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天空似乎依舊晴朗,藍天依舊還是那個藍天,雲朵也似乎沒有任何改變,依舊懶洋洋的愛動不動,但是一切似乎又有了新的變化。
斐潛看著阮瑀搖搖晃晃走了出來,整個人從最開始的光彩自信進了大獄,然後現在萎靡不振仿佛在大獄之中被滿身大漢了一次又一次,身心都受到了巨大的傷害,不由得微微笑了笑。
阮瑀到了近前,似乎腳步都有些不穩,搖晃了一下才站定了,目光散亂且茫然,沒有什麼焦點,一身錦袍上下都是被人吐的汙濁,散發著令人厭惡的氣味。
斐潛招招手,讓人替阮瑀換一件外袍,然後也沒有多說什麼,再次帶著阮瑀離開了大獄,前往受災的市坊。
市坊之中,被焚毀的焦黑房柱直立向天,仿佛是在向著蒼天無聲的控訴著什麼。收拾整理殘骸的普通民眾一邊抹著眼淚,一邊默默的在廢墟之中扒拉著,偶爾傳來一些壓抑著的抽泣之聲。
斐潛回頭,對著阮瑀說道:『阮兄且再去走一圈。』
阮瑀有些木然的下了馬,然後在護衛的陪同之下,緩緩向前。
周邊民眾既沒有需要專人前來阻攔,也不需要兵卒看押著場麵,相反,不管是坊丁還是兵卒,都在和民眾一起整理那些殘骸,將還算是可以恢複,或是還能正常使用的物件,一件件的從廢墟當中整理出來。
燒的半黑的磚,被砸癟了的釜,慢慢的在街道一旁壘起來。沒有人對著緩緩行來的阮瑀多加矚目,也沒有人衝到阮瑀麵前要阮瑀做這個,亦或是要那個,每一個人都在忙碌著,什麼話都沒有。
阮瑀默默的走了一圈,然後默默的又重新回到了斐潛麵前。
『阮兄,何為民意?民意為何?』斐潛緩緩的問道。
阮瑀下意識的張開嘴,似乎想要回答,但是似乎被什麼東西卡在了嘴邊一樣,啊了一聲卻吐不出什麼字來。
斐潛微微歎了一口氣。
從某個角度來說,阮瑀應該算是一個公眾知名人物,簡稱公知,而這個阮瑀,卻並非是為這些普通百姓代言,而是麵向著那些大獄裡麵的,各懷鬼胎的家夥說話。
當然,或許在阮瑀原本的觀念之中,所謂的『民意』便是那些人的民意,而不是眼前的這一些忙碌無言猶如螞蟻一般的黎民百姓。
『《詩》者,無其名也,然有其重!』斐潛看著前方的那些民眾,緩緩的說道,『師傅授汝《詩》,非因阮兄文采也,乃知阮兄無意於仕,便以《詩》勵,欲汝效而仿之,采民間風、雅、頌,表其讚,宣其惡也。』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斐潛轉過頭,看著阮瑀,『敢問阮兄,無邪否?』
當然,蔡邕當年傳授《詩經》給阮瑀的時候,未必是和斐潛所說的意圖一樣,是為了讓阮瑀能像周朝的采詩官一樣采集民風,但是並不妨礙斐潛這麼推測,這樣的論斷。
阮瑀既然身具名望,當屬公知,而公知的一個很重要的責任,確實是需要替民暢言,但是這個其中的『民』,又是什麼『民』?這個『暢』,又是否變成了『娼』?
『無邪……無邪……』阮瑀喃喃的重複著,然後搖晃著身軀,仿佛是內心當中有什麼東西垮塌了一般,連帶著站都站不穩,頹然跪倒在地麵之上,鼻涕眼淚滾滾而下,『恩師……恩師啊……』
平常就有話語權的那些士族子弟,還需要特彆的什麼人代言麼?還覺得那些家夥說話不夠大聲麼?還需要特彆的組織什麼會場,要給這些人什麼說話的權利,展示出特彆的傾聽來表示自己真的是傾聽了『民意』?
聽的是什麼?說到底,還不是去巴巴的趕著聽那些銀錢碰撞的聲音!
而像是眼前的這些民眾,說了一些麼?
有人真的會去聽麼?
這些普通的黎明百姓,一沒有述說的地方,二沒有表述清晰的能力,久而久之,也就都習慣不說了,沉默著,就像是一隻隻螻蟻。而那些蹦蹦跳跳,似乎每一天都要蹦一蹦的,多半也是彆有用心之輩。
真正的民意,是需要被代言的,因為普通的黎明百姓,真的不懂得要怎樣說,或者怎麼說才算是符合規矩,適應流程,但是這些『代言者』,或者說『公知』,往往屁股又常常長歪了,於是乎,《詩經》便在秦朝開始大規模的禁止,即便是再漢代重新拿出來,也沒有人願意繼續《詩經》的偉大……
斐潛看著嚎啕大哭的阮瑀,並沒有去勸慰。
從某個角度來說,斐潛並不喜歡像是阮瑀這樣的公知,甚至像是禰衡那樣的大口徑散彈槍人物。
不過,禰衡確實是噴子界的良心,後世的人在網絡上噴,都是小兒科,人家禰衡實名噴人,脫光衣服,刀架脖子上,照噴不誤,就問後世有幾個杠精噴子能做到?
為了貫徹噴的藝術,學富五車,才智技能都是為了噴而服務的,而且還噴得有始有終,再看看後世許多杠精噴子,隻敢在網絡上噴一噴,過個嘴癮,現實裡該乾什麼還是乾什麼,實際生活依舊是慫得要死,簡直就是毫無節操,哪能擔得起『杠精』這麼偉大的名號?
後世的杠精和噴子,多少還是要學習一下禰衡的,不能光在網絡上噴,而是要在現實當中噴,同時不噴到自己被人砍死,絕不罷口!
所以斐潛其實也覺得這一次有阮瑀出現在這裡,總歸比禰衡出現在長安要好一些罷!
說起來,斐潛也能理解為什麼會有阮瑀和禰衡這樣的人,因為不管是阮瑀還是禰衡,都和後世的網絡噴子有些不同,畢竟阮禰二人都是有些才學的……
漢代人才選用,是察舉製,換而言之,在當下大漢社會之中,一個人要往上爬,基本上的操作就是鼓噪自己的名聲。
想要自己有名望,便或是彰顯自己的道德,或是宣揚自己的才學,或者是找到一些大腿來報替自己背書,最差的,便是扔錢財出去,好歹也有一個散財『八廚』的名頭。若是按照後世那些欲求不滿,整天求爽的人來說,就是需要裝『嗶』,要有扮豬吃老虎的情節……
至於裝什麼樣的『嗶』?便是有什麼『嗶』,就裝什麼『嗶』,實在不行,就裝道德孝子『嗶』,這個比較簡單。
難一點的,是裝才能『嗶』,畢竟這可是貨真價實的,跟人一交談,有沒有才學,彆人就能判斷出來,裝不好就露餡了,所以裝才能的『嗶』,是有本事的人去做的。比方豬哥的『舌』戰群儒,大概就是這麼一個類型的『嗶』。
禰衡呢,大概率就是在裝『嗶』的時候裝過火了。和後世那種隻敢對著網絡噴,在現實當中唯唯諾諾,對著權貴俯首貼耳,隻敢對著普通百姓噴的那些人不同,禰衡是那個名頭大,噴那個,那個地位高,噴那個……
說白了,後世的噴子,許許多多都是狗性,欺軟怕硬,看到惡人搖頭擺尾,看到善人不停的吠,所以將後世的噴子名頭,直接套用在禰衡身上,其實也不是很合適。
『察舉之製,已是弊陋,不得不改!』斐潛指著眼前的情形,沉聲說道,『若是不能改,便如眼前,終將一日,毀於所謂「民意」之手!阮兄,知錯能改,方不負師傅厚望!還望慎思之!』
見阮瑀悲切難以抑製,斐潛也沒有繼續說什麼,而是讓人先將阮瑀帶下去,等他冷靜冷靜再說。
等斐潛回到了將軍府衙,韋端已經等候多時了。
韋端恭恭敬敬的遞上了表疏,稟報道:『參律上下,儘心竭力,人犯計一千三百七十人,皆審理完畢……所列之罪,皆於表中,還請主公閱覽……』
在韋端袖子當中,還有另外的一份表疏。其實韋端一直都沒有想好究竟要給阮瑀定是按照謀逆主事,還是被人脅從的罪行,然後今天到了將軍府一打聽,聽聞斐潛將阮瑀提了出來,然後又有問話什麼的,才最終決定用貼近於事實的那一份,而不是誇大阮瑀謀逆的那一篇。
斐潛展開表疏,上下查看。
這一次,也算得上是參律院爆發出了強大的戰鬥力,否則按照漢代官場拖拉的習慣來說,這麼多的犯人,沒有十天半個月,甚至半年都未必能夠審理完畢的。
所以說,能不能做事,主動和被動之間,還是相差非常大的。
斐潛看著,緩緩的搖了搖頭。
韋端的小心肝一下子就提了起來。
『流,肉之刑,多有不妥……』斐潛緩緩的說道。
韋端大體上還是沒什麼錯,大體上分為了三個輕重等級。最重的,依照漢律,對於一些確鑿是殺人了的,判處斬刑,對於手上沒有沾染鮮血的,隻是搶奪財物或是毀壞市坊的,以次一檔判決,流放為主,然後再次一檔的,隻是跟著起哄的,沒有明確的罪行指向的,則是以肉刑鞭撻並處罰金。
聽聞了斐潛的話,韋端愣了一下,然後小心翼翼的問道:『主公之意是……還請主公指點……』
斐潛反對用『斬』、『流』、『肉』,並非是因為聖母心發作,而是相反,覺得僅僅是『斬』、『流』、『肉』,太過便宜了。
『肉』簡單。
『流』,之前斐潛就有提及過,將這些懷有異心的家夥往邊境上送,其實就是給自己添堵的行為。
而另外一個刑罰,對於很多人來說,『斬』,無疑就是最佳的結果。
前來參加考試的這些考生,基本上來說是大體上屬於各家的旁支,也就是大概歸屬於『寒門』一列的,所以即便是斐潛斬了這些人,對於這些士族世家家族來說,傷害也不大,就像是剪掉了一些枝杈,並沒有傷到主乾,而且因為斐潛斬了這些人,那麼這些人的罪責也就自然以死抵消了,剩下的,便是失去了親人而慢慢衍生出來的怨恨。
這種事情,斐潛在後世沒少見。
從最開始祈求原諒,哭求和解不成,隨著自家孩子償命之後,便演化成為了滿心憤恨,為什麼對方不願意和解?憑什麼都跪下去求了還不肯原諒?為什麼一定要害我家孩兒性命?然後就覺得自家孩子的罪已經結束了,然後對方家庭的『罪』才剛開始,去糾纏,去鬨,去圍堵對方家門。
『入室殺人劫掠者,斬!』這個沒有什麼問題,也是應當如此判決。
『若圍毆而致死者,雖亦死,然不當斬也。』斐潛冷笑了一聲,『當判償!』
『償?』韋端略有些遲疑的問道。
『漢初之時,有約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故今亦用「抵」償也。入室殺人者,當以死罪而論,然多人圍毆,使人傷亡者,若依死罪論,略有偏頗。無辜而死之人,何無父母妻小?雖說判斬,可緩一時之恨,然於生無補也……』斐潛緩緩的說道,『當以抵償之,或勞,或役,以供無辜父母,以養遇禍妻子也……』
韋端微微哆嗦了一下,『勞,勞役?』
斐潛點了點頭。
韋端又小心翼翼的問道:『若之勞役,何以為期?』
斐潛笑著,『既然為償人子,當老其父母,成其妻子……若僅有損毀市坊,破壞財物者,也當償也,至恢複舊貌也……』
砍頭了,流放了,鞭撻了,然後損失還是原來的,並沒有因為這些人受到了刑罰,而立刻彌補了損失。所以對於不是死罪難免的那些人,都應該是判決勞役,來代替流放或是普通的肉刑,以其產生的價值來彌補供養受到損害的家庭和商鋪。
更何況斐潛現在還有那麼多的礦山需要開,路需要修,房子需要建,城牆需要修葺,既然有精力蹦蹦跳跳,還不如將這些精力用在這些基礎設施上,也算是給廣大民眾造福。
當然,這僅是一個方麵的意義,還有另外一個方麵的緣由……
韋端接受了甲方的修改意見,心驚肉跳的退了下去,回到了參律院中,坐在自己的桌案之後,木然發呆了半響,就像是一個被多次改版而身心俱疲的設計師。
麻煩了。
麻煩大了。
韋端判決那些圍毆致人傷亡者死罪,一來也是泄私憤,畢竟韋誕傷殘,也是讓韋端痛苦憤怒,二來也是省些事情,畢竟一群人圍毆,能說那一個人罪責最大?若是平攤,也不知要怎樣平攤好,反正就以死論之,簡單直白。
但是斐潛否決了,這一類的人,要改成勞役。還有流放的,肉刑的,也都一律改為勞役,時間長短不同而已,傷人致死的自然一輩子償還,毀壞房屋財物的恢複原貌就短一些……
韋端知道,若是他真的按照斐潛的要求做了,這將改變現有的律法架構,甚至影響深遠,因為這不符合『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的標準……
這些人是不是判罰斬首,亦或是勞役,其實罪名並不是關鍵,關鍵還是麵皮,是士族的麵皮,是『尊者』的麵皮!
『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這是孔子編纂刪定《春秋》時的原則和態度,這也是儒家所謂『禮』的一種體現。
所謂為尊者諱恥,春秋戰國當時禮崩樂壞,王室衰微,諸侯常侵淩周王,此周王之恥,無故受恥,人所不欲,故諱之。為尊者諱,原本是說以示尊尊之義,不尊尊則令不一出,令不一出,則天下大亂。
『諱』,原本是孔子表明自己態度的一種方式,為尊者諱以示尊尊,為賢者諱以示賢賢,為親者諱以示親親,人有恥而不忍明書,此乃孔子之忠厚之意,但是結果變成了後世用來遮羞的布……
士族子弟即便是罪犯,身份也依舊是士族子弟,即便是受了什麼刑罰,被流放了,被砍頭了,也還是士族子弟。
然而勞役……
這太可怕了!
韋端回想起驃騎將軍斐潛說這個話的時候,臉上的笑容,覺得有些不寒而栗。
勞役之人是什麼人?服勞役的那些士族子弟,還能叫做士族子弟麼?當一群赤身裸體,襤褸臟亂的勞役之徒,又有誰能分得出其中那些是士族,那些是黔首?
當『為尊者諱』的遮羞布被撤下,其實也是一樣的汙濁。
漢代雖然也經常有士族家族被抄家,然後或者為奴或者為婢的,但是和現在這樣的情況不同。那種是全家全族都一同倒黴,誰也好不到哪裡去,而這個是隻有一個人,或是幾個人,即便是將來脫離了勞役,也等同於無法再次回歸整個的士族圈子……
相比較之下,流放都是輕的了。
畢竟流放之後,還能回來的有不少,然後繼續當官的也有一些,而勞役之後,即便是能活,這輩子就差不多完了,恐怕是再也無緣官場。
這無疑對於士族子弟這樣的『尊者』來說,是致命的。
再也不可能跳脫搞事來博取人望,也不可能捕風捉影來彰顯名聲,因為之前的代價都不大,大不了一死,死了還可以混一個清名給自己子孫用,結果現在死罪沒有,活罪難挨!一步走錯,便是斷了自身官途!臉皮要被扒拉下來,和那些黔首一般的勞作!
可是要回駁,韋端又不知道應該怎麼說,畢竟斐潛打出來的旗號,響當當亮堂堂,大漢開國皇帝的『約法三章』,正當無比。
韋端瞪大眼睛,看著桌案之上的那一份被打回來的表疏,甚至覺得那就是一塊燒紅的烙鐵,自己就是在烙鐵邊將要被烤焦的螞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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