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城頭上血跡斑斑,城中各處燃燒起來的煙火,滾滾卷上雲霄。
夏侯淵立馬站在宛城的十字街頭,仰頭而望。
身前,便是敞開的城門,身後,則是猶然還在抵抗的宛城府衙。
夏侯淵忽然明白了他想要的究竟是什麼,或者說當下最應該做的是什麼……
金錢麼,夏侯淵不怎麼在乎,女人麼,夏侯淵覺得囉嗦麻煩,吃喝麼,夏侯淵也不怎麼講究,夏侯淵唯一看重的,就是名頭,聲望。
夏侯淵不是沒窮過。夏侯氏在曹操起事的時候,其實已經是沒落了,所以當時曹操想要東山再起的時候,不是夏侯氏上下不願意拿錢出來支持曹操,而是真沒錢。即便是如此,夏侯淵他在最為貧窮的時候,也沒有向錢財低過頭,甚至寧願餓著自家的幼子,也要養好兄長的遺女。
夏侯淵是西漢太仆夏侯嬰之後,他和夏侯惇隻是族內兄弟,並非親兄弟,但是夏侯淵跟曹操的關係更密切,夏侯淵的妻子,是曹操舅舅之女,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曹操會痛罵夏侯淵為『白地』將軍,反而更加說明了其二人之間的關係。
愛之深,才恨之切。因為親近,所以才可以怒罵。
相反,曹操對待外姓將領,往往都是讚不絕口,笑容滿麵。
如果夏侯淵願意,他現在就已經可以光榮退休了,占據高位混吃等死,即便是旁人有些怨言,背後指指點點,也絲毫不會影響其吃喝玩樂,快樂享受。
可是夏侯淵選擇了繼續征戰,一路征戰,直至拿不動刀的那一天。
進兵宛城之前,夏侯淵也在心中不斷的盤問自己,當自己再一次統領騎兵,來麵對驃騎人馬的時候,是不是自己太過於自不量力,將自己看得太高,亦或是太想要改變這一場戰役的勝讀,所以失去了平常心,以至於可能不能勝任這一次的統領之職?
然而思前想後,夏侯淵還是站了出來。
宛城好打,也不好打。
好打的原因是因為宛城的城防也好,兵卒也罷,並不是像雄城重兵之所那麼強橫,又因為往來商貿較多,所以自然也有許多可以利用的漏洞,但是宛城同樣也不好打,因為打了就等於是和龐氏黃氏結仇,更重要的是就幾乎是等同於和荊州士族,乃至於驃騎將軍斐潛結仇了。
這種仇恨,甚至會綿延子孫,即便是將來兩家和解了,若是曹氏曹操占據上風還好說,而一旦曹操位於劣勢,那麼攻伐宛城的將領,遲早是要被穿小鞋的,就像是弘農楊氏,即便是沒死,但是日子好過麼?
其他人不願意來,而夏侯淵站了出來,從某個角度上來說,也無愧於曹操給他的稱號,『白地將軍』。
攻宛城,重點不全是在殺戮上。這一點,夏侯淵十分清楚。將宛城的黃氏龐氏都殺戮殆儘,有什麼好處?
曹操要的是一個儘可能歸附且安定的荊州,來提供一定量的糧草和財富補給,而不是想要一個天天就像是活火山一般,不知道何時噴發的荊州!
因此夏侯淵在知曉了驃騎援軍前來的時候,反倒是鬆了口氣。至少,他已經完成了大部分的任務,現在剩下的,就是將援軍擊潰,然後放過來逼迫宛城府衙內的龐氏黃氏等人投降……
然後將後續的,交給曹操……
自己千騎遠馳,如今攻進了宛城,正是士氣高漲之時,而驃騎援兵能這麼快就趕到,一是意味著其遠道而來,二是在急切之下也難以偵測周全,三麼,定然也是先鋒之軍,數目定然不多,所以當下便是直擊就是!
若是宛城能勝,便是能夠改變整個戰局,甚至影響到曹操最終對於驃騎的戰役,那麼自己即便是戰死於此,也是值當!
騎兵交戰,原本就是機動對付機動,雙方繞圈,看誰先露出破綻顯出疲態,也看誰能搶到機會給與對方重擊……
然而問題是,夏侯淵的騎兵。並不是精銳騎兵,想要和驃騎的騎兵在開闊地麵上相互比拚騎術,玩耍一些難度頗高的姿勢,比如****和****,那樣肯定會被驃騎騎兵勾著走,搞不好還會拉傷韌帶什麼的……
揚長避短,無疑就是戰場之上最為重要的法則,如果說不能在開闊地麵上進行戰鬥,那麼無疑在城中便是最好的戰場了。狹長的街道,既不會小到連兵刃都施展不開,又可以限製驃騎人馬的活動區域,再加上身後就是宛城府衙,必然可以使得驃騎人馬不得不要在此地交戰!
簡陋的拒馬已經設立,雖說肯定不能完全阻擋驃騎人馬,但是可以減緩其速度。街道上遍布的屍首,便是最好的絆馬索,鮮血滑膩的石板路,便是天然的陷馬坑!
更不用說在兩側的房頂上站上了弓手,將提供側翼綿延不斷的親切愛撫,而夏侯淵則是帶領本部精銳居中,準備直搗黃龍,給與致命一擊!
既然驃騎騎兵厲害,那麼再和驃騎人馬比拚騎兵,豈不是反複在坑裡縱跳,再次落坑?既然騎戰比不過,那麼就不比!夏侯淵就是要逼迫黃忠下馬歩戰!
黃忠長驅而來,從樊城出發,雖說有雙馬,但是在臨近宛城幾十裡之處,也換了戰馬,但是疾馳過來,即便是戰馬還有體力耐力,騎手的體力也是消耗許多,正常來說,並不是非常好的交戰時機。
黃忠知道這些,可是黃忠依舊來了,不僅是府衙之中還有他的家人,更是因為當這些宛城百姓看見了三色旗幟之時如釋重負的神色!
黃忠他在城東喝過三才井的水,在城西飲過十裡香的酒,在城北和樵夫高歌,在城南和漁民垂釣,黃忠恐怕是大漢以來宛城之中最沒有架子的校尉,因為他將宛城當成了他第二個家,如今,原本在襄陽之南的家,多半毀了,而現在第二個家,也遭到了毒手!
戰!唯有一戰!
宛城之前,黃忠看著城門內外,看著壕溝吊橋城門洞,幾乎是布滿了屍首,鮮血橫溢,死不瞑目的頭顱在地上來回顫動,似乎是在述說著一些什麼,不由得臉色微動。
黃忠緩緩的看向前方,城門大開,卻看不到曹軍人影。
城內城外喧囂震天,偏偏曹軍攻伐之處的城門安靜異常,明顯有問題。
而其餘的城門則是混亂不堪,即便是想走,都走不得。雖說有些宛城民眾見到了黃忠等人前來之後,情緒顯得稍微安定了一些,不再慌亂得猶如喪家之犬,但是城中依舊還是有些百姓不明就裡,還在瘋狂的往外逃,於是城門口相互衝撞之下,便是將城門街道堵了個嚴實……
若是黃忠選擇從那幾個城門而進,可能不僅是要麵對曹軍兵卒,還要麵對哪些混亂的民眾,稍有不慎就會被衝亂了隊列,到時候對於這些蒙頭衝撞而來的宛城百姓,是殺還是不殺?
所以黃忠隻能繞道走這裡,走這樣的一條血色之路……
這條路,顯然不好走。
黃忠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與某備甲!』
黃忠身上已經穿了一身鎧甲,現如今說備甲顯然就是要穿第二層的重甲了,而一旦穿上重甲,顯然就是意味著要衝陣……
黃忠幾名護衛紛紛叫道,『校尉,城中情況不明!還是待我查看一番再說罷!』
『這城中顯然有埋伏!』
『進城之後,街窄巷雜,騎兵施展不開!』
『施展不開,便下馬接戰!』黃忠擺擺手,說道,『城中紛亂,如救水火,豈有延誤之理?速備甲來!』
見黃忠態度堅決,身後護衛也不多話,各自打開背包,給黃忠穿上一套重甲。前胸,後當,左右肩甲,護臂,左右裙甲,護脛……
一塊塊鎧甲扣上,係上,黃忠將心中翻騰而起的煩躁和不安壓製了下去,思路也漸漸的清晰和明朗。
長刀在手,紅纓飄飄!
刀柄重重的頓在了地麵之上,激蕩起細碎的黃沙。
『黃氏兵!下馬!』黃忠沉聲喝道,聲音在頭盔之下發出悶響,『吾等長驅而來,曹軍久戰未定,皆是力疲!與吾等半斤八兩,相差不多!如今便是看誰家之卒,可賈餘勇!』
『城中家小,皆盼吾等,若是吾等拖延,過而不入,城內之卒,士氣必頹!屆時即便吾等再戰,亦是晚矣!』黃忠環視一周,『如今曹軍縮於城中,定有埋伏!哈哈!便是埋伏又能如何?!曹軍此舉,意乃揚長避短,欲以步勝,殊不知反露其怯!今日便讓曹軍小兒知曉,其騎戰無力,其步戰亦是無能!唯吾驃騎!天下縱橫!』
『唯吾驃騎,天下縱橫!』所有的兵卒高舉兵刃,跟著黃忠齊聲大喝,聲震四野。
『眾人聽令!取食!』
黃忠環視一周,見眾人都從腰帶或是懷中取出乾糧吃將起來,也從自己腰間取了一塊壓得緊緊小小的餅子,塞進嘴中。
戰前,多少吃一口,但是絕對不能吃多。一來可以防止在搏殺之時,緊張之下產生腸胃痙攣,白白送掉性命,二來也可以作為儲備體力,或許在生死之時,就是這一點預先填進去的食物,便多出了一份氣力。
餅子很小,加上誰也沒空細嚼慢咽,幾息之後,兵卒便是紛紛抬起頭來,眼眸之中戰意燃燒。
『黃氏兵隨某入城步戰!餘者繞城而行,尋機入城,馳援府衙!』黃忠也沒有片刻遲疑,當即吩咐道,然後提起了長刀,斜指宛城,『喝!戰!來戰!』
『戰!』
『來戰!』
聲聲大喝,便是在城門之處激蕩而起,縱然沒有戰鼓轟鳴,也是激蕩得人人血氣升騰,戰意攀升!
黃忠帶著本部黃氏兵,舉盾緩行,逼近城門。
城門之處,被焚燒得碳化和半碳化的屍首橫七豎八,在黃忠等人的步伐震動之下,那些已經全熟或是半熟的血肉便會噗噗而落,露出其中或黃或粉或白或黑顏色來。一種複合著油脂燒烤,蛋白質燒焦的硫化氣味,還有焦化的泥土磚石,無一都在描述著之前戰鬥的慘烈。
腳下幾近是半凝固狀態的血漿,就像是誰家殺豬一不小心沒端好血盆子,亦或是屠宰場的車間,那種從每個平方厘米散發出來的血腥味,肆意的舞動著,抓住任何一個經過的生物,便將觸手伸出去,鑽透每一個縫隙,直至骨骼深處……
城外,似乎還是人的世界,城門便是死亡之門,而城內的道路,便是血色之路,黃泉之途!
雖說是處於陽光之下,可行進之間,血腥之氣彌漫,橫七豎八的屍首擁塞著整個的街道地麵,屍首之中有身穿鎧甲的兵卒,當然更多是衣著簡單的百姓。而在這些屍首的儘頭,在長街的十字路口上,便是橫刀而立的夏侯淵。
倒下的死去,站著的活著。
『夏侯……』黃忠緩緩的說道。
『黃氏……』夏侯淵咬著牙發出了聲音。
明知道有埋伏,依舊一頭紮進來,要麼就是莽撞粗魯之輩,要麼就是藝高人膽大,而很明顯,黃忠不是前一種,所以,這是小覷於某!
夏侯淵心頭之火熊熊而起,而眼前的那一麵黃氏戰旗,似乎在這個瞬間刺痛了夏侯淵的眼眸,使得夏侯淵不由得閉了一下眼,旋即怒目而視,大吼道:『殺!死來!』
大兄!
且看某來替你補全計劃的漏洞,消除意外,成就荊州的一番基業!
若僅僅是為了奪取荊州,曹操有必要傾巢而出麼?
顯然不需要。
所以曹操的戰略計劃一開始就已經將斐潛預算到了其中,並且攻擊宛城來牽扯從武關南下的驃騎人馬也是在計劃之中的事情。
隻不過麼……
計劃畢竟是計劃,再完美的計劃也有意外。黃忠黃漢升,便是這個計劃執行當中出現的第一個,也是最大的一個意外!
然後進軍宛城也是出現了些意外,按照原本的計劃,當下宛城應該早就陷落,夏侯淵甚至可以將龐氏黃氏家人困上城頭,逼迫黃忠投降!
結果在攻伐宛城的時候,偏偏在最為重要的第一次進攻,在即將裡應外合突破城防的時候,偏偏被火所阻擋了片刻,給了宛城守軍喘息的機會,所以才不得不拖延時日,即便是現在攻進了宛城,依舊是戰至當下還未能全功!
而現在,夏侯淵就想要將出現在曹操計劃之中這個最大的意外,就此抹去!
宛城城頭之上,原本隱匿在女牆之後,還有在街道兩側的曹軍弓箭手在夏侯淵號令之下,猛的站起身,朝著出現在血色長街上的黃忠等人張弓就射!
從側麵,從後方,曹軍的弓箭手奮力拉動著弓弦,箭矢紛飛而下!
『盾!』黃忠大喝一聲,如同悶雷在雲間翻滾,旋即一麵麵的盾牌頂在了外圍,迎接著曹軍紛飛而來的箭矢!
於此同時,街道兩側的未曾燃燒的店麵和房屋之中,竄出了不少曹軍兵卒,凶神惡煞的往上就撲!
轉眼之間,激鬥如火!
血和肉,便是這火燃料,肆意紛飛!
被圍起來的,自然就是中間宛如花朵一般的黃氏精銳,而在外圍撕咬的,自然就是夏侯淵手下的強兵!
此時此刻,雙方最為精銳凶悍的戰士兵卒,舍死忘生的相互糾纏於一處!雙方之間的戰鬥,就像是在黃泉之路上的撕咬,每個人仿佛都在透支自己生命,精力,或是血性,以決生死!
黃氏兵卒頂著盾牌,維持著陣線絕不後退,除非最後一口氣吐出,才緩緩的從自己的戰列當中倒下,而曹軍甲士更是瘋狂,不顧死傷,拚命要衝入對方的陣列當中,打開缺口,再將缺口變得巨大,讓更多的曹兵可以擠壓進來撕破缺口,直到將眼前這個仿佛不可能被撼動的圓陣徹底粉碎!
糾纏著倒下的雙方甲士,隻要未死,都還在地上摸爬著互相扭打,用戰刀朝著對方的腿腳戳刺,但是大多數的時候這些倒下的兵卒,往往很快就會被雙方胡亂踏下來的腳板給踩進了血漿之中,然後一腳一腳的踩成肉泥!
雙方的激戰的吼聲,呈現出來的慘烈情形,似乎連天上秋日都被嚇到了,將頭掩藏在了雲層之後,扭著臉就向西斜去,反正看不見就可以當做沒發生……
曹軍就連著發起了三四次衝擊,每一次都是同樣的凶悍,同樣的猛烈,如同野狼一般圍著黃氏兵卒的圓陣撕咬,遊弋,撲擊,拖拽,血肉橫飛,地麵上很快就重新覆蓋上了一層層的新鮮血液,沿著石板緩緩蔓延,宛如被切開的熔岩蛋糕。
黃忠站在陣中,握著大刀,紋絲不動。
在人影晃動之下,刀槍血光之中,黃忠隻是定定的看著在十字街頭的那個身影,而他也同樣看到,夏侯淵也在死死的盯著他,盯著他頭上的那杆旗幟!
這一刻,黃忠和夏侯淵,就像是兩頭狼王,相互對峙,同時也在比拚著誰更堅忍,誰更耐戰,誰更強悍!
但是,就像是盟約最終是被用來撕毀的一樣,平衡最終也是會被打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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