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
賈衢帶著些護衛到了西南郊外的道觀,原以為這裡就是一個道觀,沒想到實際上卻像是一個莊園一般,而且因為是遠道而來的人多了,道觀之內的房屋不夠居住,便圍繞著道觀周邊修建了一些臨時棚屋,幸好還是初秋時節,要不然白天黑夜不能遮風也不能避雨的簡陋棚屋,怕不是立刻一群感染了風寒出來。
講課的地方大概時莊園之內的院中,修建了些帷幕,也鋪墊了一些席子,但是在外麵則是長長的木凳,嗯,也不能完全說是木凳,就是將樹木砍伐了然後去了枝杈和樹皮,就那麼橫放在土地之上,勉強能坐就是了。
在道觀的一角,還有些行商和店家搭的棚子,售賣一些什麼水,食物,還有些雜貨,倒也有模有樣……
賈衢沒有立刻表明身份,準備先悄悄聽一節課再說,正準備找一個席子坐下,旁邊卻來了一個笑容可掬的仆從,還未說話便是連連彎腰行禮,“貴人可是要來聽鄭公之課?”
賈衢點了點頭,“正是。”
仆從點頭哈腰,然後將手指向了莊園內比較靠近中心,搭建了一些帷幕的地方,“貴人請看,那邊有帷幕之居,可納五六人,皆有席,還有專職使喚仆從,早中晚免費供三次茶水點心,一天隻需要一枚征西金幣即可……”仆從顯然說過很多遍了,一長串下來都絲毫不打磕的。
“……爾等還收錢?”賈衢有些驚訝。
“貴人這話說的……”仆從笑容可掬,“總是要恰飯的麼……”
賈衢搖了搖頭,到是不是他沒有那個錢,一方麵賈衢是窮過來的孩子,所以花錢也從來不大手大腳的,另外一個方麵,若是到了那邊,保不準就會有人將他認出來,原本悄悄聽一節課的計劃也就做不成了。
“這樣啊……貴人若是覺得帷幕處不妥,還有那邊的前席之位……”仆從的笑容冷了一些,“一席可坐三人,一日一次茶水點心,有事亦可喚仆從代勞……一日一席隻需三枚征西銀幣……”
“不必了……”賈衢依舊拒絕了,那邊同樣比較靠前,不如這邊隱蔽一些。
仆從依舊點著頭,但是臉上全數堆著假笑,“這個……嗬嗬,這裡麼一席十枚大錢,無茶水點心供給,有事也請貴人自便……且不知貴人要多少張席子?”
“哦?這樣一張席子要十枚大錢?”賈衢又指了指外圈的那些用樹木做成的長條凳,“那麼那邊要多少?”
仆從臉上的笑容漸漸僵硬,“彼處多是寒門子弟,一人一天一枚大錢……”
“哦……”賈衢點了點頭,“那還是這裡罷……給某取三張席子來……”
“是,是……盛惠三十大錢……”
賈衢租賃了三張席子,和護衛一同將席子鋪開,坐下了,左右看了看,不約有些搖頭,雖然之前一直聽聞什麼鄭玄鄭康成有教無類,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都可以聽課,但是現在看起來,其實還是自然而然的分出了等級高下來,有錢的士族子弟在內圍聽講,而寒門子弟隻能在外圍,至於那些普通的販夫走卒,恐怕就隻能是站著遠遠的聽些隻言片語了……
賈衢來的時候算是比較早,坐了一會兒之後太陽漸漸升起,清晨的薄霧消散,人便越聚越多,但是大體上還算是秩序井然,沒有多少的喧囂吵鬨,也不知道是這些引導座位並且收取錢財的仆從起了作用呢,還是因為鄭玄已經講了四五天的課,眾人已經是習慣了這樣的模式……
大概是快到了巳時的時候,有清脆的銅鑼聲響了起來,然後從道觀中央走出了一名提著小香爐的少年弟子,然後又是一名弟子攙扶著一位白發老者,緩緩而至。
賈衢定睛觀瞧,這老者須發皆白,腰背略躬,腿腳似不靈便,步伐有些蹣跚,但是臉色看起來還算是紅潤,整體的精神還挺好,估計便是大名鼎鼎的鄭玄鄭康成了吧。
鄭玄在弟子攙扶之下,到了中央台中坐下,也沒有什麼開場白自我介紹什麼的,便直接開始宣講。因為鄭玄一人講課,畢竟年邁,聲音不可能很大,所以離得遠了根本就聽不見,所以在他講完一句之後,便有一旁的弟子大聲的重複,也算是一種擴音效果了。
“今日說書……”鄭玄說道,“時甲子昧爽,王朝至於商郊牧野,乃誓。王左杖黃鉞,右秉白旄以麾,曰:“逖矣,西土之人!”
“王曰:“嗟!我友邦塚君,禦事:司徒、司馬、司空,亞旅、師氏,千夫長、百夫長,及庸,蜀、羌、髳、微、盧、彭、濮人。稱爾戈,比爾乾,立爾矛,予其誓……”
鄭玄說一句,一旁的弟子就同聲傳遞一句,然後說完了正文,就開始注解,比如解釋一下“昧爽”二字的由來啊,意思啊什麼的,如此這般。然後一口氣說了大半個時辰,便停息了下來,然後換了另外一個同樣大嗓門的弟子上來,又再次的宣講起來,又講了半個時辰左右,便算是結束了他上午的課程,在弟子的攙扶之下,回到了院中。
“書”就是尚書,鄭玄今天上午所授的,倒也是中規中矩,並沒有什麼出格的地方,解釋文字什麼的也是按照典故來的,並沒有像是今文經學那幫子人瞎扯什麼微言大義,算是比較正規正常的一場課。
然後又有一人上台,倒是自我介紹了一下,說自己是山陽人,郗慮,字鴻豫,現在跟著鄭公求學,代鄭公講《詩》,然後又說了一篇詩經,也算是規規矩矩,大概是因為之前的尚書太過於隱晦拗口,所以詩經便是針對一些普通的民眾,因此也沒有講多長時間,大概半個時辰不到,便起身行禮,表示今日上午的課程全數結束,然後下午是答疑時間,將於什麼時候開始雲雲……
人流漸漸開始散去,這麼多人自然不可能全數聚集在一起吃飯,有的是自帶的,有的則是有仆從遞送的,當然更多的則是三三兩兩的聚集在一處,相互探討經文,還有些或許是因為理解上麵的不同,便爭執了起來,再加上小商販往來兜售食物等商品的叫賣聲,整個場麵漸漸的就開始喧鬨起來。
賈衢觀察了一陣,站起身,讓人將席子退給了那個收錢的仆從,然後便朝著道觀中間而去,卻在道觀之前被郗慮攔了下來。郗慮拱手說道:“抱歉,家師年高身乏,不見外客……且不知貴客所欲何事?若是欲拜師,可至旁側找某師兄任昭先……”
或許是這幾天來拜投鄭玄的士族子弟很多,所以郗慮基本上這一套說辭也說來了很多遍,甚至都沒有按照慣例先詢問一下賈衢的來曆。
賈衢拱手見禮,說道:“某非拜師而來……某乃上黨守,求見於鄭公也……”揮揮手,讓人遞上了名刺。
“竟是賈使君當麵!失禮失禮!”郗慮連忙道歉,然後捧著名刺說道,“請使君稍駐,在下即刻便去通稟……”
沒過多久,郗慮便又轉了出來,說是鄭玄有請。
不過讓賈衢沒有想到的是,在正廳之中,鄭玄竟然是躺著見他的……
之前不是在台上還好好的麼,怎麼現在又躺下來了?
一旁的郗慮解釋道:“家師年邁,血氣淤堵,久坐便腰股脹痛,不能自己也……故而授課之後,便需靜臥良久,方可稍複,非無禮怠慢使君也……”
郗慮還沒有說完,就被鄭玄所打斷了:“見客豈可高臥?莫言鄭某無禮耶?且扶老夫起來……”
賈衢連忙上前見禮,說道:“衢亦未持節,不著印綬,突兀前來,已是失禮,得鄭公想見,已是榮幸,安敢使鄭公辛苦?鄭公可安臥,不必起身了……”
鄭玄微微一笑,也沒有要強,“如此,便怠慢了……”
郗慮在一旁連忙拿了錦墊來,幫忙將鄭玄靠背墊高了些,讓鄭玄可以半躺著和賈衢對話,然後退下,跪坐在一側陪著。
“昔日聽聞鄭公於高密授課,衢心向往之,奈何山高水遠,不得聆聽鄭公教誨……”賈賈衢寒暄了幾句之後,也算是進入了正題,拱手說道,“今得幸旁聽鄭公授書,添益良多矣……不知鄭公此來,有意於此立門而授乎?”
賈衢的潛台詞自然大家都能明白,鄭玄歎了一口氣,說道:“老夫垂垂,形將入土,若不是情非得已,豈願背離鄉梓?唉……”
一旁的郗慮低聲補充說道:“鄭公之子……仕於孔北海,然……”
原來鄭玄因為從徐州回到高密的過程之中,得到了孔融的高規格的待遇,再加上孔融彆的不說,在經書上麵的造詣也不差,因此鄭玄也就順水推舟讓自己兒子在孔融身邊出仕了,覺得自家兒子跟在孔融身邊,畢竟也算是不錯的一個起點,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孔融這個鳥人遇到事情,竟然自顧自的跑了,然後不僅是丟下了妻女,甚至連鄭玄兒子也不顧……
呃,話應該這麼說,孔融連自己妻女都顧不上了,哪裡還能顧得上鄭玄的兒子?
因此鄭玄的兒子就很悲催的死在了袁譚的兵卒手中。
最近這一段時間,袁譚不知道發了什麼瘋,不僅是娶了孔融的女兒,甚至還派人到高密來找鄭玄,意圖征辟鄭玄為官。袁譚殺了自己的兒子,鄭玄又怎麼可能到袁譚手下當官?於是鄭玄當然不可能再繼續於高密待著了,也不敢在冀州,於是乎偷偷的便傳過了太行山,來到了太原。
鄭玄輕輕的歎了一口氣,說道:“老夫年歲已高,死則死矣,也不算是什麼……然昭先、鴻豫隨某多年,怎忍因老夫斷了其仕立之途?故而腆顏而至……”
賈衢點了點頭。袁譚攻打孔融這個事情,賈衢倒是知道,但是不知道其中還有一個鄭玄之子死於了這一場戰役……不過這樣一來,鄭玄前來太原就算是比較有理由了,而且從某個角度來說,也不可能是袁紹派遣過來的搞事的,至少在情理中差不多是如此。
賈衢勸慰了兩句,然後說道:“鄭公有教無類,廣授課業之心,著實令衢敬佩……然今日觀此處簡陋,起居亦甚為不便,若鄭公首肯,不妨前往平陽如何?”這一次賈衢前來,自然不是他自己慕名而來的,而是接到了斐潛的命令。
一方麵是因為太原的崔均,肯定是知道鄭玄這個事情的,所以不管是用什麼方式前來,都不可能表示自己不知道鄭玄來了,肯定一出場就是公對公了,而作為上黨太守賈衢來說,則是可以根據實際情況,選擇以私人的方式或者以驃騎的名義來處理這個事情,在選擇的餘地上自然就遊刃有餘了。
賈衢經過考慮之後,覺得鄭玄這樣的理由比較可信,畢竟死了兒子這種事情不能作假,稍微調查一下也必然就清晰了,再加上也不能放任鄭玄在太原持續授課,和平陽的守山學宮形成對台戲,所以既然算是比較正常的學術交流活動,自然是送倒平陽學宮之處去比較何時了。
鄭玄卻搖了搖頭,苦笑著說道:“某身軀殘破,已然不堪,翻越太行,幾欲氣絕矣……如今實不堪路途之苦也……倒是老夫這幾個弟子,若是去平陽學宮,倒也可行……”
郗慮叩首於地:“先生正需弟子服侍,弟子怎可自離?弟子情願追隨先生左右,以儘孝道……”
鄭玄有些發怒,但是郗慮等隻是叩首。
賈衢沉默了片刻,說道:“若是鄭公心憂苦途,倒也不必……鄭公有所不知,如今並州,精修官道,四通八達,縱然緩行,亦十日之內可達平陽,加之驃騎新研製四輪馬車,路途更是安逸,寬敞舒適,絕無顛簸之苦,若是鄭公不信,明日某調一輛來,便知一二……”
鄭玄辛辛苦苦來太原,不就是為了有個更好的前程麼?就算是不為了自己,也考慮著自己的這些徒弟。在漢代,師父這兩個字可不是隨便叫的。
若是隻是為了避世,那麼又何必在太原大張旗鼓的授課呢?之前不願意去平陽,倒是真的害怕一身老骨頭就在路上給顛簸沒了,原先是想著多少靜養一段時間再說,現在聽說有更為舒適的馬車,而且道路修整平坦,不像是自己想象的那麼痛苦的路程,鄭玄也不免有些心動,可是又有些擔心,遲疑了一下,又看了看身邊的弟子,最終點了點頭,說道:“如此,便煩勞使君了……若是真的可免路途勞頓,老夫……老夫也願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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