譙並是赤帝宮祭酒,來拜見斐潛的時候,也是很有宗教的特色,穿著紅色為底黑色為邊的長袍,身前身後都有一個大大的陰陽二氣圖,一看就是神棍當中的職業選手。
斐潛笑著,扶起了譙並,然後往赤帝宮而行。
譙並臉上帶著一種平日裡麵少見的諂媚,將諸葛亮原本的位置擠占了,屁顛屁顛的跟在斐潛後麵。
小蘿卜頭也沒生氣,若有所思的走在後麵。
諸葛亮覺得斐潛這樣帶著他來美陽,肯定有斐潛的目的,而現在看起來,似乎和譙並、赤帝宮相關……
可是『貸令之律』怎麼和赤帝宮牽扯上了關係?
難道說驃騎將軍想要利用宗教?
可問題是……
就在諸葛一路思索的時候,一行人已經到了赤帝宮左近。
沒錯,斐潛是想要用一用自己搗鼓出來的這個『五方上帝』來做些事情。這一件事情,其實已經謀劃很久了。
漢代,可以說是一個在宗教環節非常特殊的年代,他的特殊就在於在漢之初的時候,承接了經過春秋以來社會大震蕩的衝擊而崩潰的血緣宗教結構,而同樣在漢之末,也遇到了國家宗教的崩潰……
同時,漢代也是本土民間宗教的誕生和外來宗教的融合,相融相生相克的一個年代。
赤帝宮占地不小,畢竟漢代也是有些地廣人稀,即便是在關中三輔區域,也是有大片大片的荒山野嶺。
到了赤帝宮之前,赤帝宮之內大大小小的官吏和屬員都跪拜在地,迎接斐潛的視察。
沒錯,赤帝宮算是官吏體係的……
就跟後世當中宗教人士也有公務級彆一樣。
黃旭帶著護衛已經進宮殿當中檢查,占據要害位置,而許褚則是緊緊跟在斐潛身後,亦步亦趨。
赤帝宮主殿之中自然就是高大的赤帝神像。
斐潛上前,點上了香,彎腰敬拜。
漢代人依舊秉承著上跪天,下跪地,中間跪父母的風俗,就連見君主,也不是動不動就跪的,所以即便是拜見神靈,也不必行跪禮。一般百姓比如說即便是見到了斐潛出行,隻需要避讓道旁即可,也不用跪拜,若是連自由權利都沒有的奴隸之身,便是不管是見誰,都必須下跪。
漢代宗教,從春秋戰國而來,性質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最開始的時候,夏商周,是血緣宗教,一直到秦。然後被『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給衝擊崩潰了,劉邦這個二流子登上了至高之位,導致以血緣而論的國家宗教信仰崩塌得一塌糊塗。
青煙嫋嫋而上,似乎給赤帝神像蒙上了些神秘的色彩。
斐潛看了看莊嚴肅穆的赤帝神像,心中卻有些感慨,要是劉邦在地下,知道自己一手打下來的大漢王朝,黑的變成了紅,然後自己代表的黑帝滾到一旁吃尾氣,不知道是會哭,還是會笑?
劉邦一開始要捧自己成為黑帝,但是顯然更多的是自嗨,沒什麼人理會。以至於到了漢武帝的時候,董仲舒橫空出世,填補了這一塊的空缺,形成了新的國家宗教體係。
漢代國家宗教的發展,董仲舒的『天論』思想、讖緯的興起和班固的《白虎通》是三個標誌性的裡程碑。
董仲舒的『天論』思想,首先是明確了『天』的存在。,也就是『君權天授』,而這一點,又是繼承了春秋戰國的血緣理論,表示『天』和『人』之間,有一定的血緣關係,也就是『天子』,順理成章的就論證了皇權的合理性。
當然在董仲舒開始推廣這一套的時候,也不是沒人質疑,但是董仲舒開了個大,也就是提出了所謂的『人副天數』之說。大體上就是:『天以終歲之數,成人之身,故小節三百六十六,副日數也;大節十二分,副月數也;內有五藏,副五行數也;外有四肢,副四時數也;乍視乍瞑,副晝夜也;乍剛乍柔,副冬夏也;乍哀乍樂,副陰陽也……』
董仲舒表示,無論在肉體或精神方麵,人都是天的副本,因而,人的行為必定會在『天』上得到反應,至此,天人感應理論徹底確定。
董老夫子傲然而立,環顧四周,表示一個能打的都沒有……
董仲舒贏了,但是他也輸了。
因為不是所有『天子』都是漢武帝,或者說可以有漢武帝的能力。
若是先秦的血緣宗教還好解釋,畢竟誰家沒有熊孩子啊?從眾多的(● ̄(?) ̄●)孩子裡麵挑一個比較好一些的就是了,但是現在『天子』理論怎麼說?橘麻麥皮的是因為上天覺得我們這一群大臣都太二了,所以故意派個猴子下來折騰我們的是麼?
所以讖緯就大行其道了。
尤其是在西漢末期,隨著天子越來越是昏庸無能,為了遮掩醜態,也為了讓自己依舊能夠依附在皇權至上吃肉喝血,大官宦,大士族開始推行讖緯,表示這些表麵上看起來很混賬,很昏庸,很無能的天子,並不是真的表麵上看起來的這樣,而是一種大智若愚的言行表現,要品,請品,請細品……
於是,王莽說,我品明白了。
然後劉秀也說,我也舔明白了……
結果讖緯盛行後,東漢的思想界更加混亂了,讖緯與傳統經學的矛盾、經學自身今文和古文之間的矛盾等更加激化,各方都試圖壓倒對方,所以假借名頭,各種讖緯越說越多,越來越煩瑣。
就像是斐潛搞的青龍寺大論,並不是因為斐潛是穿越者,所以有BUFF加成,而是一方麵讖緯發展到了當下,許多人都明白其中的害處,同時在斐潛之前,白虎觀就搞過一次了,從某個角度來說,其實《白虎通義》也在一定程度上努力消除,或者說是在修正讖緯。所以當斐潛提出『求真求正』的時候,在有鄭玄司馬徽的名頭之下,就更沒有人有什麼異議了。
《白虎通義》清除了許多在讖緯神學中的那些簡單粗糙的神學說詞,如讖緯以古代帝王伏羲、神農、祝融為神,《白虎通義》則認為這些古帝是人;緯書神化孔子等人,《白虎通義》則認為孔子等人不是神;緯書神化五經,《白虎通義》則認為五經是『五常之道』,也不是什麼神書。
但是《白虎通義》依舊沒有將經書的地位打落,也沒有徹底的摒棄讖緯,以至於當下斐潛重新勘定,也算是一種繼承和發揚。
所以現在,斐潛也準備繼續將赤帝宮發揚發揚……
在進行完了表麵上的儀式之後,斐潛看了看譙並,譙並立刻會意,讓手下各自去忙,然後引領著斐潛到了後殿就坐。誰也不傻,誰還會真以為斐潛是閒著沒事乾,然後來赤帝宮燒香的?
宗教必須為政治服務,不能為政治服務的宗教不是什麼好宗教,就像是整天圍攻政府的……咳咳咳……
所以斐潛養著譙並這一幫子人,是為了什麼?
自然就是為了政治服務,為了斐潛,也為了當下的小冰河時期而準備著。
在赤帝宮,人和神是分離的。
人是人,神是神,這個很清楚。譙並不是神的代言人,也不是什麼先知,什麼聖徒,更不是什麼化身,若是說起來,有些類似於有政府津貼補助的傳教士。
譙並等人大力推廣當下的宗教,並不是因為譙並真的信仰五方上帝,而是譙並拿著斐潛給的錢,享受著斐潛給的地位,自然和漢代民間宗教的那些人不同,一個是努力推銷,一個是來求我啊,能一樣麼?
沒錯,說的就是你,黃老。
董仲舒天人之說,一方麵驅逐了從春秋戰國時期的血緣宗教,使得其從國家宗教的位置上退下來,成為了地方士族的宗族體係,另外一方麵打倒的,自然就是黃老。
黃老之學在西漢初,大體上還能屬於國家宗教範疇,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是漢王朝的治國之策,但是漢武帝之後,黃老之學就失去了顯赫地位,它的代表人物淮南王劉安還落了個『謀叛逆,誅及宗族』的結局。
於是黃老之學無奈離開政治中心而向黃老養生術發展,走向了偶像化黃帝和老子的道路,形成了以修煉、養生為主導思想,輔佐神仙黃白之術等等手段的宗教體係,順道還演化出方士一派,平日裡麵清高得要死,實際上巴不得貼在皇帝身邊,表示來求我啊,求了就給你個蛋,呃,給個丹吃吃……
所以斐潛非常清楚宗教應該乾一些什麼事情,像是張角三兄弟其實一開始就做的不錯,隻不過沒有製約,然後頭腦發熱了,覺得自己優勢很大,然後F2一下,A了上去,最後打出了GG。
斐潛當下所建立的五方上帝宗教,不僅要解決人和自然的矛盾,也要解決人類社會自身的矛盾。人和自然的矛盾很好理解,畢竟當下的自然界很多東西普通人很難理解,即便是不談自然的風雨雷電,就人類在自然界當中生存產生出來的生老病死,都難以說明清晰,因此在一定程度上歸於宗教,是人類發展的一種必然選擇。
至於人類社會自身的矛盾麼……
就像是當下。
『譙祭酒……』斐潛示意譙並就坐,而諸葛亮則是像是小秘書一樣站在斐潛身後,『今歲天時異常,寒暑紊亂,不知可有說法?』
譙並一愣,旋即眼珠子定在了斐潛臉上,『主公之意……這五方上帝,要有個說法?』
斐潛微笑著點頭,『當然要有個說法……』
『唯,唯!』譙並連連點頭,滿臉的笑,『隻是這「法」,要如何說啊……』
斐潛卻沒有直接說些什麼,隻是點了點頭說道:『祭酒主持有方,屆時定然有賞……今日偶得閒暇,來此一觀,心願已足……若有何事,祭酒可至將軍府……』
開什麼玩笑,什麼都由某來說,還要你個譙並乾什麼?
斐潛起身離開,譙並自然也無法阻攔,屁顛顛的又跟在後麵,卻被斐潛攔住,隻是告訴譙並三天後要記得去將軍府交差,便帶著一行人往長安而回。
留下了幾欲抓狂的譙並不提……
路上,斐潛看了看沉默著跟著的諸葛亮,說道:『孔明若有不解,不妨直言。』
『將軍欲以五方上帝,以製地方?』諸葛亮說道。
『然也……』斐潛點了點頭,並沒有否認這樣的想法,『具體如何?可一並說來!』
『不過……』諸葛亮轉頭看了一下赤帝宮的方向,『將軍,這五方上帝,愚民尚可信之,若是……恐怕未得其效也……』
譙並相信所謂的『五方上帝』麼?
嗬嗬。
那麼關中士族大姓又有多少信奉五方上帝的?
自然也是嗬嗬。
反倒是在民間普通百姓層麵,許多人相信這個,並且虔誠者很多,所以諸葛亮說如果斐潛想要用這種方式來製約士族,怕是沒有什麼效果。
『孔明所言不錯……』斐潛點頭,並沒有否認,卻轉而問道,『然何也?』
『這個……』諸葛亮愣了一下。
是啊,為什麼?
為什麼士族子弟,或者說比較上層一些的人並不相信宗教的神鬼,百姓卻相信?是因為愚昧?
顯然不是,畢竟後世之中,也有些學富五車的,甚至也有一定地位的,然後要搶著跪在泥菩薩的腳下,企圖讓泥雕木像來庇護自己。這些學者官吏,愚昧麼?在某些方麵甚至比大多數人都要精明,要不然這些人也爬不上去,但是為什麼就會信了呢?
斐潛收了笑容,『無他,人性也……』
『人性?』諸葛亮睜大眼睛,無論如何都沒想到是這兩個字。
斐潛點點頭,『人有七情六欲,自然就有陰晴圓缺,恐生懼死,無處可排解,便隻得托付於神靈……故而,因人而成事,做事先算人……』
諸葛亮愕然,似乎明白了什麼,又像是沒能完全明白……
……(?·??·?)??……
長安。
韋端家中。
後院之內,偏僻小亭,裡外隻有三人,其餘仆從都是被遠遠的支開。
『驃騎將軍去了美陽?』
『赤帝宮?』
『欲之若何?』
斐潛帶著諸葛亮,一大幫子人自然行蹤難以保密,很快消息就傳開了。
尤其是旋渦的中心,在長安的韋端,作為關中士族的代表人物,當然對於這些事情更加的關心。
沒辦法,家中原本是打算培養孩子走兩條路線的,一條自然是子承父業,另外一條就是走在世高人的路線,名人大家的模式。大兒子可以跟在韋端自己身後混資曆,老二麼,原先不是跟著所謂『書聖』學習麼,當然,現青龍寺大論之後,這個聖那個聖的少了許多,但是也沒關係,該吹還是會吹的……
但是誰能想到,老二的手廢了,一條路說垮就給垮了。因此,在這樣的情況下,隻有想辦法在仕途上爬得更高了,而想要在仕途上獲得更好收益,那麼琢磨透徹驃騎將軍斐潛的想法,就是眼下至關重要的事情。
更何況,火熱出爐的『貸令律』也是參律院新成果,雖然不是韋端為主導,而是那個姓裴的家夥搞的,但也是參律院的事情啊,如何讓韋端不上心?
『反正某已經下令,莊子之內,不得借貸了……』李園表示,這個事情,老子跟著驃騎走。
韋端瞄了李園一眼,搖了搖頭,說道:『此令啊,其實……虛有其表……』
杜畿默然,並沒有說話。
之前那個大赦事件,一開始的時候姓裴的家夥還以為挺容易,結果真著手的時候就覺得麻煩了,然後自然是死活拖著,借口青龍寺士族子弟爭論不一,表麵上看起來似乎忙得要死,但是實際上拖著拖著也就拖黃了。而這一次,韋端也沒想到這個『貸令之律』,姓裴的家夥會動作這麼快……
之前以為還會像是大赦一樣,又搞什麼青龍寺討論,一拖幾個月……
不過現在想來,也能理解,畢竟大赦拖了那麼久,現在若是又拖,怕是真的就是老壽星吃披薩,呃,砒霜,不是掉牙就是活膩了。
隻不過作為研究律令的韋端,看到這個新的『貸令律』的時候,沒有多費什麼勁,就找到了其中的破綻。
『破綻?』李園愣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說道,『此時大有非常,某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此事……即便是有破綻,亦與某無關……』
杜畿點頭說道:『賢弟此言,乃持重也。更何況……若是這破綻,乃有意為之……』
『嗯,啊?』韋端眼珠轉了轉,『有意為之?如此說來……』
這是驃騎將軍斐潛又準備磨刀霍霍了?
這倒是也說得通,畢竟現在天時不佳,明顯秋收可能有問題,所以找個肥的下手,當然也是一種辦法,但是凡事都要講究一些規矩麼,所以先搞了這樣的一條律令,那麼到時候真要是有不開眼的撞到了刀口上,自然也怪不得說驃騎將軍斐潛殘酷無情無理取鬨。
所以杜畿稱讚李園說持重,就是這個意思。
但是問題是誰都清楚驃騎將軍斐潛做事情,向來就是一套一套的,就像是今天驃騎將軍跑去美陽,究竟是要做什麼?
韋端沉吟半響,說道:『不若……試之?』知道有坑,但是這個坑落在何處,總就是讓人心中不安,所以如果知道坑在哪裡,自然就不必害怕了,試一試,坑大坑小,多少有個數。
杜畿皺眉。
韋端笑道:『自然不是三輔之地……要知道,隴右……嗬嗬,不少家夥怕是少讀經書,不明道理啊……再加上這律令傳遞,總歸是有些延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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