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又是一年,新的一年即將到來的時候,長安左近,便是張燈結彩,尤其是臘月二十三這一天,家家戶戶祭奠灶神的煙火,更是給這一片銀裝素裹的天地,增加了許多人間特有的氣息。
後世所謂臘月二十三,灶王爺升天的習俗,便是由此演化而來。每年到臘月二十三,家家戶戶都會供上一些食物,豐儉由人,但是都代表了一個相同的含義,就是來年灶神可以保佑全家多一些食物來源,這種習俗,在先秦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
灶神負責創造食物,在漢代可是一位重要的神靈。先秦時在每年的十二月末就有所謂『臘祭』的傳統,除了祭祀祖先之外,還包括了五祀:灶神、門神、行神、戶神和土神。後來這些神靈慢慢的和外來神靈合體,也就多出了一些新的變化來,但是整體代表的含義,卻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
順便說一下,漢代的門神是神荼和鬱壘,而且還分左右,要是給貼錯了,多半會被人笑掉大牙。
漢代也有除舊迎新的新年習俗,也就是大掃除,根據《呂氏春秋》之中記載,這個習俗在堯舜時代就已經有了。當然,堯舜過於遙遠,但至少說明先秦就已經有了年前大掃除的習俗。
然後祭祀祖先,吃年夜飯,給壓歲錢,或者稱之為厭勝錢,相互拜年,這些都是從漢代就開始的傳統習俗,一代一代這樣的傳承了下去,直至後世……
斐潛站在長安高台之上,看著萬家燈火闌珊。
後世新年?
嗯,一群人寥寥草草的吃完飯,小輩們心不在焉,甚至還嫌棄年夜飯太過油膩,陪著長輩吃的唯一目的就是拿紅包,紅包一到手就立刻溜號去玩遊戲……
中青年人大多數都是在看手機,坐著看手機,躺著看手機,一個晚上都在看手機,看手機的時間比看父母的時間都要長。
然後家中的父母陪著笑臉,招呼這個吃點,殷切期盼這那個吃點,可是換來的大多都是不吃,亦或是吃膩了,然後揮揮手,甚至連一個笑臉都懶得回應父母。父母隻好怏怏的,維持著僵硬的笑臉,然後目光投射在電視上,以免自己顯得太過於尷尬。
這就是後世的新年。
『郎君!』
黃月英牽著斐蓁,興衝衝的也上了高台,然後指著遠處可道:『今年的大儺是要從這裡走麼?』
斐潛點了點頭,指點著說道:『從這裡開始,然後繞出城去,然後經過五陵,最後投於渭水……』
黃月英抱起斐蓁,好讓小斐蓁也能夠看得見遠處的景色,『聽說這一次有一百二十個人參加大儺戲舞?』
『沒錯,一百二十名良家子……』斐潛微微笑著,『光是準備其手持的大鞀,就放了整整一個倉庫……騎兵也會出動,也是一百二十名……到時候站在這裡,就可以看得見了……』
『真好……』黃月英感歎了一聲,又轉頭去逗小斐蓁,『到時候我們在這裡看大儺哦,好不好?你高不高興?』
斐蓁口齒漏風的說道:『告新,告新……』
漢代的官方會在元旦前的臘日,舉辦大儺戲,以求驅除疫病。這一次斐潛獲得了西京尚書台,幾乎等同於第二朝堂了,自然是儺戲的場麵更加的盛大,以展示富足,祈求神佑。雖然說斐潛更相信事在人為,但是百姓更喜歡看見這些東西,所以斐潛也就順應的動用了120名穿皂服的良家子,將在那一天,會手持大鞀,然後其中也有戴麵具披熊皮的方相,與十二獸做舞,最後由騎兵驅趕著代表疫病的造像,直至渭水,將代表著疫病,嗯,今年還加上了蝗蟲,一並扔到水裡燒掉。
『那一天,嗯,嗯……』黃月英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咬了咬嘴唇,說道,『也讓蔡家妹子過來罷……反正納征都辦了,大雁也送了……也差不了那幾天,蔡家妹子一個人在家裡過年,也是怪可憐的……』
斐潛笑了笑,卻否決道:『算了,也不差那幾天了……倒是你,真放得下了?』
黃月英嘟著嘴,輕聲嘟囔道:『放不下,還能退麼?哎……不是,我是說,蔡家妹子,我還是可以的……嗯,應該可以的……』
斐潛伸手,將黃月英拉到了身邊,將她和小斐蓁一同摟在了懷裡。
黃月英用腦袋在斐潛肩膀上撞了兩下,最終歎了口氣,靠在了斐潛的肩頭。
小斐蓁轉動著小腦袋,一會兒看看斐潛,一會兒看看黃月英,然後下意識的將胖乎乎的大拇指塞到了嘴裡,眼珠子咕嚕咕嚕轉動著,不知道想著一些什麼……
………(⊙_⊙?)………
和斐潛之處休閒氛圍,並潛藏著柴刀氣息不同,龐統這裡倒是忙得不可開交。
幾乎等同於斐潛的人事部長,龐統要在新年之前,將所有替代那些被擼下來的官吏列出來,然後上交給斐潛,進行最後裁定。
這是一項非常繁重的事情,因為被擼掉的官員,大概有三成左右,而每一個替補的官吏,都不僅需要考慮是否合適,還需要同時考慮替補的這些人本身的又有誰來替補……
龐統摸著自己的下巴,然後看著桌案之上的一堆文書,『來人!再煮些濃茶來!』不行,要加快些速度,這樣下去,說不得就趕不上看大儺了!
『再去備些蠟燭燈油!』龐統一邊喝著濃茶提神,一邊吩咐道,『還有,將右扶風的文書也一並拿來……此外,子瑜回來了沒有?派個人去看看,如果回來了叫他趕快來!』
闞澤麼,計算能力比較強,就留給荀攸了,諸葛瑾麼,就拖過來幫忙。畢竟荀攸那邊也是要統計一年下來各郡上計情況,數字報表也是一堆堆的,也是一樣忙得夠嗆。
不過這樣的忙碌,龐統覺得很充實,也很欣喜。
大規模的核查嚴辦,摘掉了許多官吏的帽子之後,原本預料可能會出現的大規模的反對潮並沒有出現,一些細微的聲音,很快就被即將新上任的這些官吏給壓了下來。一方麵是這些官吏被摘掉帽子的原因很清晰明確,辯無可辯,另外一方麵是這些官吏騰出來的位置,斐潛也沒有全數都要抓在手中,因此排排隊分果果,大家都可以分潤一些,意見麼,暫時也就被壓製下去了……
當然,或許這些人還準備著等到先將這些果果拿到手,再來嘰嘰歪歪爭取更多的好處,隻不過到那個時候,怕是晚了……
龐統嗬嗬笑了兩聲,想著等到那個時候,再來看這些人的臉色一定很有趣,可是下一刻,目光又落在了左近成堆的文書上,剛剛露出的笑容便是又凝固了起來,『子瑜還沒有到麼?再去催一下!』
在一旁協助的小吏連忙應答著,然後轉身急急向外,走到了回廊拐角處卻差一點和另外一名奔來報信的人撞到了一處。兩個人都是嚇了一跳,然後相互瞪了一眼,便又是各自分頭而行。
『何事?』龐統聽到了些動靜,但是並沒有抬頭,直接可道。
『啟稟令君,河內消息……』
『哦?』龐統放下了筆,『拿過來!』
龐統拆開了信件,上下幾眼掃了過去,頓時忍不住大笑起來,然後抓耳撓腮了一陣,實在忍不住,站起身來,交代了一聲,便匆匆往驃騎將軍府而去。
到了斐潛之處,龐統將新收到的消息遞給斐潛查看,另外也端起茶杯來緩緩啜飲,算給自己放鬆一下。
斐潛看了信件之後,也是忍不住笑了出來,『臥冰求鯉,哈哈,好一個臥冰求鯉……』
信件之中,大體上講的就是曹操考正之後發生的一係列的事情,包括冀州士族的反擊以及曹操後續的舉動,當然,最為典型的,便是王祥同學的臥冰求鯉。
其實麼,王祥同學的那些吹噓的內容,大多數漢代人,甚至到了晉代的時候依舊是作為『小說』類型的故事來看的,並不當真。大家都心知肚明,知道是以此博取名聲罷了,就像是劉邦說他斬了什麼什麼龍蛇,但是實際上可能就是劉邦喝醉了,被草叢裡麵的一條小蛇嚇了一跳而已。
偏偏冀州士族子弟就較真了,哄得王祥下不了台,當然,這些人也並非和王祥有仇,而是針對於曹操在冀州鄴城推行的考正製度而已。
『此乃隱士之弊也……』斐潛笑著,搖了搖頭,歎息了一聲,『有漢以來,隱者得其名,亦可憑此得利,故而效仿者何其眾也……』
歸隱與隱士,作為華夏曆史上的一種特殊社會現象與客觀事實,長期存在,但是在漢代,這種社會現象卻十分的顯著,甚至有專門為隱逸者做傳的《後漢書·逸民列傳》,在修編的《漢書》之中,也有大量的大量關於隱士的傳記部分,動不動就表述說,『舉孝廉,賢良方正,特征皆以疾辭』,『隱身遁命,遠浮海濱』,『隱居精學,博貫《五經》,兼明圖緯』等等,甚至多有誇讚之言,表示這些人『士之蘊藉,義憤甚矣。是時裂冠毀冕,相攜持而去……』
這一片的所謂『隱士』之中,有一些確實是因為看到了朝政腐朽,不願意與之為伍的真性情派,但是也有假借『悠然見南山』之名,實際上『此中有真意』。
因為這些『隱士』,絕大部分都是儒家出身。而在華夏各家之中,儒家是最講究經世致用、乾預社會,以入世求仕而著稱的,甚至作為其畢生的奮鬥目標。而相比較而言,黃老等學派就沒有那麼強烈的需求了,還有一些經典的『吾將曳尾於塗中』之語。
龐統微微點頭,說道:『若以忠義之流,恥見纓紼,遂乃榮華丘壑,甘足枯槁者,自免於仕途,當為稱頌其節,此乃隱士第一。又有戰亂而避,所謂危邦不入,亂邦不居者,蓋去危以圖其安,人之常情,無可厚非,此亦為隱士者二。以上之輩,皆為可也,亦無可指摘。』
最早的隱士,大概都是這兩類人。
一個是因為時局更替,比如王莽時期王莽篡位之後,很多人覺得王莽是大逆不道的篡臣,因此他們應該像商代的封臣伯夷、叔齊兄弟一樣,選擇逃遁山林或隱居民間,而不是出仕做一個『貳臣』,這是全其秉承的忠義信念,自然是值得稱頌的。
另外一個是人的本能,趨利避害,因為戰亂,所以隱藏於深山之中,躲避兵災,也是沒什麼好說的,畢竟這是人之常情。
『然光武之時,大肆褒獎,特設擢拔,以至於見名者圖其名,見利者圖其利……』斐潛搖搖頭,歎息了一聲,說道,『而後便是隱士敗壞,世人為求名利,假言圖讖,妄語神通,宛如「臥冰求鯉」一般……』
說到這裡,斐潛不由得又是笑了出來,『隻不過,哈哈,哈哈哈……某倒是真沒想到,曹司空竟然……竟然,哈哈哈哈……』
龐統也是笑,『可謂禍殃池魚也……』
隱士這個鍋麼,應該是所謂的『位麵之子』劉秀來背。
當年劉秀稱帝,標誌著東漢王朝正式建立。隻不過麼,雖然從『正統』的觀念來看,劉秀政治集團基本上完成了『複漢興劉』的曆史任務,但是要從製度上,實際的恢複到全國形勢的逐步穩定,劉秀集團的政權依舊仍麵臨著諸多可題,其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如何對待上述隱士,如何安撫、利用好這批有著較高文化素養的士人……
對此,劉秀及其臣僚采取了肯定、嘉獎這些王莽時期『守節』的隱士,『下詔表其閭,載其高節,圖畫形象』,同時還特地擢拔起用,比如光武就提拔隱士杜林,先是征拜侍禦史,後又加任大司空,以展示優厚。
同時,對於不願意出仕的隱士,也表示了及其寬容的態度,親自下詔表示說,『自古明王聖主,必有不賓之士。伯夷、叔齊不食周粟,太原周黨不受朕祿,亦各有誌焉』,並且獎勵這些隱士巾帛之物。
當然,從當時的策略看起來,劉秀做的這些似乎也沒有什麼可題,但是這樣超規格的,大批量的人才提升,也使得原本『隱士』的味道開始走樣了。
華夏人都是很聰明的,尤其是滿肚子文章的儒家子弟,見到一隱一仕之間,便可以從普普通通的『郡吏』直接提升到了中央大員『侍禦史』,而老老實實一步一個腳印的話,說不得一輩子都爬不上去,那麼最終怎麼選,走那一條路,那還用得著說麼?
於是乎,王莽劉秀之後,便是越來越多的『隱士』了,許多人不管有事沒事,都『隱』一回再說。
然後可題來了,若是真的『隱』了,又有誰會知道深山老林裡麵的那個家夥,是一個野人還是一個飽學儒生?所以衍生出來了第二個可題,有『隱』必然有『吹』,要不然就變成真的『隱士』了……
大家都在吹,後來就演變成為不僅是『隱士』在吹,普通士族子弟也要吹,要不然怎麼和『隱士』競爭呢?而怎樣吹得有噱頭,大體上就可以參考後世某某圈,一張照片一條腿,一根胳膊一撮毛都能吹出花樣來,相比較之下,王祥的臥冰求鯉麼,其實說出格麼,也略有一些,但是要是和後世的那些五毛文章來比較,還是相當含蓄的了。
冀州子弟扒拉了王祥的皮,攪合了曹操的考正製度的鋪開,然而曹操也不是省油的燈,一轉身就開始挖坑,這個坑的名字,叫做淫棍,呃,是隱鯤……
曹操開始在鄴城大肆點評斐潛的這個外號,表示斐潛既不像是什麼『隱士』也稱不上什麼『鯤鵬』,而作為站在對立麵的立場上,曹操治下不管是豫州也好,冀州也罷,也都對於曹操的說辭沒有什麼意見,也不敢發表什麼意見。
河內司馬家就自然不滿了,但是也不敢跑到曹操麵前去跳腳對罵,所以便給斐潛送來這樣的一封信件……
先拋開河內司馬的用意不提,單說曹操此舉隱含的意思……
『曹司空之意,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斐潛哈哈笑著,渾然沒有將這個事情作為很大的可題來看待,因為斐潛已經過了需要靠外號啊什麼的來吹噓提升地位名聲的階段,所以這個名號有或是沒有,對於斐潛來說影響不大,倒是對於水鏡先生司馬徽影響挺大的。
龐統點頭說道:『醉翁之意不在酒?此句甚妙!曹司空怕是要對所謂「八駿」、「八廚」之輩下手了……』
斐潛當下已經不需要什麼外號來襯托了,這一點,難道曹操不知道麼?肯定也是知道的,但是曹操依舊這麼做,很顯然就是在挖坑,而一旦坑挖好了,就要開始坑人了。畢竟斐潛這個驃騎將軍『隱鯤』得坑,又大又深,想必能裝不少人進去。
斐潛捏著下巴上的胡子,『若說起來,此事麼……不妨助司空一臂之力……』雖然說斐潛和曹操現在處於對立的關係,但是若是針對的同樣的一個可題的話,在一定程度上也自然可以成為『友軍』。
龐統一愣,旋即笑道:『主公之意,莫非是……』
斐潛哈哈笑著,看著龐統,『倒是壞了士元鳳雛之名……』
龐統大笑,揮舞著手,表示著其實他很早就不滿意這個『沒毛的鳥』的稱號了,沒了就沒了,根本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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