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平五年,春。
川蜀之中已經是略微有些春色,但是在幽北,卻依然冰雪風霜,一個都不少。
雪花飄飄,夜色深邃,低矮的雲層顯得厚重無比,壓在每一個人的頭上,讓人覺得呼吸都有些艱難。
寒風在山岩之上呼嘯著掠過,在山洞洞口形成了像是吹口哨一般的效果,如同鬼哭神嚎一般。
在這個山洞之內,有篝火正在燃燒,在篝火之上,還有些簡單的湯食燉煮著,飄著些食物的香味。幾名身披毛皮,腰挎戰刀的壯漢在洞口守衛著,而在洞內坐著的,便是這一次南下的鮮卑頭人。
上首坐在熊皮墊子上的,便是軻比能。
洞口處光影一晃,又有一人從風雪當中走了進來,跺了跺腳,又掃去了身上的落雪,然後才往裡進,朝著軻比能行禮。
軻比能揮揮手,讓護衛從篝火之上給剛來的頭人也打了一碗熱湯,然後示意這名剛到的頭人自己找個地方坐。
因為山洞本身形狀受限,因此也不太可能像是像是平日一樣,還要排個位置,所以也就大體上意思意思就行了。剛來的頭人轉頭看了一下,便和自己熟悉的另外一個頭人坐在了一處。
軻比能左右看了看,默默的計算了一下人數,然後開了口:“這雪……看起來還要下兩三天……”
“嗯,很麻煩啊……”在一旁的苴羅侯聞言也是點頭,苴羅侯是軻比能的弟弟,坐的位置也比較靠近篝火,順手將一根樹枝扔進了篝火當中,看著火光閃動,“算算現在都是快開春了吧,還在下……”
“大王,這樣的天氣,這漁陽城……”
一旁有個性子急切的,忍不住就脫口而出,然後說了一半猛然反應過來,旋即又停了下來,頗有些尷尬。
山洞之內的幾個人聽了此言,麵色之上也是頗有些怪異。
在遊牧民族生活過程當中,這些人,包括苴羅侯在內的,基本上都是鮮卑部落的大小頭目,甚至軻比能也是,隻不過是更大一些的部落頭目罷了,所以鬆散的政治體製,也就成為了一種必然。
上一次攻打漁陽沒有攻克,軻比能自然是念念不忘,多少心中惱火,同時漁陽的鹽鐵,確實也是一個巨大無比的誘惑。結果上次被毆打得抱頭鼠竄,這一次又受到了大雪得阻礙,著實令軻比能有些鬱悶。
鮮卑內部紛爭很多,最根本的原因是因為這些鮮卑人並非是正麵擊敗匈奴而繼承了大草原上的王者地位,而是依靠撿便宜才獲得的,因此在檀石槐死後,鮮卑就難以形成一個有效的整體……
軻比能甚至有時候懷疑,檀石槐大王的死,是不是因為漢人的刺殺。
因為在那個時候,北方大漠已經什麼人可以阻擋檀石槐崛起的腳步,甚至可以說是隻要擊敗了漢人,就可以確定鮮卑不可動搖的地位了,可就是在檀石槐拒絕了漢人皇帝的和談請求之後,便死了……
當上一個小部落的頭人,並不難,隻需要打敗幾個人就可以,甚至不需要動刀槍,但是想要成為幾個部落的領頭人,不動刀槍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更不用說像軻比能現在想要獲得的鮮卑大王的位置。
想要真正的獲得所有鮮卑人的尊敬,唯一的途徑,也是最快的辦法,就是像檀石槐一樣,正麵擊敗一次漢人的大軍,便自然而然可以獲取無上的聲望,將步度根一腳從大王的位置上踹下來,成為獨一無二的真正的鮮卑大王。
可是,理想歸於理想,人總是要麵對現實的。
“今天叫大家過來,就是想說這個事情,漁陽啊……”軻比能環視了一周,緩緩的說道,“暫時放一放……讓兒郎們先去收集糧草……”
“太好了!”
“早就要這樣了!”
“哈哈哈!大王英明!”
軻比能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意,心中卻是在橘麻麥皮。先前一個個死氣沉沉的模樣,現在一聽說是要放出去撒野了,頓時高興的跟沒栓住韁繩的野馬一樣。
“漢人隨時都有可能會來……”軻比能點了點頭,繼續說道,“所以,不要散得太開了……記得,多派些好手四下查勘,彆光顧著拿東西,被漢人給圍上了!”
“明白的!”
“大王放心吧!”
“漢狗算個屁,老子一個打五個!”
手下又是一陣七嘴八舌。
軻比能左右看看,也沒有理會這些家夥吹牛,揮了揮手,便讓這些人都退下去,各自散了。
苴羅侯默不作聲的看著,等這些大小頭人都走了才皺眉說道:“大王,真的散出去?不打漁陽了?”
“唉……”軻比能長長的歎息一聲。
當年檀石槐統帥左中右三路大軍,擊潰漢軍的實際,軻比能無時無刻不想著重現在當下,可問題是如今大漠苦寒,他們已經沒有了像是當年一樣的戰略縱深,被迫不得不拖家帶口的南下,如此一來,彆的不說,單單糧食方麵上的消耗,就肯定比全是作戰單位要來的更多,因此更需要糧草物資的補充,在惡劣的天氣麵前,無法順利攻打漁陽的情況下,也不得不妥協先行散開到周邊進行劫掠,確保各自的生存再說。
“該死的步度根!”苴羅侯惡狠狠的將手中的樹枝往篝火當中一捅,就像是將戰刀捅在某人的胸腹之中一樣,低聲喝罵道,“如果步度根按照約定一同到漁陽來,還會打不下來麼!隻顧的自己四處收掠,罔顧大局!真是室韋人的恥辱!”
軻比能緊緊皺著眉頭。
有什麼場所能比在漁陽城下更好?一方麵可以在眾人麵前直接在軍略上碾壓那個死胖子的步度根,另外一方麵也可以乘機通過初期的協同指揮,然後借著大勝的勢頭,一舉將步度根反手拿下。
結果呢?
不知道是步度根識破了這個計謀還是有什麼其他方麵的原因,步度根直接是虛晃一槍,根本沒有來漁陽,而是在半路之上就開始劫掠幽州各地,反過來逼迫著軻比能也不得不也改變作戰的計劃。
“派人,去找扶羅韓……”軻比能用低沉的聲音說道,“去告訴他,隻要他願意,我便支持他為大王!”
“啊?大哥!你這是……”苴羅侯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
軻比能揮揮手,說道:“叫你去,你就去辦!”
“呃……好吧……”苴羅侯見軻比能不解釋,又被催促,也隻能是悻悻的站了起來,出了山洞去傳達軻比能的意思驅了。
軻比能一個人靠在熊皮之上,就像是一隻脫了毛的熊一樣,眯著眼,盯著篝火,片刻之後,嘴角邊掛上了一絲有些殘酷的笑意。
…………………………………………
“某不管這些,某隻問當下援軍位於何處?”在漁陽城中的袁熙,這一段時間下來,幾乎瘦了一大圈,瞪著眼珠子,就像是想要吃人一樣。
廳堂之內一片寂靜,無人回應。
前一次,鮮卑人南下,沒有多久之後,便有文醜帶著騎兵趕到了漁陽,一舉將鮮卑人擊潰趕跑,而這一次,袁熙派遣出去求援的兵卒沒有一百也有五十個人了,可是依舊沒有任何援軍的消息。
“諸位,援軍於何處!”袁熙瞪著眼,挺起身,然後忽然又笑了兩聲,隻不過因為臉上的表請絲毫未變,顯得有些怪異和神經質,“除了堅守待援,依舊是堅守待援!好,也罷,如今某在此堅守,援軍呢?援軍位於何處?!”
“公子……”焦觸見場麵多少有些不好看,便出言說道,“如今主公南征未了,故而人馬調度略有遲緩,也屬正常……公子切勿焦躁,想必當下援軍亦於途中……”
“是啊,公子,援軍定然會至……”
“公子切莫焦慮……”
眾人連忙跟著一同勸慰。
袁熙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重新坐回席上。“也罷……眼下鮮卑於外,吾等亦不可鬆懈半分,城防之事,還望焦將軍多費心思……”
“屬下定然儘心儘力!”焦觸拱手說道,“定保城池萬無一失!”
袁熙點點頭,然後朝著眾人拱手一禮,說道:“方才某失之焦慮,多有冒犯,還望諸位見諒……”
焦觸和其他人等連忙還禮,口稱不敢。
“如今天寒,還需多備些衣物糧草……”袁熙低低歎息一聲,“某內府之中,亦有些許錢糧布匹,張將軍可且領去,分發給諸位將士……”
“如此怎生可以!”張南連忙說道,“公子體恤將士之心,吾等儘知!豈能再取公子財物?不可,不可!”
袁熙擺擺手,說道:“不必多言,就這樣罷。諸位,當下城中百姓安危,便係於諸位了!望諸位勉力!”
“當不負公子所托!”眾人連忙應答道,然後便緩緩退了下去。
袁熙坐在廳堂之內,看著眾人退下,默默無語。
北風呼嘯,吹拂著堂前的袁氏大旗,搖搖擺擺,長長的尾翎席卷飄蕩。
袁熙盯著袁氏大旗,露出了一絲苦笑,喃喃的低語道:“幼時,某便是如此,當下亦時如此……父親啊,你到底還是偏愛三弟……嗬嗬,嗬嗬……”
“哎呀,公子,慎言啊……”一旁的貼身心腹袁久連忙說道,“公子切莫如此……若是被旁人聽聞,傳了出去……”
“唉!”袁熙重重的歎了一口氣,閉口不言。
袁譚是老大,然後因為當時袁紹需要掌控冀州,加上當時歲數也比較大了,所以袁譚一開始就在袁紹的有意引導之下,接觸軍陣事務,掌控兵卒,這些年征討山賊,平複賊兵,也是略有戰功,並且也得到了袁紹手下的一些文臣武將的傾斜,手下也有不少兵馬,戰將數人。
袁尚麼,不多說了,說多了袁熙一口氣根本平複不下來。
而袁熙自己,因為老大袁譚走的是武的路線,因此袁熙就自然走的是文學路線了……
然而,袁熙自己,並不是多麼喜歡經文。
經文枯燥乏味,一本書,不僅要記,還要懂的什麼意思,還要會用,這樣的難度,在袁熙看來,簡直就是強人所難,更何況,不是一本書,而是一堆,一屋子的書!
在許多寒門子弟眼中,這些如同無價之寶的書籍,卻在袁熙那些年裡麵,漸漸的成為了內心當中最為厭煩的東西。
可是一文一武,明顯就是袁紹的培養兒子的計劃,因此袁熙便隻能是強忍著厭煩,裝出一副喜好經文的模樣,可畢竟內心之中是拒絕的,所以袁熙雖然讀經書多年,但是沒有什麼建樹,更談不上什麼驚豔之才了。
時間長了,袁紹或許是知道了袁熙其實不喜歡讀書,或許是覺得袁熙就是如此平平庸庸,於是乎也漸漸的不怎麼理會袁熙,而將主要精力和愛心,放到了相貌更出眾,性格更聰敏的袁尚身上。
袁尚也沒有辜負袁紹的厚望,從小就開始展現出了讀書種子的潛力,讓袁紹越發的喜歡,直至當下……
其實從生理上的年齡來說,幼兒時期的教育非常的關鍵,像袁熙這樣,到了十來歲才開始努力讀書的,又沒有什麼逆天改命的主角光環,自然是比不上從兩三歲就開始啟蒙的袁尚。
這一點,袁紹或許明白,或許不明白,但是對於袁紹這樣出身在大世家之中的人來說,子孫肯定有好有壞,再正常不過了,給了相對應的資源,那麼子孫自己去生根發芽,至於能成長到什麼程度,袁紹也不會太在意。
就像是袁紹將袁熙扔到了幽州一樣。
幽州原本就不是什麼富庶之地,加上和公孫大戰之後,更是破敗,而袁熙才華麼,也並不是很好,因此當他到了幽州之後,也沒有吸引多少謀臣來輔佐他,隻有焦觸和張南兩人,算是手下的統兵將領,其餘的麼……
一概沒有。
大部分的袁紹手下的謀臣,不是傾向於袁譚,就是青睞於袁尚,像袁熙這樣上下夠不著的,根本就沒有人在意。
“父親啊……原來我在你心中,也竟然是一個可以舍棄的棋子麼?”袁熙閉上了雙眼,在心中幽幽一歎。援軍久久未至,很明顯,袁紹就是認為袁熙必須在此堅守,不知道是不是認為鮮卑人劫掠完了就會退回去,還是認為幽州本身並不重要,所以這麼長的時間,什麼援軍的消息都沒有。
是的,堅守,可就算是這一次堅守了,鮮卑退去了,幽州還能剩下些什麼?
難道我就這樣一輩子,困頓在這個殘破不堪的幽州,一次,又一次的阻擋鮮卑,成為袁氏家族的擋箭牌,直至真的擋不住的那一天?
袁熙望著天空,默然良久,最後哦吟出聲:
“幽北仍有雪,人甲皆冰寒。何肉不登俎,何處是瀟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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