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帳之內,似乎安靜下來了不少。
杜遠和趙雲都偷偷瞄著思索著的斐潛。
片刻之後,斐潛忽然笑了笑,打破了沉寂說道:“子龍以為如何?”
“……”趙雲拱手說道,“主公,雲初聞此事,不明就裡,豈能置喙?”
依舊是這麼謹慎的人。
斐潛點點頭,並沒要趙雲一定說些什麼的意思,而是轉向看向了杜遠,微微笑著說道:“文正之意,某已知矣……文正曆來勤勉,北屈、平陽,離石,皆是如此……”斐潛微微的笑著,對於杜宇維護征西集團利益這樣的態度表示讚賞。
不過讚賞歸於讚賞,有些事情斐潛他現在也還不能說,總不能當下就跟杜遠解釋一下小冰河時期,說一說現在這個時間點上剩下十幾年二十年就快到來了?
縱觀華夏的曆史,天候不出大的變化的情況之下,外部的遊牧民族隻能一時猖狂,唯獨幾次小冰河時期,導致氣候反常,寒冷線大幅度南移,最終迫使遊牧民族不斷南下,內憂加上外患,終究使得華夏農耕王朝被遊牧民族推翻。
華夏曆史上幾次最大規模的社會動亂時期確實和四次小冰河期有密切關係,而不完全是吏治失敗引起的。殷商末期到西周初年是第一次小冰河期,東漢末年、三國、西晉是第二次小冰河期,唐末、五代、北宋初是第三次小冰河期,明未清初是第四次小冰河期。當時氣溫劇降,造成北方乾旱,糧食大量減產,形成幾十年的社會劇烈動蕩和戰亂,長期的饑荒是造成戰亂無限製擴大的根本原因。
斐潛說道:“西河濁亂,習俗已久。今若急捕法網,不相饒借,多有傾於鮮卑者,其民多愚,未知好歹,恐相追隨,則人流物散,何以為續?於民而言,若有恒產,方有恒心,故遣子敬授之,以增其恒產也……其利避害,乃人之常情,縱其貪鄙,所取處大,不可同之循常例也。”
“……民有恒產,方有恒心……”杜遠皺著眉頭,喃喃的重複了一下,片刻之後有些恍然拱手說道,“西河之地,正是如此!民無恒產,便生離心!主公之言,金玉之聲,遠自當謹記……今惑已解,遠職責所在,不敢久離,特向主公告辭……”
杜遠認為斐潛說的就是這個意思,西河胡漢雜居很長時間了,很多漢人漸漸跟胡人一樣處在半流浪的狀態之下,這樣自然不利於政治民生上的穩定,所以派遣棗祗傳授農桑技術,讓這些西河的民眾能夠穩定下來,不再跟著那些當地豪帥瞎胡鬨。
心念一通,杜遠一方麵覺得自己跟不上斐潛的思維,有些慚愧,便有些想要多做一些,來多理解一些斐潛的政策的思想,另外一個方麵來說一地太守確實不能離開治所太長時間,否則家裡反了估計都不知道……
所以杜遠也沒有耽擱,便向斐潛告辭,準備返回西河。
斐潛點點頭,說道:“如此也好,待某陰山事了,再來尋文正叨擾一杯,觀西河風景就是……”
杜遠笑道:“屬下定然掃榻相迎!”
斐潛站起,將杜遠送到了大帳口,然後和杜遠告彆。待杜遠走後,回頭一看,卻見到趙雲若有所思的模樣,不由得問道:“子龍所思何事?”
趙雲恭敬的拱了拱手,帶動胳膊上的鐵甲叮叮作響,說道:“主公,方才‘恒產恒心’一言……莫非出自孟子?”
趙雲看著斐潛的身影,心中多少有些感概,對於趙雲來說,斐潛能說出讓老百姓有恒產的理念,則是讓趙雲很是心動,畢竟當年趙雲度過那些流亡的日子,實在是記憶猶新,因此斐潛問及的時候,也忍不住想要探討一下,不再隱藏自身的想法。
斐潛一邊向大帳內走著,一邊示意趙雲跟上來,說道:“……子龍最近讀過孟子?”
孟子在其言論著作有幾次談及恒產和恒心之間的關係,“民之為道也,有恒產者有恒心,無恒產者無恒心,苟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無恒產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產,因無恒心。苟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
斐潛和杜遠所說的,並非完全是搪塞之詞,也不完全像是杜遠說猜測的僅僅是起一個穩固地方的方法,還有更為深遠的考慮。
首先,畢竟土地問題,不僅僅是在封建社會,甚至在後世都是一個嚴重的問題。
向外擴張可以解決一部分,但是在國內依舊無法避免兼並,就算是斐潛當下推行的爵田製度,也隻是在能暫緩,並不能根治。
其次,而且爵田製度,推行的阻力也是不小,所以斐潛也需要給自己找一個政治理論,一個聖人之言來作為外衣,那麼孔子孟子不分家的這個“恒心恒產”,或許可以拿來用上一用?
有光明正大的施政綱領,總好過毫無跟腳的殺戮和混沌不清的方向吧?
要不然怎麼體現出後世人的優越性?
斐潛在這個方麵上,至少還是懂一些的。
當然,孟子的這個恒產理論,其實也是有問題的……
趙雲點了點頭說道:“雲略讀過……”
斐潛在中間坐下,然後指了指一旁的坐席,說道:“無需拘束,坐,那麼子龍可知何為恒產?”
趙雲思索了一下,說道:“授五畝之宅,百畝之田,牆下樹桑,蠶筐衣裳,禽彘牛羊,皆為恒產也……”
斐潛點了點頭,看來趙雲還真算是有讀過,不過還不算是讀得非常精確,生產生活資料確實是恒產,但這隻是恒產的具體表現形式,而不是這個恒產的製度。
斐潛說道:“若百畝之田皆為恒產,為何百姓多有苦亡?”
“這個……”趙雲沉默了片刻,說道,“此乃鄉野貪腐官吏,無良士族,殘暴豪強作為,借青黃之時,苦痛之機,強取豪奪,故而……”
斐潛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道:“那流民無田可作,饑寒交迫,子龍以為應如何?”
“查不法之人,罰不仁之田,授以流民。”趙雲鏗鏘有力的說道,在他心中也確實是這樣想的。
斐潛不由得笑了,這就是打土豪分田地的趙子龍版本?“若士族豪右無有不法,所言所行皆合國家律法,平日裡也多施善事,修橋鋪路,寬撫鰥寡……子龍又當如何?”
趙雲愣了一下,旋即說道:“若如此,當做甄彆,善餘之家自然可保,行惡之人便於伏法。”
“甄彆?從何甄彆?家族之中,若僅一二之人,倒也好說,若是家族千人百人,總有善惡之彆,加之大漢律法,親孝為先,縱然有罪,亦多為不報者……”斐潛緩緩的說道,“若不繩之以法,則律法何用?若因親親相隱而罪之,則至大漢以孝為尊為何地?”
“這個……”趙雲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可以隻抓這些家族裡麵的壞人,又或是想說讓這些家族自己動手清理,但是最後什麼也沒有說,因為趙雲也知道,這個明顯是不現實的。
而且這樣的方案對於官吏來說要求過高了,現階段絕大多數的地方官吏是做不到的,又不是自家的地盤。為官一任,能造福一方自然是好的,但是如果不行,退而求其次,能造福自家一兩代,也是可以接受。
“先秦之時,律法森嚴,平授耕田,懲戒惡族,為何各地皆反?光武之前,新朝王田,均分地畝,為何風雲突變,烽煙再起?”斐潛望著帳外,緩緩的說道,“文帝時期,《言兵事疏》,《守邊勸農疏》皆一時鴻文,亦有平均耕地,增民恒產之意,天下皆讚,為何最終腰斬東市?七國之錯乎?晁公之錯乎?”
趙雲默然無言,良久才說道:“那麼主公,當有何策?”
“天下之法,皆無定數,彼時之良策,今日之毒藥,當以時俱進……”斐潛忽然笑了笑說道,“不可拘泥於一時也,亦無可法萬世之策。”
趙雲瞪著眼,一時間竟然無言以對。
倒不是斐潛有意忽悠趙雲,隻不過這個土地問題,當下確實是有些難處理。
打土豪分田地?
彆逗了。
一個製度要使用,是需要社會具備一定條件的,而漢代完全沒有這個條件,更何況打了土豪,也未必真的分了田地。
土地這一件事情,就算是到了後世依舊沒有辦法妥善的去解決他,斐潛又能有什麼辦法立刻就能在漢代可以實施一個可以傳承千秋萬代的方法?
其實在孟子的恒產論的體係當中,孟子也沒有讓百姓擁有自己的田產的意思,而是想要恢複春秋戰國時期的井田製度。
井田製,土地是國有的,隻是把土地分給直接生產者固定地占有和使用而已。
孟子所維護的,是希望統治者要保證小農經濟的百姓一定的生產資料而已,並非真的要讓百姓有“恒產”,在孟子看來,有固定產業的人思想穩定,沒有固定產業的人思想不穩定,這些思想不穩定的人胡作非為違法亂紀什麼事都乾得出來,這無疑是很有道理的。
因為土地這個玩意,從當華夏統治階級意識到了其可以重複獲取產出之後,便立刻將其收進了後宮,從來不允許普通老百姓染指半分。但問題是,如果完全從百姓手中剝離了土地,難免就生出不少事情來……
有一句話流傳得還是很廣的,飽暖思**,這句還有下半句,饑寒起盜心。人是不能窮的,窮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偷竊更是小事。況且,就一般人而言,因饑而偷些食物什麼的,似乎也不是什麼大罪過。
因此華夏統治者創造性的發揮智慧,將土地的所有權和使用權分割開來,形成典型的封建社會的最基礎的設置,天子擁有天下的田地,但是將使用權轉派給封臣,然後封臣再將其授予農夫百姓耕作,平常老百姓所在市場上交易的,並非這個土地本身,而是這個土地的使用權……
然後這樣的方式方法,甚至延續到了後世。
“若民無恒產,必然生亂,此事某亦知之,天下士族多以經學傳家,又豈能不知?”趙雲皺著眉頭,顯然很是不解,“若知之,為何不為之?若不為之,如此經學又有和用?”
“正所謂知易行難啊……”斐潛也是點點頭,感歎了一聲。
彆說漢代,就算是後世也是如此。
房地產綁架地方經濟,拖垮實業發展,吞噬百姓積累的財富,難道大家都不清楚?
斐潛到了漢朝之後在睡夢當中,有時候還會夢見到了還房貸的節點的時候,結果卡裡沒有錢還不上款項的場景,急醒之後坐在床榻之上,也不由得感歎後世的房貸給予他的壓力是多麼的驚人。
當然,在後世,也有不少人叫囂著不要買房,說著房奴的這個那個不好,不如租房雲雲……
然而仔細看看,那些叫彆買房的都是些什麼人?
這些唱著高調的人,他們的家庭背景、賬戶餘額和社交圈子給了他們就算住一輩子酒店也不會沒有安全感的底氣,他們需要擔心個人落戶問題嗎?
需要擔心孩子的入學問題嗎?
需要擔心置辦大件的話搬家累成狗嗎?
需要擔心被房東以各種魔幻的理由掃地出門,陪著一堆死沉的家具站在路口不知道去哪裡過夜,明明自己規規矩矩按照合同辦事,卻因為每天還要上班,每個月還要等發錢,支付不起最低的維權成本,而選擇打落牙齒和血吞嗎?
所以這些無需考慮各種問題的人,才會覺得後世華夏人,爭破頭掏空了口袋,也要當房奴的行為簡直就是沙壁當中的煞筆。
普通的老百姓不都是傻的,但是並不是每個人都有better和best這兩個選項,大多數人甚至連good這個選項也沒有,隻能在bad、worse和worst之間反複權衡作出最有利於自己的選擇而已。
所以斐潛便隻能在不多的選擇之間權衡利弊,選擇吞沒那些無主的,逃亡和反抗的士族豪右土地,以此來分發給流民、百姓、以及那些跟著斐潛一起拚搏的兵卒和士族子弟。
嚴格上來說,斐潛當下的重新建立軍功、爵田等等製度,對於土地所有權這一項,對於“恒產”這兩個字實質上有天翻地覆的改變麼?
很遺憾,並沒有。
但是在現在這個階段,建立一個相比較合理的,比現階段更加改良一些的土地轉讓製度,讓百姓可以表麵上擁有“恒產”更長一些的時間,必然有助於整個社會的穩定和後續的經濟發展。
因此就算是明知道實際上是假的恒產,依舊可以像後世的“恒產”一樣,給予老百姓一定的安全感,維護社會的穩定。
“恒產”必須要有。
也必須要建立起一套完整的,至少相對來說穩定一些的,社會資源再分配的政治結構體係,否則依舊會走入戰亂的輪回。
更何況現階段努力增加一些農牧業的產出,也有助於華夏之人在小冰河時期可以挨過更長的時間,不至於像曆史上那麼的悲慘,因此現階段充分的調動各方的積極性,推動農桑技術的傳播,也就成為了斐潛整個計劃當中的一個環節。
而且對於陰山的胡人來說,有恒產方有恒心的理論,其實也是適用的……
“天下之事,有知易行難者,亦有知難行易者,唯獨恒產之事,知其難,行其亦難……”斐潛笑笑,說道,“民需恒產,乃有恒心,天下方可定。吾輩之人,隻能是借鑒前事之師,縱然遍地荊棘,亦需砥力前行而已……子龍可願助某一臂之力?”
“主公之願,便是雲之所向!”趙雲離席而拜,聲音朗朗。
斐潛連忙上前,將趙雲扶起,拍了怕趙雲的肩膀,讚賞寬慰幾句之後,然後說道:“漢人恒產,胡人亦是……某有一策,子龍不妨領一隻前軍,去高奴左近,因勢利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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