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慈攜劉琦出潼關的事情,也很快的傳到了河東。
而在河東,如今便是聞喜裴氏一家獨大。
聞喜,位於郡治安邑的西北方向,瀕臨涑水。《水經》有雲:『涑水出河東聞喜縣東山黍葭穀。』即自縣東北境發源,經董池陂,西南流過聞喜縣東,又過安邑、猗氏、解縣,最後注入蒲阪境內的張揚澤。
聞喜縣古稱桐鄉,秦代改名為左邑縣,據說漢武帝曾經北征匈奴至此,忽聞平定南越的捷報,欣喜若狂,才將縣名改成了『聞喜』。
因為自黃河北岸直到聞喜之間,地麵沉陷,原本是上古時代的一大湖澤,後來澤水逐漸乾涸,唯留涑水、張揚澤等地,所以形成了聞喜周邊方圓數百裡的肥土沃田,戶口繁盛,農業發達。
說到聞喜裴氏,就不得不提一棵樹,柏樹。
距聞喜縣城東麵五十裡左右,於山麓之中生有一株巨大的柏樹,無人知曉是何年何月所種,也不知這顆柏樹經曆了多少春秋寒暑,隻是知道這柏樹粗壯碩大,頗為神奇,然後便有裴氏表示,這個柏樹是在周代開始,便是裴氏祖先栽種,故稱之為『裴柏』……
當然,裴氏這樣的舉動還算是小兒科的了,隻是說一顆柏樹是他家的,像是大漢天子就說天下都是他家的了。
實際上麼,裴氏定居河東,大體上是在東漢之初,裴氏原本不是河東的,是雲中人,有一人裴遵,時為敦煌太守,從光武定隴蜀有功,始遷安邑,後來又有裴遵的曾孫裴曄,任度遼將軍、並州刺史。
所以裴氏正式打出打出『裴柏』的招牌的時間,應該就是在裴遵之後,裴曄之前的這一段時間之間。
曆史上,裴氏僅僅憑裴遵和裴曄,也還不夠分量,直至裴茂出任尚書令,相當於國家級彆的組織部部長,掌握著全國官吏的升遷之後,河東裴氏才因此極大的繁盛起來,到了西晉之時,就已經成為了不弱於潁川荀、弘農楊等舊族的一等世家。
後來五胡亂華,裴氏因為『永嘉之亂』而各支分途,散布五方,後世就變成了五眷,逃到西邊涼州的叫西眷,逃到遼東的叫東眷,沒跑的叫中眷,南逃的叫做南來吳裴,最有意思的西眷後來有人扛不住了,後歸河東,落足於解縣洗馬川——是為洗馬眷……
如今裴氏祖先麼,大體上可以上溯到裴遵或者裴曄,不僅僅是裴茂一支,但是為什麼如今僅有裴茂一支繁盛,內掌宗族,外任仕途,在裴氏之中說一不二?
畢竟聞喜從東漢之初繁衍到現在,聞喜縣城之中裴氏子弟也有不少,不僅僅是主眷,還有聯宗、依附,以及奴從主姓的,為什麼這些人當中就沒有發展起來的?
因為二八定律。
甚至是一九定律。
從裴遵到裴曄,再到現在裴茂,主眷一支幾乎把持了所有的上升空間,上至國家舉孝廉,下至縣鄉小吏,人數雖然不足全裴氏的一成,但是其擔任官職的人口數量卻占了全族官吏的九成!
裴遵到裴曄,再到裴茂,以至於現在在斐潛手下任職的裴喜裴俊等人,就一定是超出裴氏上下數百人的傑出人才麼?是IQ超人還是EQ拔群?有這個可能,但是不管是IQ和EQ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們投了個好胎。
然後得到了好胎好前程的人會滿足於現狀麼?
不會。
這些人會想要更好的。
因此,對於斐潛的持續關注,就成為了聞喜裴氏的一個非常重要的事情。尤其是當聽聞了蔡氏懷孕的消息,讓聞喜裴氏當中就幾乎掀起了一個新高潮來……
原來裴氏以為驃騎將軍斐潛是身體不行,所以才一直以來都沒有嗣子繁衍,結果現在一看不是牛不行,是田不成啊!
太史慈出兵,更是刺激到了聞喜裴氏上下,許多裴氏族人紛紛趕到了裴茂之處,名義上說是來拜見請安,但是實際上都是表示了對於裴茂之前的一些政策的不滿。
早知道……
早知道!
當年驃騎將軍還是中郎將的時候,裴氏送了個旁支女過去給斐潛當小妾,然後也就如此而已了,現在『早知道』起來,自然是很多人拍大腿,恨不得當初送去的是自己家的女兒!
當初送過去的,自然是家道旁落,簡單來說就是孤兒,父母死後托付給主眷寄養的,跟高檔一些的商品貨物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彆,即便是不是當時送給斐潛,也自然會送給什麼其他的人,作為聯姻,或是作為獎勵。
因此這樣的旁支女,自然也就不可能會帶來多少的回饋和幫助,這麼多年來除非裴茂等人找上門去,也從來不跟聞喜裴氏主動聯係。所以聞喜裴氏多少也有些尷尬,畢竟不管怎麼說,老是去找驃騎大將軍的小妾,是想要乾啥?
如今太史慈帶著劉琦東進,明顯就是驃騎將軍斐潛不滿意曹操在荊州的所作所為,要和曹操掰一下手腕啊……
原先說什麼驃騎將軍斐潛人丁薄,後繼空乏,現在看來不是不生,是不想生,真想要生的時候不就有了麼?
原先說什麼驃騎隻是偏安一隅之地,再等等看看,結果一等就是看著驃騎將軍拿下了關中川蜀,然後河東裴氏依舊還窩在河東……
原先說什麼不要湊熱鬨有風險,稍安勿躁不可妄動,現在去妄動的不也當上了參律院的職位麼?然後真的聽了不動的,連個屁都沒撈到。
『裴公究竟如何安排,總要有個說法罷?』
『如今眼見寒門子弟一個個得了高位,吾等依舊兩袖清風,餐風飲露,這如何是好?』
『聞喜裴氏,百年之基,難不成還比不過那些涼州浪蕩子?據悉右扶風又送了一批子弟來,於各縣任職……』
『裴公子嗣,各得其所,吾等之輩,無依無著……』
越說便是越憤憤,一時之間裴茂也有些招架不住。裴茂甚至都有些覺得莫名其妙,太史慈出軍是去河洛,又不是來河東,又怎樣的刺激到了這些家夥?
其實裴茂的做法,嚴格說起來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當年也是有和斐潛進行合作的,隻不過沒有想到斐潛竄起來的這麼快,導致現在有些不上不下,找不準落腳點了。
同時,裴氏也和大多數的世家一樣,並不想要將雞蛋都放在一個筐裡,所以相對於比較抽身於外,也就……
哦,明白了。
裴茂沉吟少許,組織了一下語言,然後才咳嗽了兩聲,等眾人都安靜下來之後,緩緩的說道:『諸位心意,某已知曉。我聞喜裴氏,雖說人丁繁茂,廣有田產,然無遠慮,必生近憂……』
說到了此處,裴茂稍微停頓了一下,『各位見太史出兵,觀弘農敗壞,心懷傷感,老朽也是深有體會……』裴茂又停頓了一下,而且還停得比較久,見眾人沒有什麼反應,便知道基本上算是說中了。
其實也不難猜。
原先弘農楊氏,是多麼強盛的世家大族,現在卻在太史之下瑟瑟發抖,不免多少會讓人感覺有些兔死狐悲。
『爾等以為老朽整日枯坐家中,無所事事?』裴茂左右橫掃過去,長時間積攢下來的威嚴使得他此刻多少有些不怒而威的姿態,旁人紛紛低頭,不敢和裴茂對視,『爾等都想要登玉階,臨金堂,可有掂量一下自身分量夠是不夠?』
『今觀天下之勢,或東,或西。』裴茂沉聲說道,『東,你我皆為河東之輩,前有冀豫舊宿,又有潁川新人,何德何能可勝之?西,雖有地利之便,然……爾等之名,有盛於鄭公乎?爾等之勇,可戰於子義乎?經貿,謀劃,農桑,器械,但凡是諸位有過人之處,老朽便是拚得性命不要,也舉薦爾等於驃騎之前!』
『可有乎?不妨言來!』
裴茂伸手,重重的拍了一下桌案。
眾人一片寂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間皆是無言。
『這個……這個……裴公息怒,息怒……』下首一人打破了沉默,略有些尷尬的賠笑說道,『想必諸位今日也非逼迫於裴公……隻是一時略有感慨,抒發一二……』
『是,是,抒發而已,裴公不必當真……不必當真……』
『爾等妄言,惹得裴公動怒,還不快快賠罪?』
『啊,是,是,在下一時衝動,言多有失,還望裴公雅量……』
『嘰嘰……』
『咋咋……』
裴茂閉上了眼,然後擺擺手。
人的思想,無疑就是最為複雜的東西,每個人的想法都在自家的腦袋裡麵裝著,嘴上說的東西,往往未必是腦袋裡麵想著的,而真正的想法,也未必會說出來。
裴茂這一支主眷,當然占據了絕大多數的資源,而這樣的行為,也會導致一些怨恨緩緩的積累下來,一旦有一些什麼變動,就會被點燃,然後爆發出來。然而裴茂會因為這些怨恨產生就無條件的釋放手中的資源麼?
根本不可能。裴茂隻會更加的緊縮,然後將旁支裡麵的優秀人才儘可能的吸納進來,保持主乾強盛,鎮壓各係。
『聞漢水有三日,複行其上,使暗再明……』裴茂環視一周,『故聞喜裴氏,是求日之複升,或隨月薄西山?此等紛亂之局,不可不慎之。退一步而言,爾等以為,驃騎於長安,聞喜又臨平陽,裴氏儘得咫尺之利,便當多任?諸位!可知司馬有子,新任何職?』
裴茂也沒有賣什麼關子,一字一頓的說道,『書、佐!僅為一書佐!』
消息不如裴茂靈通的其餘眾人,頓時一片嘩然。
『就說驃騎之下,太原王氏,仕於三輔,書佐累遷。溫縣司馬,一則北走幽寒,一則亦為書佐。荊襄來人,亦從小吏做起……』裴茂冷笑道,『爾等倒是厲害,一上來便說縣鄉令長,郡州職位,莫以為驃騎皆聽老朽擺布不成?爾等是精於謀略,還是擅於軍陣啊?高又不成,低又不願,還怨得老夫此處來,其可怪也歟!』
『可,可是……』
『可是吾等平日皆讀經書,何嘗通曉得這些!』
『就是,就是……』
『大漢以仁孝治天下,莫非今日仁孝經義皆是無用了麼?』
『哀哉,哎唉……』
裴茂其實也一直都在考慮這個問題。
就像老子是英雄,大多數人就會以為其兒子必定是好漢一樣,裴茂也一度認為,既然經書傳家,仁孝治國,那麼隻要自家子弟讀書好,通經緯,再吹一吹,等到名望成熟了,自然就可以擔任高官了……
可是等到了裴茂發現自家的孩子在驃騎之處的遭遇完全不同之後,才猛然間發現了按照之前的想法來操作的話,結果完全不對等。
就拿裴氏在驃騎之下任職的兩個人來說,一個裴俊,旁支,在經文上的造詣麼,自然沒有裴喜好,可現在裴俊發展得比裴喜明顯更好,難道這代表著是說經文無用麼?
顯然也不是。
那麼到底是哪裡出現了問題?
其實裴茂之前的言辭之中,也隱隱有了一些答案,隻不過他自己還沒有發現而已。
在漢代這個家族教育力量顯然大於社會教育的年代,一個好的父親,其子女自然就更有可能獲得好的傳承,這也是所謂『將門無犬子』的由來。
但是在實際當中,死記硬背的東西無疑就是最簡單的傳承,而懂得靈活應用,才是關鍵要害,否則也不會有趙氏父子的紙上談兵的典故了。
弘農楊氏,若是論經書淵博,算得上是山西第一,若是說其人聰慧,也是在同齡之輩當中名列前茅,可是為什麼獨掌司隸之地,身為雒陽之令,卻依舊窘迫,難以發展?
裴茂擺出事例,表示說如果願意和太原王氏,溫縣司馬一樣,從基層做起的,裴茂自然義不容辭,必然向驃騎將軍推薦,如果說想要一上來就得到什麼高等職位的,那麼有什麼擅長之能,裴茂也不吝嗇臉皮去走門路,但是如果隻是會讀兩句經書的貨色,又想要獲得好的待遇……
眾人見事情確實如此,也不能全怪裴茂不舉薦,到了後麵也多少有些怏怏,說了一些場麵話之後紛紛散去。
裴茂縱然心中生氣,但是臉上還是帶著些笑,讓小輩裴輯代替自己送一送,自己則是站在廳堂之外,等人走光之後,才重新回到廳堂之內坐下,沉思起來。
不多時,裴輯回來了,稟報道:『父親大人,都送走了……』
裴茂點了點頭,指了指一旁,『坐。』
廳堂之內,一片寂靜。微微的風吹過,掀起了紗幔,窸窸窣窣。
『此事……』裴茂轉頭,問裴輯道,『輯兒以為如何?』
『貪婪無知之輩,挾眾鼓惑,脅迫父親,著實可惡。』裴輯說道。
裴茂點了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說道:『汝言倒也不差……隻不過若是為父易地而處之,怕是也隻能如此……』
『為何?』裴輯訝然道。
『且不論太原王氏,溫縣司馬……』裴茂歎息一聲,『單說堂堂弘農楊氏,如今連雒陽令都……哎……』
裴茂感歎。若是裴茂知曉後世『內卷』一詞,怕是就不會如此喟歎了。其實內卷就是供大於求,比如像是後世的銀行,原先招中專生的,然後就變成大專生,後來本科生也不成,需要研究生起步,然後研究生招來做什麼呢?在櫃台上數鈔票。莫非是銀行的大佬覺得,研究生數出來的鈔票比中專生更香,更精準?
其實也不是。是銀行大佬發現可以用更低廉價格,招攬到更高級的人,那麼為什麼不這樣做呢?
『內卷』是一種社會發展的必然,是供需關係的一種變化,並不是以某個人,或是某一部分人的意誌為轉移的。
就像是大漢當下,不論是斐潛這一邊,還是在曹操那一邊,懂得一些經書的人,已經不是什麼稀缺貨色了,現在更需要一些擅長於謀略,或是精通軍事的人才。
『……某思之,昔日有趙王胡服騎射……如今大漢社稷動蕩……』裴茂看了看裴輯,說道,『若是為父給你找幾個胡人……多學些騎射之術,軍伍之道,輯兒可願否?』
『胡人?』裴輯一愣,『呃……願聽從父親大人安排……』
裴茂點點頭,又是歎息一聲,『兵者,凶殺也,唉……奈何裴氏上下,多習文韜,少有武略,故而……若輯兒學武有成,即便是不搏殺於沙場,也可保全於家鄉……隻是這騎射之術,軍伍之道,需要打熬身體,多有辛勞……為父,為父……』
『孩兒願意為父親分憂!』
『哎……也罷!明日為父就去尋覓騎射能手!』
當青龍寺大論的風**起,當整個農學士和工學士侵占了基層的職位,當太原王氏溫縣司馬都不得不開始低著頭看向低一等的職位的時候,山西士族子弟之間的『內卷』也逐漸發揮出其威力來。
縱然像是河東聞喜裴氏這樣的山西老牌子士族,也不得不在新的方向上考慮自身的改變和進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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