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
這一座曾經是袁紹驕傲的城市,現在準備迎接新的主人,曹操。
而跟著曹操而來的,則是一個消息飛快的流傳而開,轉眼之間將這個巨大的城市每一個角落的塞得滿滿的,然後不管是茶坊酒肆還是官衙吏房,街頭巷尾亦或是居室小戶。全都在傳言,在議論,在驚惶,在氣憤,在觀望,在盤算。
曹操要在河北冀州設立考正,以考取士!
冀州原本是從龍之地,也是東漢曆來受到特彆優待的兩個州之一,是劉秀發家的根本,但是現在似乎成為了二等人。
驃騎人馬厲害,鄴城中人已然儘知。當年袁紹在世的時候,驃騎騎兵就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袁紹布置了一整圈,仍是留不下驃騎騎兵,後來又進攻太原上黨,也是不了了之,所以冀州人認為,曹操打不過驃騎人馬也是正常,但是既然都是打不過,那麼自然應該是一樣的,憑什麼冀州這裡,就要接受豫州派來的考正,而豫州本地則是有本地人擔任考正?
這不公平!
曹操是怎樣得到冀州的?
難道不是冀州人識大體,顧大局,通情理,講文明,呃,反正就是這麼個意思,然後才投入曹操的懷抱之中的麼?否則驃騎將軍斐潛那邊不香麼?
結果現在轉眼之間,好處沒有見到多少,卻一而再抽調錢糧,然後還來搞什麼『考正』?
曹操要來鄴城坐鎮,難道隻是為了看看袁紹老友的墳墓麼?
冀州士族原本都是認為自己高人一等的,日常生活之中瞧不起這個也看不起那個,就跟後世裡麵一部分魔都土著一樣,認為外地人都是下等人,可是現在自家身份地位受到了威脅,自然不僅僅是麵皮上掛不住了,怒火也漸漸翻騰了起來。
老百姓們基本不清楚具體情況,即便是知道一二,也頂多是咒罵幾句,不痛不癢。在冀州為官的官吏麼,多少還顧忌頭頂上的進賢冠,腰間的綬帶官印,所以即便是有些什麼意見也都掖著藏著,知道分寸,即便是知道內情多一些的,也不大會當眾喧嘩,頂多就是私下議論,可最容易生出事來的,自然就是那些原本每日裡在冀州鄴城閒得蛋疼的士族子弟們……
冀州也是有著優良傳統的!
春秋戰國之時,在秦國還是羌戎,楚國還是蠻夷的時候,冀州之地,可是有著名聞天下的稷下學宮!
戰國時期,齊國是東方大國,魯國不但弱小,而且很快就滅亡了。戰國時期齊國的文化聖地就是稷下學宮。它基本與田齊政權相始終,隨著秦滅齊而消亡,曆時大約一百五十年,隨著稷下學宮的消亡,官學黃老之學開始流散六國,後由黃老之學的傳承者張良、曹參等人幫助劉邦統一天下,造就了漢初的『文景之治』,為漢武盛世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被認為是黃老之學的又一次成功的政治實踐。
所以冀州的學術氛圍,一項都是領先於其餘區域的。
而現在,居然還要『考正』?
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這些冀州士族子弟,原本向來就都是自己是為國將來所儲之才,自覺得就有指點江山的資格。加上年少者眾多,覺得隻要自己一旦得以用事,天下不足以平也!
加上臨近冬日,出遊打獵麼,多少也是不方便,同時當下時代又不像是後世,有眾多的娛樂項目,然後突然鬨出這麼一件事情來,大家頓時就拍案而起,當道議論起來。
當道諸公,給罵得狗血淋頭。
當然,隻是罵狗貨而已,還不敢罵曹操。甚至有些人慷慨激昂到了萬分,便叫囂著要效仿先賢,準備叩闕上書,請天子出麵,趕緊回複正軌。
總而言之,鄴城之中因為這個消息散布開來,已然是沸沸揚揚,上上下下,都盯著審配父子,看能不能趕緊拿出應對的法子來!
人心浮動,近幾年來,已經是臻於極致。
在袁尚出奔之後,審配也無力堅守,也失去了堅守的理由,當時在曹仁武力脅迫之下,最終也隻能是投降。為了表示對於冀州人士的安撫,曹仁也按照曹操的交代,讓審配繼續擔任鄴城令,隻不過當下鄴城令和之前的鄴城令,還是有很多區彆的。
市井當中擾攘不已,說得千奇百怪,什麼樣的都有。
審配當然也明白其中奧妙。
對於察舉製的問題,其實大漢以來,各地官吏心中都清楚。隻不過很有默契的並沒有太當一回事而已,或者說,這個後門正好留給自己使用,畢竟若是將權柄全數都交給天子,那麼士族還怎麼混?
人才製度改革,漢代也不是沒有嘗試過,就連光武帝劉秀,一開始也是想要做一些變動的,但是事情鬨大了之後也不是隻能收手?遠的不說,孝恒帝,孝靈帝不也是嘗試著做了些變化?
如今曹操入主冀州,又要搞這個動作,在審配等冀州人士眼中,這種政局文章看起來似乎是為了朝堂,為了社稷,其實看起來更多的是壓製和分化!
有資格參與此局的諸人,自然都在暗自觀望,私下往還相互奔走。至於這種政策是不是有利於將來,是不是對於國家有所裨益,嗬嗬,這些並不是冀州士族第一時間考慮的問題。
這也不能全部都怪冀州士族。
畢竟從黨錮之亂開始,權柄的紛爭已經蔓延到了大漢的每一個角落,如今空前混亂的局麵,更是導致所有正常的國家理念在不斷崩塌,所謂當下在許縣的那個天子,更多的是一個名號和象征,誰能掌握更多實權,誰才是真正的『大漢天子』。
在這樣的局麵之下,曹操和荀彧發布的舉措,自然而然的就被認為是曹操荀彧等人,這些該死的外鄉人,想要全麵控製和壓榨冀州的征兆……
鄴城之中,這幾日氣氛都繃得緊緊的,所有人都預感到有一場大風波正在醞釀當中,可誰也說不準,這場大風,究竟會吹向何方!
審配緩緩的在家中院子裡麵走著,頭發和胡須幾近於全白,雖說歲月不饒人,但是審配當下的蒼老,並非是因為自身,而是多種因素的混合。
當初袁尚的舉動,簡直就是一種背叛,讓審配痛苦不堪,鄴城城破之時,審配簡直就是萬念俱灰,甚至想要自刎,當然,沒自殺成功,但是也大病一場,幾乎嗚呼哀哉。
如今審配身體上的病大體上是好了,心病卻難醫治。打個比方來說,審配就像是一家袁氏公司的合夥人,付出許多,雖然不至於嘔心瀝血的程度,但也是費儘心機,結果到頭來不僅是沒有收益一場空,差點把老命搭進去不說,最為關鍵的是還被自家老板出賣背鍋的那種……
審配緩緩的走到了院門之處,在院門外的審榮忙不迭的拱手見禮,說道:『侄兒參見叔父大人……』曆史上審榮主動打開了城門放了曹軍入城,而現在是袁尚乾了原本審榮做的事情。
審配有氣沒力的點點頭,然後示意審榮跟上來。
兩人一前一後緩緩的走著,周邊的侍從都離開得很遠。
審榮猶豫了一下,又上前趨進了一步,問道:『叔父大人見召侄兒,不知何事?』
審配歎口氣,語聲顯得有些微弱的說道:『如今汝也是入仕,怎得如此沉不住氣?有何事情,當坐而詳談,何急於一時?』
審配這般說,審榮自然不敢說什麼其他意見,連忙恭恭謹謹的跟在審配之後,甚至在走上廳堂台階的時候,裝模作樣的也搭了一把手,做足了純孝的模樣。
等到兩人進入廳堂之後坐定,審配緩了幾口氣之後,才看著審榮說道:『今日鄴城之中,紛亂議論之事,汝可知曉?』
雖然說審配依舊保持著『鄴城令』的名頭,但是實際上誰都知道審配當下已經做不了什麼主事了,所以有什麼事情,都找曹操指派的所謂『鄴城丞』夏侯衡來辦,所以審配幾乎等同於賦閒家中,自然也顧不上審榮這個侄子,而審榮之前才獲得了些權柄,現在全數失去,又正是青壯之時,那裡能夠忍受得住,自然是想儘辦法鑽營,企圖重新起複。
然則現在當道之人,都是曹氏一派,那裡願意搭理他?
審配沒有實權,又不能說將自己的位置給侄兒罷?而從豫州調配來的各層官吏,顯然更願意用豫州人,從哪個角度而言也不可能去給審榮什麼職位,所以縱然審榮一再奔波,這麼些時日下來,依舊是毫無結果。
見審配發問,審榮心中念頭急轉,恭謹的回答道:『侄兒如何不知曉?如今城中議論紛紛,皆言「考正」不正,其為以抑冀崇豫也……』
審配慢悠悠的又問:『既然如此,汝意何為?』
審榮仔細想想,知道審配這是在考校自己,甚至覺得這是審配準備做一些什麼動作的預兆,也隱隱約約覺得,自己賦閒日子不會太久了,所以回答得就加倍的小心翼翼,『侄兒以為此事多為不妥……司空將至,如此紛亂,豈不授人以柄?若是鬨將起來,免不得……隻不過如今朝堂之上,多為曹氏夏侯氏……也是難免非議……』
審配點了點頭,對於審榮的車軲轆話,倒也沒有什麼太大的不滿,微微點了點頭說道:『如今曹公用兵,自然要用錢財糧草……如今其餘地方是騰挪不出來了,就指望著冀州此處……故而「考正」一事,既於人,也於財也……』
審榮恍然,眼珠轉悠兩下,『叔父之意是?』
審配看了一眼審榮,然後緩緩的說道:『值此之際,混亂紛爭,且不可貿然而動……』
審榮卻是一愣。
這是幾個意思?
審配當下雖然說還當著『鄴城令』,但是境遇已經是差彆極大。畢竟當年在袁紹之下是什麼身份,袁尚之時又是如何,而現在麼……
然後審配的意思是不要妄動?都已經這樣了還不動?等死麼?
審榮砸吧了一下嘴,將頭低下,隻覺得心中發涼。
可是自己又有什麼法子?心頭難受了一陣,才勉強故作輕巧的說道:『既然如此,便是……旁觀就是……隻不過如此一來,豈不是讓曹氏夏侯氏占儘了便宜……』
審配搖了搖頭說道:『倒也不全是……如今曹公欲移治鄴,便是欲借冀州之力……然用與不用,亦是兩可之間……』
審榮忍不住問道:『這是為何?』話才出口,審榮便覺得自己又問了一個蠢問題。
曹操自然會猶豫。
換成誰,可能都會猶豫。
冀州豫州,相鬥相爭,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情了。
之前曹操基本盤都在豫州,用豫州人也就是自然,現在偌大一個冀州,若是還用豫州人未免就有些過分了,可是要用冀州人士,曹操未必放心,所以按照審配的解讀,這『考正』其中也有敲打冀州的意思。
審配說道:『不論如何,曹公終須有斷……屆時自知……』
審榮終於有些不耐煩了,今日是審配的將自己召來,然後談來說去,竟然就隻是什麼都不做?等曹操最後來再說的意思?要真的等曹操來了再做一些什麼,不就是什麼都吃不到熱的了麼?既然如此,不如去休,且看看有沒有什麼彆的門路可想。
此事必然冀州之中有人謀劃,難道我就不能渾水摸魚,從中多少撈個一個位置,多一些好處?
於是審榮勉強一禮行下去,竭力維持著恭謹的態度。『叔父大人,今日所教,侄兒受益非淺。如今鄴城局麵,得叔父良言,便是越發清楚明白了。侄兒近日定然謹言慎行,少牽扯進眼前亂局當中。叔父大人料也是倦了,早些休息罷,侄兒改日再來省事躬親……』
審配哼了一聲,舉手點著審榮:『汝何時才能沉穩些!遇得大事,當有靜氣!老夫已經是風燭殘年,還能撐得許久?若不謹言慎行,又怎可維護審氏一族?』
審榮頭一低,默不作聲。反正他平日也沒少被審配數落,所以也就習慣了,對這種話已經毫無感覺,隻是表麵上做出一個態度來而已。
審配歎息一聲,輕聲說道:『曹公既來,定要用人……然此事若是替冀州出言,必然得恨於曹公,若是支持「考正」,又會得怨於鄉土……且稍安勿躁,自有分曉……』
審榮抬起頭來,臉上顯然有些喜色,『叔父之意……』
審配卻閉上了眼,什麼也不說了。
審榮這才心中有了些底數,欣欣然告辭而退。
審配看著審榮離開,臉上顯露出明顯的疲憊之色。考正之事,對於當下朝堂內外,明顯就是一個巨大的震動,當下曹操治下,暫且僵持住的各方勢力定然會借此重新洗牌,各方勢力都憋足了勁等著最好的機會全力開始爭鬥。
而自家侄兒麼,野心不小,能力卻不大,若不提前叫來提點一番,要是被人頂出去,卷進了風波之中,怕是連骨頭都剩不下來!
『就如此罷……』審配輕聲念叨著,『亦如此罷……』
審配往遠方望去,隻見北方陰雲如晦,層層疊疊,『寒冬將至啊……即便是熬過此冬,來年可是今朝乎?』
審配將審榮的躁動暫時壓製下去,但是其他人的紛亂,卻絲毫沒有停止,從城中到鄉野,越來越多的人參與到其中來,對於考正製度發表各種不同的見解,也讓整個冀州更加的風雲動蕩起來。
大漢作為一個國家,已經運轉了三四百餘,雖然說統治階層或許昏庸,或是無能,但是能維持王朝三四百年,自然也有其慣性存在,而這些慣性,就是在上層人士之中,在這些既得利益者所維持維護的法度之中。
雖然說當下經過恒帝靈帝的折騰,西羌黃巾的動亂,董卓袁紹等人得紛爭,大漢的統治已經搖搖欲墜,不複當初,但是不代表所有這些人立刻變成了傻子,智商隨著動亂就開始退化,相反,這些人會在紛爭之中更加的嗅覺敏銳……
曹操一行,也距離鄴城越來越近。
很多人都知道,等到曹操正是進入鄴城的那一天開始,豫州和冀州的紛爭就將正式拉開序幕,而這一次的相爭,和之前袁紹之時並不相同,甚至可以說完全不一樣,因為這一次,冀州一開始就落在了下風之處,想要扳回一局,甚至壓過豫州人士一頭,那麼自然要有一些謀劃和策略。
曹操端坐車上,閉著眼,任由車輛行進之時的顛簸,晃動著自己的身軀。
正常來說,曹操現在應該是在許縣,準備新年的到來,等到來年開春,新的一年大體事情都已經安排妥當之後再來冀州。
可是,曹操自己知道,沒那麼多時間等這個等那個了……
驃騎將軍斐潛再一次在西域獲得了勝利,就像是緊箍咒一樣又在曹操腦袋上縮小了一圈,讓曹操頭疼不已。
所以當下,隻能是亂中求勝,先亂後穩!
『主公,現距鄴城二百裡……』
曹操睜開眼,細長的眼眸當中寒光畢露。驃騎那家夥煩躁於某,某現階段確實是拿他沒什麼辦法,但是爾等之輩,嗬嗬,某倒是要看看,有誰會跳將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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