潛,然後笑了,『子淵無須多慮……老朽生於荊襄,便老於峴山……此便是再妙不過……承彥可去關中,此乃應有之意……然老朽已是不良於行,若是長途遷徙,恐為非命亦!倒不如就於此地,老吾之命,倒也甚美也!』
『且去!且去!勿須掛念老朽!』龐德公開始驅趕斐潛,『子淵需知,釋己而教人者逆,正己而化人者順。逆者難從,順者易行,難從則亂,易行則理。如此,可也!去吧!去罷!』
說完了,龐德公便是閉上眼裝睡,不再理會斐潛。
斐潛無奈,最終沉默了片刻,然後上前給龐德公叩首再拜而出。
龐德公所居住的地方自然環境優雅,若是春夏之時,池塘聽蛙,鬆林聞禪,可見紅花綠草,但是現在進入深秋,隻見黃紅落葉紛紛。
斐潛走了出來,然後微微歎了口氣。
以龐德公如今的聲望,自然基本上就是整個士林子弟大儒之中的製高點,若是真能到長安之中,必然對於斐潛下一步整合儒家有莫大的幫助。在某些場合之下,龐德公能出麵說一句話,比斐潛說一百句都管用。
隻可惜……
但是想一想當下龐德公的身體狀況,確實是不適合長途跋涉。
無奈之下,斐潛也隻能是放棄了原本的計劃……
另外,斐潛寫了封手令,調在築陽的百醫館醫師華佗前來宛城,給龐德公診治一二,或許稍微可以緩解一些龐德公現在所承受的那些疼痛。
斐潛自己的左肩,在長期的軍旅生活之中,也是受了風濕,一到天氣人冷熱變化,左肩便是酸脹疼痛,若是華佗能開發出針對於風濕的針灸之法,一方麵可以緩解龐德公的病痛,另外一方麵或許也可以在將來給斐潛自己醫治。
龐山民走了過來,拱手說道:『將軍,宴會之事已經備好了……』
龐山民經過了這一次的戰鬥,也負了一些傷,所幸並不重。生死之間乃大恐怖,這句話真是一點都沒有錯,經過了生死之後的龐山民,多了幾分的堅毅,少了幾分的柔弱,就像是鋼胚裡麵的雜質被敲打錘煉出去一般。
斐潛點了點頭,然後和龐山民一同轉向到了宛城校場。
校場寬大,四四方方。
周邊早就已經收拾乾淨,完全沒有了戰爭遺留下來的痕跡,道路和石板上顯然都清掃過,沒有多少的塵灰。護衛的兵卒也是盔甲明亮,井然有序。
從昨日開始,龐山民就開始準備這一次的宴會。斐潛要宴請在宛城之中的這些大小商戶。不管怎麼說,驃騎之宴,當然不可能隨意了事,牛羊是至少需要準備的,還要各式的蔬菜瓜果等等,然後酒水也是要有一些,這些東西若是平常來說自然不算是什麼問題,但是在宛城之戰剛打完,要備齊還是有些難度的。
所幸宛城原本商貿產業就非常豐富,這一次被圍城的時間也不算是太長,物資雖說比之前有所短缺,但也還有一些……
畢竟是驃騎所需,城中商戶除非真的沒有,否則怎樣也會勻一些出來的。
校場之中,大部分受到邀請的商戶已經是早早就來了,正坐在校場之中,或是跟相識的打招呼,或是三三兩兩聚集一處閒聊。恍惚之間似乎宛城之戰當中被包圍的那種絕望已經煙消雲散,如今便是雨收天晴,風輕雲淡一般。
春秋戰國時期,由於食物的品種和質量的局限,所以在一定程度上,宴會更多的是偏向於功能性,也就是溝通上下,體察民生的方式,在宴會當中談一些事情,或許便是從哪個時候形成的一種習慣。
到了漢代當下,華夏之民對於自然界之中動、植物的認識和利用的水平,不管是食物品種還是整體數量都遠遠超過了春秋戰國之時,於是乎宴會便真正的具備了雙重性質,甚至更偏重於娛樂性。
在校場邊上的有原本屬於軍中的樂師,現在也被調用,在一旁舒緩的鳴奏一些民間雜曲,更是增添了幾分的歡快氣息。
『驃騎將軍宴請吾等,卻是為何?』
『這……小弟如何能知?莫非趙兄知曉其中奧妙?』
『哎!愚兄哪裡知道……』
『或是又要征調貨物?』
『不會吧……驃騎口碑向來不差,未曾有此等之事……』
『可是萬一有些變化……』
『啊?這個……』
在場的商戶在沒見到斐潛出現之前,心中多數便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等到掌燈時分,篝火和燈火交相輝映的時候,才有一隊兵卒緩緩而來,頓時便令校場之中的商戶紛紛各自落座,靜靜等待。
倒也不是驃騎斐潛要特意擺什麼架子,而是這是必須的一種模式。
隨著眾商戶屏息以待,在校場大門之處,總於是顯露出了驃騎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