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兩三隻雀鳥在枝頭上跳躍著,似乎在讚美著陽光,表示著生活的幸福安逸。以前長安窘迫的時候,就連樹皮泥土都有人吃,更不用說這種小活物了,對於雀鳥來說,簡直就是處處都是敵人,稍有不慎便是落入他人的口腹之中。
現在麼,長安生活穩定了,對於鳥雀自然也就不怎麼看得上眼了,所以鳥雀自然也就輕鬆了許多……
失了了警惕心了啊。
斐潛瞄了瞄龐統,眼珠轉了轉。
說到這個事情,龐統倒有些咬牙切齒,說道:“誣陷!蔡氏之子假借某之名義貪腐,某確有舉薦失察之責,然絕無指使其斂財之舉!”
斐潛嘿嘿笑笑,又指了指其中一本彈劾表章上麵的一條,說道:“這一條也有點意思,‘聞龐使君,但論政務,必言其利,不及道德’,這個又怎麼說啊……”
龐統瞄了斐潛一眼,然後說道:“主公不是曾言,時之腐儒多言道德,而諱於言利,然族無利不可長承,國無利不可長存……”
“呦嗬,這麼說來,是我把你給帶壞了?”斐潛哈哈笑著。
龐統也估摸著估計斐潛也沒有真的動氣,所以也放鬆了一些,說道:“先賢道德,言之儘也,若今亦言必食其餘唾,豈可怪也歟!”
斐潛大笑,然後說道:“非也!非也!某言必及大義,何時以言利先?”
龐統向上翻了個白眼,說道:“主公所言甚是,甚是……”
斐潛也不以為恥,反而得意洋洋的說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這些是……嗯,也不能說是廢話,但是每次都要講,怎麼能隨意省略呢?看看,這不,被人詬病了吧?”
先前在後世的時候,斐潛也沒少覺得那些官腔很繁瑣,但是現在也才知道,其實也未必所有官員都喜歡官腔,但是為了防止出現各種問題,官腔還是不得不講,就像是大談道德是漢代的政治正確一樣,龐統比較懶的天性導致了有時候就懶得說這些沒用的廢話,所以現在也就成為了被人攻擊的一點。
“‘子曰,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何之不言利便不可義乎?”斐潛搖頭晃腦的念著彈劾表章,歎息一聲,“說得真不錯……想必如果有表彈劾於某,也是可以用得上的……”
《論語》上說,子貢向孔子求問為政之道,孔子說:“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有這三條就足夠了。子貢又問:“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我要是沒法全都辦到,那麼先舍棄哪一條合適呢?孔子說:“去兵。”可以把國防問題先放一放。子貢三問:“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剩下兩條先扔哪條好呢?於是孔子說:“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
當然,孔子的意思並不是說老百姓都可以不用吃飯了,隻需要信任君王就可以了,反正人都會死的,而信義才是永恒的,而是表示在其他兩個條件不能完全滿足的情況下,也就是不能“足”,便先“足”信,因為隻有信義這個內在的東西才是最容易達成的,同樣也更容易因為足信,而擁有後麵的足食和足兵。
但是呢,如果簡單隻是看表麵上的文字,也很容易的理解成為隻需要信,其他的便是什麼都可以拋棄了……
古代文章就是這一點不好,很多時候字數少,解釋權就全部在士族手中,願意怎麼說就怎麼說,想怎麼解釋就怎麼解釋,就算是到了後世,在許多大大的文字後麵,也少不了補充一行幾乎不能見的小字,“本解釋權歸某某所有’,便可以看出華夏一體的文化傳承來。
斐潛現在唯一的好處,便是身處於東漢末年,皇權旁落,所以像他這樣的,一般情況下,除非競爭對手的彈劾,否則自家領地之內一般也不會有人彈劾他,畢竟像是脫衣錘鼓罵曹操的,也不過就禰衡一個而已,其餘的都知道,罵是沒有用的,要麼就默默動手,要麼就什麼都不說。
但是針對於斐潛之下的龐統,這些噴子就不會那麼客氣,簡直就是將龐統描繪成為了一個貪腐成性,勾結朋黨,把持權勢,欺壓百姓的家夥,簡直就是頭頂流膿腳下生瘡,從裡到外全數壞透了。
“漢以孝治國,故有舉孝廉以應賢才……”斐潛繼續說道,“蓋因孝於親,便能忠於君,吏廉於身,便可勤於事也……然時非春秋,世非漢初,世事皆異也,人口繁茂,商賈者眾,豈可一概論之……又有士元此事……嗬嗬,也是正好……”
“之前便有表章,表示關中三輔之地,已經多年未曾舉孝廉了,頗有失國之責也……”斐潛淡淡的將手中的表章扔在了桌案之上,“某以孝恒皇帝以來,多有沽名釣譽者,吹噓鄉裡,虛名待沽之輩搪塞過去……不過麼,終究也不是長久之策……”
斐潛忽然看向了龐統,上下打量了一下,露出一些不懷好意的笑容來,“沒想到今日倒是應到了士元身上……”
“士元,你就上表致仕罷……”
龐統(」゜ロ゜)」
當龐統遞送上去了致仕的表章之後,據說很快驃騎將軍就批複了,然後龐統便失魂落魄的回了家,收整了一番家中財物,又遣送了一些奴仆和侍從,最終在一個陰沉的上午,打開了後門,緩緩的行出了一隊車輛。
“龐貪出的是後門!”
“後門!走走!快去後門!”
頓時有眼尖的家夥相互招呼著,然後一幫子人便蜂擁而去,將龐統的一行車輛堵了一個嚴實……
“貪官!”
“食民脂民膏而肥,羞為人子乎!”
頓時一群人堵在了道路中間,圍著龐統車行不讓龐統走,還有不少人站在人群當中鼓噪著,“龐統龐士元!出來!出來!”
龐統在護衛當中露出了一點點,然後小眼睛瞄了一周,盯著站在最前麵的那個士族子弟,冷笑道:“汝欲效李元禮耶?”
攔截龐統的士族子弟冷笑連連,然後大聲呼喝道:“某非李元禮,然汝定是羊元群!觀汝車輛沉重,滿載收刮之財!蠹蟲!貪吏!人人得而誅之!”
恒帝的時候,清流名人李膺擔任河南尹的時候,正趕上一個名叫羊元群的官僚新交卸了北海郡守的職務,準備回京待命,據說這羊元群貪得無厭,臨走的時候就連郡署廁所的窗戶都給卸將下來,裝車歸於途中,李膺得知這個事情之後,便上書彈劾,但是結果這個羊元群先行賄賂了當時掌權的宦官,結果不僅沒有得到懲處,反倒是給李膺安上“誣告”的罪名,將其免職,罰去做苦役了。
反正雖然暫時不能解決問題,但是可以先解決提出問題的人,然後就沒有了問題了麼,這在漢代也是有傳統的……
龐統和這一名士族子弟的對答,說的便是這個事情。
龐統當即就變了臉色,然後閉口不言。
攔路的士族子弟更是興奮,露出了瘦骨嶙峋的手臂揮舞著,倒也有幾分清貧窮苦百姓的模樣,鼓噪著:“大漢朗朗乾坤,豈容貪吏橫行!昔日羊元群,今日亦有龐士元!出來!行此鼠輩之事,亦做鼠輩之態乎?!”
龐統微微瞄了瞄沿街二樓的窗戶,隱約看見了幾個熟悉的麵孔,心中不由得冷笑了一下,並沒有動彈,也沒有出言反駁。
攔路的士族以為龐統心虛,更是吵鬨不停,連帶著周邊的吃瓜群眾,也不由得跟著呼喝了起來,聲浪也是一陣高過一陣。
不過大多數的吃瓜群眾麼,都是相差不多的模式,站在旁邊一邊吃瓜一遍起哄是可以的,但是真要上前去動手,則是基本不敢的,所以場麵一時間就僵持著,龐統不露頭,雖然有那個士族子弟在鼓噪,但是場麵也沒有混亂到哪裡去。
“汝之公車,所載何物,可現之否?”
終於不知道是誰,在人群當中喊了一嗓子……
攔路的士族子弟恍然醒悟過來,頓時借口道:“正是,正是!公車私用,定是載了不義之財!龐士元!可敢現乎!”
正當情況逐漸演變得更加混亂嘈雜得時候,杜畿急匆匆的登上了一件酒樓,一眼就看見了正在窗口張望的韋端,頓時眉頭一皺,上前幾步,沉聲說道:“休甫兄!此事可休矣!”
韋端正在窗口張望,被這麼一聲嚇得手中的酒爵,差一點從窗口掉下去,連忙穩住,轉過身來見是杜畿,多少心中也有些不快,沉聲說道:“杜兄弟所言何事?某不過是於此飲酒罷了……杜兄弟若有雅興,不妨共飲一杯?至於其他,某就不得知了……”
杜畿哼了一聲,走到了窗前,往下一指,對著韋端說道:“休甫兄莫說不識不知此人!”
韋端眼珠子轉了兩下,說道:“之前不知,當下方識也。”
杜畿仰頭哈哈一笑,然後冷然說道:“且不知前幾日於西坊之中,與元康把酒交歡者何人!”
韋端頓時顏色一變,瞪著杜畿,沉默了片刻才說道:“伯侯欲壞好事耶?”
“好事?!”杜畿冷笑道,“怕是禍事啊!”
“怎會是什麼禍事?伯侯休要危言聳聽。”韋端不以為意,將酒爵放到了一邊。
因為漢代官職體係當中,基本上來說是沒有什麼名譽官職,又或是散官一說的,官和職是徹底合二為一的,沒有了具體職務,就是平民,即便貴為三公,一旦去位,也就比平頭百姓好一點罷了,更何況清流這些人,真要是噴起來的時候,就連三公也照樣噴,所以韋端覺得既然龐統已經致仕,而且有不過是一個太守退位,噴一噴又能如何?
收檢龐統車行物品,若是龐統強行抗拒,那麼也就等於是徹底敗壞了名聲,而在士林之中,一個名聲敗壞的家夥,還有什麼人權,還會有什麼人管他什麼麵子的問題?定然是人人唾棄,過街喊打,再加上龐統又失了權,那更是打罵起來好不暢快。
更何況韋端相信,龐統此番返家,車行當中必然有些財物,縱然這些財物來途正當,但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在褲襠當中就算是黃泥也是屎,隻要找出來一星半點,縱然龐統渾身是口也是分辨不清!
當年馬援從南疆戰歸,運了一車的薏苡,結果被人認為是什麼珍貴之物,然後紛紛表示馬援這個人不夠意思,到了南疆收刮了好東西竟然不分一分,於是乎眾口鑠金,馬援也因此蒙冤……
所以韋端知道,不管龐統是讓人收檢還是不讓人檢查,都是一樣,都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這樣的局麵,怎麼能說是禍事?真要禍事,恐怕也是龐統他的禍事而已。
杜畿跺腳道:“韋兄莫忘了三輔田政舊事!”
之前驃騎將軍在推行新田政的時候,也是有不少人的反對,然後龐統徐庶賈詡三個人做了一個圈套,讓那些跳得最歡的人鬨將開來,然後便是惡狠狠的收割了一番……
韋端一個哆嗦,眼珠飛快的左右晃動了兩下,強笑道:“杜兄弟過慮了……”隻要能夠將龐統的貪腐名頭坐實了,便也不用擔心什麼其他的問題,沒看已經過去了許久,驃騎將軍斐潛那邊都沒有什麼動靜麼?
這或者已經說明,驃騎將軍斐潛對於龐統有些失望,並不打算拉龐統一把?
其實從某個角度來說,韋端還更希望驃騎將軍斐潛能夠出手,這樣一來有得必然有舍,政治上麵的利益就要讓出一些來……
關中三輔的位置,現在不是空缺出來一個麼?
怎麼能夠全數都是荊襄人士來擔任!
前一些時日又有什麼琅琊諸葛氏,正在接手一些事務,也是能力不錯,麵對青龍寺那麼龐大的工程調度絲毫不亂,眼看著就要是下一個的能吏,這讓韋端等關中士族如何不著急?
韋端等關中士族也不是說一定要對龐統窮追猛打,主要還是想要借這個機會換一些利益,正所謂會鬨的孩子有奶吃……
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
韋端端起了酒爵,沉默了片刻,搖頭道:“矢於弦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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