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棗祇匆匆趕來的時候,徐嶽和闞澤的討論依舊興致勃勃,意猶未儘,隻不過斐潛覺得若是任這兩個人這樣一問一答的研討下去,恐怕到了天黑也未必能夠結束,便不得打斷了兩人的討論。
“獻曆之事,便交於某就是……”斐潛對著徐嶽說道。
斐潛大包大攬地對著徐嶽說道,倒也不是吹牛,而在華夏官場上,向來便是如此,小人物無論叫喊得多大聲,都抵不過大人物的一句輕聲細語,斐潛當下也算是大漢朝廷跺跺腳震三震得人物了,說話的分量自然比作為地方官吏的徐嶽要管用一些。
劉洪嘔心瀝血的根據太初曆和四分曆,修整了時間上麵的偏差,又補充了月相的一些問題,編纂了新的曆法,原本的意思也是要敬獻個朝堂的,可是滿腔的熱情到了許縣之後,卻猛然間發現貼上的是個冷屁股……
又臭,又硬,又冷。
許縣之中,一方麵為了前線之事,另外一方麵為了外邦使節來朝,簡直已經是焦頭爛額一般,哪裡有空去管什麼新曆法老曆法?
所以徐嶽遞交上去的轉抄本,就跟石沉大海一般,無聲無息。等了兩旬之後,徐嶽也覺得沒有什麼效果,便乾脆帶書卷,來了長安,希望找斐潛能夠多少幫點忙……
見斐潛如此說,徐嶽不由得鬆了一口氣,覺得雖然自家這個師弟浪費了在學術上的才能,但是多少好歹也算是能幫上忙,於是乎臉上不由得也露出了幾分釋然的笑意,拱手向斐潛致謝道:“如此,便多謝驃騎將軍了……”
“不必如此,師父之事,便是某的事,何必客氣……”斐潛擺擺手,又說道,“師父真不願意來關中?這山東境內,多不太平……”
斐潛也想著讓劉洪來關中,畢竟來到漢代這麼長時間了,也就見到了劉洪徐嶽這樣的數學大家,而且還是研究天文這種高等運用數學的人才。不過很遺憾,徐嶽聽了斐潛的話,搖了搖頭,歎息了一聲,說道:“師父年歲已高,行動不便……”
斐潛默然,良久也是低低的一歎。
算起來,劉洪師父怎麼也有六七十了吧……
在漢代這樣的年齡,都已經是可以拿著拐棍,橫行鄉野,想敲誰就敲誰了……
當然,按照劉洪的性格,也做不出這樣的魚肉之事,隻不過漢代對於老人的優待策略,也從側麵反映出這個年代老年人的稀少和平均壽命的低下。
要再讓劉洪師父奔波一趟,這一路勞累……恐怕也不是什麼好事情,所以當想到這個方麵的時候,斐潛也就隻能是表示遺憾了……
不過更讓斐潛遺憾的,還在後麵。
徐嶽也要回去,不願意留在關中,說是要回去侍奉在劉洪身前,不願意長時間待在關中……
然後就連闞澤也說想要去追求學術上麵的進步,追求遠方的星辰和夜空……
這尼瑪……
彆的不說,闞澤這個書佐,斐潛還是覺得相當順手的,現在不僅沒能拐來徐嶽,反倒是徐嶽要帶走闞澤,這簡直是……
但是又不能明麵上說不,因為在大漢的社會道德上,追求學術進步這是正能量,是楷模,是善舉,是值得大大謳歌的事情,甚至有的地方太守聽聞了手下官吏要離職脫產去什麼學習,還要高高興興的批準,表示自己還留著位置,等待其學成歸來雲雲。
不過麼,斐潛一眼看到了棗祇,頓時想到了一個主意。原本斐潛叫棗祇來,隻是為了看一看最新的曆法,然後將劉洪編纂的這個新的曆法,加到農學士的課堂當中去,修正一下因為百餘年來四分曆產生的這種時令上麵的誤差,結果現在突發了這樣的情況,倒是讓斐潛覺得可以聯合棗祇的這個方麵,做出一些文章來。
真、文章。
“師兄,回歸山陽麼,自然是理所當然,某也不阻攔……”斐潛先安撫安撫,定個調子,然後才說道,“不過麼……師父敬獻新曆於丹階,非為求名,亦不求祿,乃為天下蒼生,為社稷之重也……”
這種話,徐嶽自然不會反對,而且也是頻頻點頭,表示認可。
“然……當今社稷動蕩,這新曆雖好……等到推行……”斐潛歎息了一聲。
這是實話,雖然斐潛有能力直接繞過那些拿著雞毛當令箭的許縣地方小官吏,直接將新曆法遞送到朝堂之上,再假設劉協也是十分的認可,然而想要推廣到全天下,依舊是一個相當苦難的問題。
因為劉協根本就沒有多少的力量,而曹操政治集團現在也沒有心思去幫忙做這個事情,對於曹操這一方麵來說,解決袁紹才是大事,其餘的都必須先放到一邊去。
徐嶽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什麼,最終也是搖了搖頭,歎了口氣。
“自然某於關中,將推行此曆,大利於農桑……”斐潛繼續說道,“不過天下之農,非關中一隅也,僅是如此,豈非有損師父一番苦心?”
“不知驃騎將軍有何良策?”徐嶽雖然是一個數學型的人才,但是也不代表在政治上情商缺乏。
“重編農桑之書……嗯,便以二十四節令為題如何?”斐潛朗聲說道,“如今農學分五科,田、禾、葵、果、衣,即可結合新曆,以二十四節令,何時做何事,雕版圖文,刊發天下!方可不負師父十年之辛勞也……”
當下斐潛設立的農學士,其實就采用後世大學的分科一樣,分為田、禾、葵、果、衣五門學科,雖然規定一個農學士通過三科就可以申請畢業,但是大多數的農學士都是憋住了勁一定要五科全數學了才算數,否則好像是要低人一等一般。
田,自然就是各種田畝之間的丈量、輪耕、細作、器械、漚肥、水利等等的關於土地方麵的知識;禾,就是包括粟、梁、稻、豆、麥等等農作物的播種收割備種等等的相關知識;葵就是各種蔬菜,大白菜小白菜還有什麼胡瓜之類的;果基本大多數是樹木,棗、桃、李等果樹;衣服主要是桑和麻的養殖和編織,現在又加入了棉……
徐嶽聽了,不由得有些心動,頓時沉吟起來。
斐潛又對著棗祇說道:“今傳農書,或成於戰國,或冊於漢初,皆不符當下時令也……更何況如今農桑器具也大有不同,上古多用石,後用銅,今用鐵,亦有差彆……故而皆不可取也……”
這一點,斐潛倒不是在忽悠,而是真實情況。
春秋戰國時期,以鐵器和牛耕的推廣為主要標誌,中國的農業生產力在發生了一個飛躍。但當時的鐵農具以小型的钁、鍤、鋤之類為多,鐵犁數量很少,而且形製原始,牛耕的推廣還是很初步的。
秦的統一,原本應該是要給生產力的發展創造有利條件的,但是短命的秦朝,又導致了華夏再度陷入混亂,直至劉邦結束了楚漢相爭的局麵,重新統一了華夏,才重新進入了一個相對穩定的時期。
到了漢武帝時期,生產力又上了一個新的台階,以“耦犁”的發明和推廣為標誌,鐵犁牛耕在黃河流域獲得了普及,並向其他地區推廣,農業產出的增加也給漢武帝討伐匈奴的軍事行動,撐直了腰杆。
在戰國秦漢農業經濟的發展中,關中地區處於領先的地位。商鞅變法後,秦國長期實行獎勵耕戰的政策,農業經濟發展很快,牛耕也比關東六國有較大程度的推廣,漢代之後也不例外,關中的農桑一度成為了整個華夏的標準榜樣。
這個時候,便出現了一批指導農桑的書籍,最著名的便是《氾勝之書》,一度成為了幾乎所有漢代農學的標準指導性的讀物。
不過麼,隨著時間的推移,不說其他地方,就連關中的氣候也和漢武帝時期的大不相同了,旱地增加,氣溫下降,連續的開荒導致的植被減少,蓄水能力下降等等,都導致了生產條件有極大的偏差,因此再用之前的農書作為指導,無疑就是一種極大的錯誤。
棗祇對於有利於農桑的事情,基本上都不會有什麼反對意見,這一次也是不例外,還以為斐潛叫他回來就是為了商討這個事情,自然是點頭首肯,不過也說道:“……此事自然大善於民,功德千秋……隻不過,這書籍編纂,字句斟酌,耗時頗多……這個……”
斐潛哈哈笑了笑,說道:“此書不是說僅靠師兄和子敬二人,可集眾人之力也……師兄擅於曆法時令,子敬長於農桑事務,自可相補相成,提綱挈領,總領要務,至於細則麼,讓他人協助編纂即可……”
徐嶽和棗祇對看了一眼,一時間都頗有些心動。
斐潛也看過《氾勝之書》,這一類的書籍最大的毛病就是根本不是寫給普通農戶看的,倒是像是自家的備忘錄,一點都不通俗易懂,這對於大多數廣泛文盲的農夫農婦來說,無疑依舊是一卷天書一般,就算是看了也不會懂。
比如像是寫什麼“……正月雨水,地氣上騰,土長冒橛,陳根可拔,急菑強土,黑壚之田……”,這樣的描述,彆說農戶了,就算是一般的士族子弟看了,也未必能夠知道是說的一些什麼……
所以這一次,就要出一本圖文雕版,一來可以推行農桑,二來也可以促進雕版技術的推廣和進步,三來麼似乎也可以大賣一番新的量產的竹紙……
等等,或許還可以收攏一波人心,拉攏一批閒散的士族子弟……
斐潛心念電轉之間,忽然覺得自己臨時起意的這個事情,似乎很有搞頭的樣子,不由得再次勸說徐嶽道:“此乃大利於天下,有功於社稷也!師父得知,定然也是欣喜應允!還望師兄切勿推辭!當以天下芸芸眾生為念!”
說完,斐潛便離席而拜,嚇得徐嶽連忙上前攙扶,頗為感慨的說道:“常聞驃騎心憂社稷,胸懷蒼生,如今見之,所言非虛也!也罷,也罷,某便貪此虛名,當成此書也!”
一時間,廳堂之內,便是皆大歡喜……
……這裡是妖嬈的分割線……
斐潛在關中逐漸推行相關策略,順風順水的,然而在川蜀之中,原本覺得自己也是順豐順水的譙並,現在忽然感覺有些不對勁了起來。
倒不是讖宮工程上麵的問題,也不是成都的這些官吏刁難,而是來自於同行的鄙視……
呃,不對。
譙並並不認為隔壁的那些牛鼻子就是自己的同行,那些裝神弄鬼的家夥就是下九流的騙子,怎麼能和出身高貴孔子經典的讖緯之學相提並論?
可問題是,普通民眾並不懂啊……
這些天左慈那個家夥,又在搞什麼道場,轟轟烈烈的倒是吸引了不少的普通民眾。雖然譙並對此嗤之以鼻,但是普通民總自然是喜歡熱鬨的,圍觀的,上香的,甚至連販賣零食小吃的都來了,天天烏泱泱一大群。
人流多了,在左慈道觀隔壁的讖宮,自然也就引起了普通民眾的注意,有些好奇的川蜀百姓就伸個腦殼子看啊看啊,就問在讖宮裡麵的譙並和其他的一些人員,說是讖宮裡麵掛的“符”似乎很不錯的樣子,不知道是用來保平安的啊,還是用來生貴子的啊,還是用來做什麼的……
譙並暴跳,怒斥這些有眼無珠的凡夫庶子,表示這個是至高無上的“河圖洛書”!豈能是和那些裝神弄鬼的鬼畫符相提並論?!
“這麼厲害?能知未來通天地?”民眾將信將疑。
譙並等人自然是傲然而應。
“那麼……那個什麼,可以知道我前些天丟的那頭牛跑到哪裡去了麼?”忽然有個民眾大呼道。
“這個……”譙並愣了一下,旋即說道,“此等閒雜小事,豈能入讖圖之內?!讖圖乃天下大事也……”
“可是丟了牛,對我來說就是天大一般的事了!”民眾還不依不饒的喊著,“不能查牛,能知道我家媳婦懷的是男娃還是女娃麼?”
“這個……”譙並愣了,我怎麼能知道你家婆娘生男生女?不對,我怎麼需要預測這個?我要預測的都是家國大事,豈能是這等民間瑣事?!
“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能,你這個什麼圖有什麼用?走了,走了,一群樣子貨,還不如旁邊的左仙人神通……我跟你們說啊,這左仙人啊……”這幾個民眾也不知道是有心的,還是無意的,反正見到了譙並說不上來,便起哄慫恿著,然後帶著人便往隔壁的道觀而去。
見到了如此情形,譙並再不明白,也就跟傻子差不多了,於是乎咬著牙瞪著眼,死死盯著一旁的道觀,目光都要噴出火來:“這該死的牛鼻子……看我怎樣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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