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平四年十二月。
己亥,壬午,宜訂盟、納采、會友、安床、納財。忌祈福、安葬。
連日大雪總算是停歇了下來,原本純潔無暇的地麵,也開始漸漸變得汙濁了起來,就像是人生,天上的時候是乾淨的,一落地,就臟了。
劉備站在成都西南安平坊的一戶院子之外,有些發呆。他沒有想到征西將軍斐潛竟然拉著他一同來到了這裡,就像是他也沒有想到斐潛一路南下都要帶著他的原因一樣。
倒不是怕死,因為劉備對於投降這個事情來,已經是有一些經驗了。
投降之後的前半年,基本上就是安全期,半年以後才會開始慢慢的變得危險,一年到三年會最為危險,三年之後麼……
三年之後誰他娘還呆著?
基本上隻要是不作死,在投降之後半年左右的時間內,基本上都不會有那個諸侯就立刻動手殺人的,除非那個諸侯腦袋瓜裡麵全數都是漿糊,否則也不會做出這樣自絕後路的事情來。
所以劉備也不是很擔心斐潛要下毒手的問題,但是有些擔心接下來要如何處理安置他的問題,就像是之前劉備安置劉璋一樣……
沒錯,這個院子,就是劉備安置劉璋的地方。
劉備隻來過兩次,一次自己來看過,第二次送劉璋到這裡。
門口的那棵樟樹,似乎依舊是還是那樣半死不活的樣子,被風雪壓得就像是要在下一刻就塌掉折斷了一般。
石階上麵濕漉漉的,混雜了泥水和雪水,似乎還有些結冰,怎麼看怎麼覺得彆扭,當然,最關鍵還是站在石階上麵的那個人,那個笑眯眯的征西將軍斐潛。
怎麼就能站得那麼穩呢?
劉備在肚子裡麵嘀咕著,然後見征西將軍轉過臉來,連忙送上一臉呆萌的笑。
“聽聞此處是玄德所選,可有說法?”征西將軍斐潛慢悠悠的問道。
怎麼選的?
難道不是四麵都是高牆,又處於成都之中較為偏遠的區域,很好的方便進行監視和看管麼?
這,這怎麼好說出來?
啊?
難不成是準備將自己也如劉璋一樣,軟禁起來?
劉備下意識的打了一個哆嗦,然後迎著斐潛探尋的目光,略有些尷尬的笑著說道:“一冬之威,乃至於此也……”
斐潛哈哈一笑,便不再追問,抬腿進了院子。
院子不大,也不小,三進。
四合院,並非是明清的專利,隻不過明清的時候達到了巔峰的狀態而已。早在西周時期,四合院已經出現,漢代的時候也是不少,而且加入了一些風水學說,更加講究起來,之後曆朝曆代都有一些變化,直至明清。
進了外院門,迎麵就是一個影壁。上麵碩大的福字,顯得十分的接地氣,但是原本的紅漆都已經有好些地方剝落了,露出灰黑色的底子出來,影壁牆體的白堊也是斑駁不堪,還有些地方能看見一些青黑,似乎是一些青苔什麼的。
地麵上鋪設的是方石,積雪雖然已經被打掃乾淨,但是因為石條表麵不平,所以依舊有些雪水什麼的殘留,濕漉漉的。
走過外院,轉過來到了垂花門前,那些原本應該是雕梁畫棟,帶著蓮瓣紋飾的柱頭,也缺了一個,另外一個也是多有殘缺……
“謔……”斐潛笑道,“這兩個好的,叫做子滿蓬蓮,如今剩得一個,卻不知應喚作什麼?”
劉備低眉順眼,隻要斐潛沒叫他名字,就權當沒聽見。
進了二門,回廊之上的朱柱也都是陳舊脫漆,許多柱子憑欄之處甚至是大塊大塊的剝落,露出灰褐色的木麵,在雪水浸潤之下,就像是浸泡久了的陳皮,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恢複新鮮時刻的光滑柔順的模樣。
劉璋立於內院之中。身邊就是一些枯敗的野草。
或許是新年將至,或許是因為斐潛等人要來,劉璋穿了一件還算是比較新衣袍,錦袍之上的折痕還很深,見到了斐潛,便連忙下拜道:“征西將軍駕臨,未能遠迎,有罪,有罪……”
按照年齡來說劉璋應該才不到二十,可是當下不管是表情還是動作,都木然的像是雕像,遲緩得就像是七八十歲的老者,完全沒有了多少年輕人應該有的精氣神。
“起來吧……”斐潛站在劉璋麵前,受了一禮,也沒有出手拉扯的意思,便邁步而過,“進來說話……”
劉備跟在斐潛後麵,也沒有說話,瞄了一眼劉璋,卻在劉璋抬眼回望的時候縮回了目光,然後低著頭,也進了屋堂之內。
劉璋起身,看著劉備的背影,神情似乎靈動了一些,嘴角提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在哭,還是在笑。
黃旭令人端進兩三個火盆,放在了屋堂之內,然後又讓人上了熱湯,頓時原本寒冷潮濕的屋內就漸漸的溫暖起來。
斐潛喝了幾口熱湯,將碗放下,沉默了片刻之後,忽然說道:“人而無儀,不死何為?季玉,若往者可追,當為之何?”
無儀,可以解釋為沒有威儀,也可以解釋為沒有德行。沒有威儀的自然就是劉璋,而沒有德行麼……
人生當中,最沒有用處的便是悔恨,可是這種最無用的東西,往往又最難以排除。劉璋也不例外,當獨自被軟禁在這個囹圄之中的時候,難免在心中就會一次又一次的重複回想之前的所作所為,悔恨也就自然沒日沒夜的啃咬著劉璋的內心,因此當斐潛問出這一句話的時候,劉璋原本木然的麵容立刻扭曲起來,雙手緊緊的抓著膝下的坐席,抓得是如此的用力,讓一旁的劉備都有些心驚肉跳。
“當……當……”劉璋咬著牙,瞪著劉備,“悔不該聽從小人之言……”
斐潛微微點點頭,也沒有看去劉備的表情,因為斐潛知道劉備肯定會掩飾得很好,便緩緩地說道:“那麼,季玉之意,若是聽了忠良之言,便可獨守川蜀乎?”
“……”劉璋愕然,無言以對。
劉備麵無表情,但是胡子微微抖了抖。
“豈其食魚,必河之鯉?豈其取妻,必宋之子?”斐潛又說道,“季玉可是明白了?”
“這個……”劉璋緩緩地低下頭,“在下,明白了……”
“嗬嗬,”斐潛輕輕笑了兩聲,卻搖了搖頭說道,“季玉何必誑言於某?”
劉璋猛地抬頭,然後又迅速低下頭,“在下並無誑言……”
斐潛看著劉璋,稍微停頓了一下,說道:“也罷,就算汝並無誑言……然汝有怨!怨這天,天不逢時!怨這地,地棘天荊!怨這人,人心背向!怨玄德,奪汝基業!亦怨某,侵占川蜀!”
立時之間,劉璋臉色煞白,連忙拜倒在地,口稱不敢,縱然是在寒冬臘月,劉璋頭上的汗珠依舊滾滾而下,不一會兒就在木地板上暈出一個又一個的大小不一的圓出來。
“天若有怨,當怨風調雨順,依舊不得養萬民!地若有怨,當怨厚土所出,依舊不能足口欲!若人有怨,當怨終年勞作,依舊不免百罹!玄德有怨,當怨殫精竭慮,依舊敗落沙場!某若有怨,當怨忠臣難覓,依舊陽奉陰違口是心非!”
斐潛一口氣咕嚕完了,然後似笑非笑的看著劉備和劉璋,說道:“二位,以為然否?”
劉備比較光棍,也比較厚臉皮,麵不改色的拱手說道:“將軍所言,深蘊大道,令人深思……”
劉璋依舊比較嫩一些,也不知道是被斐潛激出來的,還是這些時日積攢的怒氣消不下去,頭鐵鐵的死不承認,說道:“將軍所言差矣!某並無怨也!”
“哈哈哈……”斐潛哈哈大笑,然後點點頭,說道,“善,汝並無怨,可好?”
說到底,劉璋依舊還是一個沒有經曆過多少風雨的熊孩子,就算是社會教做人了,也未必能夠像是天命之子那樣,立刻幡然悔悟,正視自身。更何況,斐潛今天到這裡,也不是為了教育劉璋,或者是要和劉璋進行爭辯一個高下來的……
斐潛向一旁微微伸出手,黃旭會意,立刻從懷裡摸出了一方金印,放到了斐潛的手中。
斐潛隨手就將這一方的金印扔在了桌案上,骨碌碌翻了一個底朝上。
二人的目光頓時就都仿佛被金印粘住了一樣,然後被鐫刻的五個字刺得目光都是一縮,這竟然是“益州刺史印”!
“二位,印在此,”斐潛指了指金印,意味深長的說道,“孰欲得之?”
劉備最先反應過來,先是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斐潛的麵色,然後又皺起眉頭思量著這其中有沒有一些什麼問題,轉眼之間,不知道掠過去多少念頭,卻沒有想到……
“吾欲得之!”
劉璋忽然大叫道,聲線似乎都有些扯破了,眼巴巴的盯著斐潛。
劉備嚇了一跳,然後也連忙看向了斐潛。
斐潛嗬嗬一笑,便揮揮手,示意了一下。黃旭上前,然後抄起了金印,放在了劉璋的麵前。
劉璋就像是餓了七八天的狗看見了肉骨頭一樣,立刻撲了上去,死死的將金印捏在了手中,那種冰冷,沉重的感覺傳遞到了劉璋大腦的時候,那種對於權勢,對於地位,失而複得的喜悅,刺激得劉璋頓時露出了一個幸福無比的笑容,張大了嘴,嘿嘿傻笑著,口水都差一點流下來。
劉備眼睜睜的看著,不由自主的咕嘟一聲,吞了一口口水,然後不敢置信的看著斐潛,卻對上了斐潛是笑非笑的模樣,一愣之下,略有所思的轉開了目光。
劉備從來不相信什麼天命所歸之類的圖讖,或者說他年輕的時候頭很鐵,心也野,可是在經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敗挫折之後,有時候也不免會暗自嘀咕,對於天命這個詞也有些將信將疑起來,就像是許多半桶水的人並不認為自己是半桶水,但是知道得越多的人卻往往覺得自己知道得太少,然後不知不覺當中就將自己推向了另外一麵……
好像是某某生信教。
不過劉備依舊還有不少克製成熟的地方,就像是他現在雖然已經猜測出部分的征西將軍斐潛的用意,但是依舊是不言不語,沒有試圖表現出來,讓旁人知道自己是多麼的了不起,多麼的聰明,多麼的目光敏銳明察秋毫。
劉璋廢了。
縱然劉璋拿到了益州刺史之印,也做不了什麼事情,隻是白瞎了這個印子而已……
這一點,劉備毫不意外,因為劉璋雖然有些變化,但是依舊不成大器,甚至在拿到這個益州刺史印的時候竟然都沒有多問一句!
就算彆的不問,隻是多問一句這個益州刺史印的原主人,當下如何了,劉備甚至都覺得劉璋是有些進步,至少懂得用腦子了……
劉備跟著斐潛又從院子裡麵出來,劉璋亦步亦趨的也是跟著,笑得就缺一條在股間搖晃的尾巴了,自然不像是最開始時候,站在內院之中的孤傲模樣……
劉備看在眼中,心中不免又是一陣感慨。
有得必有失啊……
誰能想到,當年赫赫如劉焉,今日惶惶如劉璋?
征西這用人手段,竟然和曹操曹孟德似乎不相上下……
“季玉,先暫且委屈此處幾日,待刺史府衙修建完畢,再行搬遷……”斐潛笑眯眯的對著劉璋說道,然後又吩咐左右,“刺史但有生活所需,皆齊備之,不得有誤!”
周邊小官吏連忙躬身答應。
斐潛又勉勵了劉璋幾句,便上了馬,向城中而行。和大多數大漢官吏不同,斐潛更喜歡騎馬,而不喜歡乘車。劉備自然也跟在斐潛身後,落後一個馬身左右。
馬蹄鐵敲擊在石板上的聲音清脆,伴隨著戰甲鱗片碰撞之聲,就像是一首漢府樂曲。
劉備緩緩轉頭,依舊看見街道遠處劉璋的身影,站在大門之外直立癡望,實在有些忍不住,輕輕的呲了一聲,笑了出來,卻猛然間察覺前方有些異樣,轉正頭顱卻看見征西將軍似笑非笑的麵容,嚇得一個哆嗦,差一點徑直從馬背上掉下來!
“玄德,為何發抖?”斐潛慢悠悠的問道,“可是覺得寒冷?”
“呃,這個……一冬之威,乃至於此也……”劉備下意思的就接口應答道。
斐潛又是看了一眼劉備,笑道:“今日之事,玄德可是看明白了?”
“這個……”劉備遲疑著,“有些明白,也有些不明白……”
斐潛大笑,就像是興致高昂一樣,用手向前一指,說道:“前方便是青羊肆,且去一觀,飲杯熱茶如何?”
劉備自然無有不可,便隨著斐潛一同向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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