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劉備抵達將軍府衙的時候,斐潛正有些頭疼。
家國天下,都是軍政大事麼?
並不是,有些事情也很瑣碎,很低微。
斐潛就像是大家長,然後又要當爹又要當媽,大事小事都要關注,雖然不一定要親力親為去處理,但是也不能說完全放任自由,什麼都不管。
這一次,斐潛不是因為一兩個人而頭疼,而是因為一大群人,說白了,就是長安城市現在的問題和未來規劃。
長安的未來必定是會更加繁榮,自然也會更加擁擠的,一個沒有眼光的市政長官,必然會導致城市發展過程當中出現各種各樣的擁堵和瓶頸。
而現在最為繁瑣的事情,也是最為簡單的事物,就是水。
以及大量排放在水中的垃圾。
斐潛也沒有想到自己一個穿越者,竟然要為了水和雜物垃圾而頭痛,但是現在的長安,確實麵臨了這樣的一個問題。
畢竟現在長安的人口基數多了啊……
城市一旦擴大,就必須有配套相關設施,其中水利方麵的配套,無疑就是重中之重,畢竟人和植物都不能離開水,沒水就活不下去。
在漢代,關中地區的水利就已經是得到了比較全麵的發展,而且不論是從規模上,還是從效率上來說,都是占據了當時的首要位置,涇、渭、洛等水係都得到了開發,除了原有的鄭國渠之外,並有龍首渠、白渠、六鋪渠等大型水利渠道。
灌溉農田的水渠還簡單一些,主要就是泥沙淤積和水渠維護的問題。
龍首渠便是最早的一條水渠,而且很有意思的是龍首渠還是一條偏向於地下的渠道,也算是後來西北的『坎兒井』的先輩。因為龍首渠經過的地麵土質疏鬆,渠岸易於崩毀,所以漢代的勞動人民就從地下開鑿出七裡,打穿了商顏山,也算是世界上第一條的地下隧道水利體係。
龍首渠用了兩三百年了,又是地下渠道,棗祗已經派人勘察過,一些地方需要重新修整……
而六鋪渠和白渠的情況,算是好一些,不過也有問題。
六鋪渠主要是用來灌溉農田,對於渭北區域的農田灌溉,有舉足輕重的作用,隻不過因為長度較短,又和鄭國渠有所連接,所以也不怎麼被重視,甚至有人乾脆就認為就是鄭國渠了。
白渠,在漢武帝太始二年修建,位於鄭國渠之南,和鄭國渠一同構建出引涇灌區的南北兩大乾渠,形成了較為持續穩定的旱地農區的大型澆灌係統,使得長安區域的農田獲得豐產,也代表著形成了關中最為重要的產糧地。
除了以上的水渠之外,還有成國渠,靈軹渠等,一同搭建出一個龐大的水利體係。這些水係渠道雖然說有助於生產運輸,但是有一個非常麻煩的事情,就是水中的泥沙沉降……
涇水便是最為嚴重。
常有涇水一石,其沙數鬥的說法,但是因為誰都知道涇水泥沙很多,所以需要定時進行清理,反倒是不容易形成淤積。反倒是渭水等相對來說好一些的水係,容易被忽略了,導致渭水之上的昆明池,泥沙也是日益堆積嚴重。
昆明池,就是漢代長安的『水肺』。
而這個『水肺』,所麵臨的問題除了淤積之外,還有垃圾汙染。
漢初的時候,長安主要的城市內部供水,依舊沿用秦朝遺留下來的設施,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鎬池』,也就是周朝鎬京之所。
後來因為漢代長安擴大,人口稠密,鎬池的體量就有些不足了,便修建了昆明池。昆明池引渭河支流灃水和洨水而入,北與鎬池相通,下接納泬水,然後通過未央宮的倉池和漕渠,讓整個的漢代長安城充滿了靈氣和活力。
浩淼煙波的昆明池是皇帝和貴人的遊樂之所,西漢之時,常見在碧波蕩漾的湖麵上樓船泛綠、百舸弄波的情形,而昆明池附近的各類果園,也常常成為舉行盛大宴會的場所……
人類欣賞美麗,喜愛潔淨,但是又是製造垃圾,排泄汙濁。
而對於人類而言,怎樣的處理垃圾方式最方便?
自然是『隨手』一丟最方便。
又瀟灑,又快捷,反正在屁股後麵,自己看不見,便是誰都看不見。
這種習慣或許是在人類最早在原始社會的時候養出來的習慣,相當難以根除。那時候,人類還沒有發展出定居的生活方式,主要以狩獵和采集維持生計,原始人類為了追獵獵物或采集農作物也經常會遷徙,離開他們之前生活的營地,所以這種順手即丟的模式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但當人類進入定居生活方式後,該方法的弊端就顯現出來了。
斐潛最為頭疼的,就是這個。畢竟昆明池的水,也是斐潛自己要喝的水源,泥沙的問題是大自然製造的,而垃圾就是人類自己給自己添堵的了……
其他的不說,長安當下已經突破了十萬人,再過上十幾二十年突破二十萬人一點問題都沒有,甚至有可能到三十萬,而二三十萬人每天即便是隻是吃喝產生的垃圾,就是一個相當龐大的數量。
現在長安周邊處理垃圾怎麼做呢?
填埋和堆積,再加上燃燒。
在城市的邊緣地帶規劃出了露天垃圾場,然後漢人將垃圾轉運到這些露天垃圾場中,由於垃圾場內蘊積了大量有機物和無機物,在陽光照耀之下腐爛和分解,產生許多硫化物和可燃氣體,導致時不時有自燃和輕微爆炸……
更為嚴重的是這些垃圾填埋堆積場所,有些竟然就在水邊!
這尼瑪……
運遠一些不成麼?
斐潛都有些不知道要說什麼好,就像是家中養了二哈,稍微一個疏忽什麼的,然後立刻給你換個新裝修一樣。
而且二哈遠遠不止一隻,而是一群,一大群。
然後往水渠裡麵偷偷摸摸的尿尿,拉屎的……
縱然有巡騎巡邏,抓住了就罰錢,但是很多人依舊偷偷圖一時方便,比如將馬桶直接就在水渠當中洗涮什麼的……
所以斐潛現在準備推行更為嚴格的『汙穢令』。
『凡穿垣出穢汙者,杖六十,傾瀉於水渠者,同論,主司不禁者,與之同罪。』
不打不長記性啊!
但僅僅這樣,並不夠。
因為排汙的不僅僅是普通民眾,還有大量的士族子弟。
長安本城和周邊五陵之中,官宦士族等宅院,截流水渠入宅,然後將汙穢直接排出,流往下遊的比比皆是。
長安城中也是有暗渠排汙的,但是因為有些暗渠年久失修,擁堵之後很多人也懶得再清理,就直接排放到了明渠之中。
所以,直接懲罰那些普通的民眾,並不能完全解決水源和水質汙染的問題,還要同時處理改變那些士族子弟的習慣,而要全部依靠斐潛一個人,或是讓斐潛承擔這些清理的責任,然後這些士族子弟坐享其成,未免也就太便宜了這些家夥。
斐潛琢磨了一陣,想到了一個主意,便叫來了黃旭,吩咐了幾句話,黃旭點頭會意,便下去交待手下去辦了。
等黃旭回來的時候,就帶回來一個讓斐潛有些驚訝的消息,劉備在府門之外,負荊請罪。
斐潛不免有些意外。
沉吟了片刻,斐潛點了點頭,乾脆站起身,向外走去。
斐潛一直認為,要睡服,呃,收服劉備,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情。
因為利益。
沒有永恒的敵人或是朋友,隻有永恒的利益。
之前斐潛和劉備的利益,一直以來都找不到一個比較合適的契合點,又怎麼可能讓劉備當頭就拜,立馬就跪倒抱大腿?
徐晃,是源於白波之戰,趙雲是因為黑山之軍,太史慈是從太史明那邊一點點的轉變而來,呂布和張遼就更不用說了,基本上斐潛手下這些優秀的將領,都是要麼和斐潛有比較長時間的積累,要麼和斐潛的利益相關目標一致,而劉備就不同了。
劉備和斐潛沒有多少交情。甚至可以說劉備和斐潛一開始是處於對立麵上的,是屬於矛盾衝突比較嚴重的,再加上劉備這個人的野心……
不過,斐潛認為,劉備的野心,也不是天生下來就有,而是在後天之中慢慢的培養起來,或者說風雲際會之下的一種演變出來的。
畢竟劉備一開始,也就是喜歡走馬鬥狗美服的浪蕩子,一副直脾氣,咽不下任何委屈,直至後來遭受挫折了才有所改變,但是也沒有說劉備在赤壁的時候,就要想要當漢中王亦或是什麼王,也是後期一點點被手下架上去的。
畢竟在當時情況下,如果劉備不稱王,那麼就比魏王低一截,或許後世的人覺名頭什麼的不重要,但是對於漢代的人來說,卻很關鍵。
因此現在的劉備,是肯定有野心,但是還沒有達到一定要稱王稱霸的程度,所以還是可以調教的,隻不過斐潛沒有想到劉備會這麼快的做出了決定。
府衙之外,已經不知不覺當中聚集了不少的人。
華夏麼,這也算是優良傳統了,就像是隔離帶兩側的道路同時堵車,一條是因為車禍擁堵,而另外一條麼,就是應為看熱鬨的而堵起來了……
驃騎府衙門前,就不亞於大型車禍現場了,看熱鬨的人不多時就將周邊堵了一個嚴實,而且還很自覺的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就像是無形當中劃出了一個舞台一樣。
而『舞台』的正中央,就是負荊請罪的劉備。
還有緩緩而來的斐潛。
劉備很聰明,甚至比大多數聰明人都聰明。他明白斐潛需要什麼,也知道如何才能做到最好,換句話說,劉備是一個天生情商非常高的人,隻要他願意去做,一定會做到讓旁人很舒服。
就像是現在。
劉備和斐潛之間的矛盾和衝突,不僅是劉備自己清楚,劉備也知道斐潛同樣明白,甚至其他的人也是同樣的了解,所以不去化解這些矛盾和衝突,劉備是不可能得到斐潛真正的器重,也不會得到什麼好的地位,更不用說未來的什麼發展了。
而想要化解這些矛盾,僅僅靠口頭上的承諾是遠遠不夠的,因為太過於蒼白無力了,所以劉備拿出了行動。
負荊請罪,無疑就是最好的行動方式。
荊條,也不是隨便那個人都能背得起來的,請罪,也未必那個人的罪責都能一笑了之。關鍵依舊是兩個字,利益。
否則還要法律乾什麼,出了差池躲不過去了就都『負荊請罪』一下不就好了?
廉頗和藺相如,古之有傳,說是將相之和,但是實際上,並不是如此,嚴格來說,應該是『將將之和』。
讀過《史記》的人可能會發現,司馬遷喜歡把同類型的人放在一起寫,比如《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又比如《史記·白起王翦列傳》,講的是白起和王翦的事跡,此二人是戰國時期著名的軍事家,能打能殺,更是屬於超強的統帥,獨掌一軍的那種。
而藺相如的事跡收錄在《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裡。這裡麵除了記錄廉頗和藺相如的曆史事跡以外,還記錄得有趙奢和李牧的事跡。
既然把廉頗、趙奢、李牧和藺相如放在一起寫,說明他們三人與藺相如有很多相似之處,那麼藺相如還真的是一個文弱書生麼?
顯然不是,從澠池會盟上也可以看出來,藺相如要求秦王也給趙王彈奏盆缶,秦王不願,於是藺相如就威脅秦王,『五步之內,相如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然後秦王不得已,敲了一下來湊數。
若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能讓秦王感覺到了威脅麼?畢竟秦王當時身邊也有護衛,而藺相如隻是怒目而瞠,就嚇退了秦王護衛……
所以廉頗是因為他的統兵權力受到了威脅,所以才和藺相如鬨彆扭,等到藺相如表示出老子不帶兵了,兵卒都歸廉頗帶,但是廉頗需要聽指揮的態度之後,廉頗自然心領神會,負荊請罪。
斐潛和劉備也是如此。
劉備和斐潛最大的分歧點,並非是成功立業的野心,因為這種野心,或是願望,是每一個不甘於平凡的人都有的,所以這個不是關鍵的問題。
而是統屬問題。
曹操邀請劉備同車,在車輛上拐彎抹角的詢問劉備願不願意歸入其下統屬,劉備拒絕了,所以當董承找上門來的時候,劉備甚至無法完全判斷出這事是不是曹操挖的坑,所以乾脆跑路了……
劉表邀請劉備同席,在宴會中旁敲側擊的試探劉備願意不願意奉自己為主,劉備也推脫了,所以劉表最終把劉備扔到了角落裡,去作為阻擋隔離曹操勢力的預警器,要不是後來川蜀之變,劉備怕是現在依舊困於小城之中……
斐潛和劉備原先也有相互之間統屬的問題,而現在,隨著西京尚書台的設立,這樣一個原本橫在兩個人之間的障礙,悄無聲息的就變小了。
當今天子都承認了斐潛的『合法』權柄,劉備還能說什麼?歸於斐潛之下,在某種程度來說,也就等同於歸於了漢天子,那麼劉備還有什麼可以堅持的?
很顯然斐潛也是知道了這一點,所以才在成立了西京尚書台之後,才召見了劉備,而且還讓劉備自己去多看一看,想一想。
劉備知道,如果這一次再拒絕,那麼就會像是在劉表那邊一樣,會被扔在定笮難以翻身了。如果定笮真的能夠大量產鐵,那麼劉備借著礦山,多少還有一點希望,然而劉備這樣的一點期盼竟然也早就在斐潛的算計之中,當斐潛說他早就知道定笮的鐵不好冶煉的時候,劉備就明白了……
定笮是個大坑,足以裝下劉備和關羽張飛,還有其他的人。定笮周邊窮山惡林,若是川蜀的生命線一掐,那就真是叫天不靈叫地不應!連跑都沒地方跑!
幸好,劉備知道,他還有價值。
就是他身上的這一份名望,這一層被劉協親口承認的皇親國戚的身份!就像是當年曹操和劉表一樣,斐潛,或是其他的任何人,都喜歡獲得這樣一個『千金馬骨』的加持。
所以,思前想後,劉備背著荊條來了。
斐潛微笑著,在眾人目光之中緩步向前,親手抽出了這兩根荊條,丟在了一旁,然後又從自己身上解開了外袍,親手替劉備穿在了身上……
圍觀的吃瓜群眾頓時爆發出歡呼聲,聲震雲霄。
『古之賢者,尚有過錯,何況今人乎?知之改之,便是大幸也……』
斐潛拉著劉備,一同麵對著圍觀的群眾,侃侃而談。
周邊的圍觀者也是時不時發出陣陣的感歎聲,似乎在說春秋戰國有藺相如和廉頗的美事,如今又在關中斐潛和劉備身上重現了雲雲……
劉備臉上帶著笑,依舊是那種溫和的笑,但是目光,卻緩緩的落在了一旁塵埃當中的兩根荊條上,他知道,這兩根的荊條上麵,都有名字,一根寫著『驕傲』,一根寫著『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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