兗州。
衛覬一身孝白,拜倒在地,哭訴著自己衛氏在河東的悲慘遭遇,淚流滿麵,淒淒慘慘,讓人看了也不由得生出悲切之感。
曹操好生勸慰了一番,然後便讓侍從先攙扶著衛覬下去,感覺有些頭痛,不由得伸手揉了頭一側的額頭。
曹操對於斐潛的情感,相當的複雜,隨著斐潛一步步爬升,速度之快,足矣讓曹操瞠目結舌,尤其是當斐潛獲得了征西將軍這個職位之後,曹操更是心中如千萬滋味湧上來,又混雜在一處,酸甜苦辣鹹什麼都有。
所以說,在曹操的心目當中,對於征西將軍自然還是有所忌憚的,可是畢竟離著還有些距離,這忌憚麼,嚴格講起來多少還是早了些。因此雖然衛覬哭得淒慘,但是要讓曹操就這樣領兵為衛覬去報仇,也不是很現實。然而什麼都不做麼,又難免會寒了人心。
征西將軍斐潛在河東動了手,反倒是害的曹操不怎麼好對衛覬下手了。雖然曹操心中清楚衛覬多半是袁紹派來放在自己身邊的,但是其他普通文官武將未必清楚。想想看,投奔曹操而來,結果老巢被人抄家了,然後曹操不僅沒幫忙,反倒是落井下石,一並收拾了,這要是傳出去,以後誰還願意跟著曹操?
曹操看著衛覬的背影,沉默半響,對著荀彧說道:“文若,伯覦此事,汝意如何?”曹操這句話問出來,其實就想著讓荀彧幫忙轉一個彎子,找一個台階下算了,畢竟眼前還有好多事情,怎麼可能為了衛覬興師動眾的去找征西將軍斐潛的麻煩。
荀彧聞言,當然懂得曹操的心思,沉默片刻之後說道:“明公,彧以為不可,應以當下大局為重,還請明公熟思再三。”老大將鍋甩了過來,自然就要背起來,難道說再甩過去?並且站在當下的局勢之下,荀彧心中也確實認為不應該因為衛覬一事就打亂了接下來的戰略布局。
曹操裝作有些不高興了,皺著眉頭說道:“伯覦遭此大難,某心有戚戚焉,若不出兵匡扶河東衛氏,又如何酬得伯覦多年辛勞?”
郭嘉坐在曹操另外一側,聽得這句話,頓時不由得心中一哂,但忍住了,並沒有現於顏色之上。自從曹操發覺衛覬有些不對勁之後,就不露聲色的將衛覬邊緣化了,基本上派給衛覬的任務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成也好,不成也罷的那種,因此曹操說衛覬功勞辛苦,當然是充滿了諷刺的意味。
荀彧默然聽完曹操的話,拱拱手,什麼話也沒說。幫著背鍋已經是很不容易到了,結果還要背著鍋唱念做打,這個事情,荀彧表示愛誰誰。
曹操看著荀彧的模樣,也就知道荀彧的態度,不由得暗自啜了啜牙花子,又不好說些什麼。原本衛覬的事情就是預料之外的,荀彧不讚成打亂原有的計劃也在情理之中,更何況之前荀彧已經給過梯子了,是曹操自己不下來,可奈何之?
郭嘉笑了笑,說道:“明公,不妨讓某借吊喪蔡公之名,走一趟並北……某與征西,多少還有些交情,若保得衛氏些老小婦孺,亦算是多少慰伯覦之心。”
“如此,大善!”曹操連忙順著梯子便呲溜下來,再不下估計就要被晾著了。
荀彧雖然再衛覬的事情上,沒有給曹操什麼麵子,不過畢竟還是在曹操手下為臣,所以稍微表示一下態度也就算了,當下就當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拱了拱手,淡淡的說道:“當下兗州雖定,亦有隱患,若不早除,必受掣肘,還望明公早做決斷。”
呂布走了,兗州之中還有隱患,那麼隱患是什麼,自然也就顯而易見了。
曹操有些遲疑。
郭嘉一看,旋即將目光垂了下來,鼻觀口,口觀心,原先他就不建議荀彧做這種讓人記恨的事情,但是荀彧堅持,他也沒有什麼好辦法。
曹操看著荀彧,臉頰顫抖了兩下,卻沒有說什麼出來。兗州眼下,確實是大體平定了,但是實際上也是千瘡百孔,大不如前,蝗災兵災消耗了太多的底蘊,至少比起曹操最初來到兗州的時候下降了三到四成!
若是將來沒有戰事也還算可以慢慢的去恢複,去休養生息,但是現在明顯東西南北都是敵人,未必那個就比那個善良,秋獲收了起來,就像是流水一樣立刻就花了出去,官吏俸祿,軍隊糧餉,還有破敗城池的修繕,莊禾田地的整理,加上各地河工,各地營造,各處救濟常平補盜倉場修治等等,哪一處不需要用錢,那一點可以敷衍?
屬於曹操掌握範疇內的地方財政,留存比例已經到了少到不能再少,一切都是在苦苦支撐而已。
兗州這個時侯,其實就和大漢王朝差不多,就如同一台運轉了一二百年的機器,零件磨損的差不多了,到處都在漏氣,到處都在發出咯吱咯吱的響動,裡麵油水早就乾涸。曹操現在想要重新修整,但是掌握的資源卻是曆年來消耗得最多,收獲得最少。
但是民間卻依舊積澱著大量財富,淤積在那裡轉動不得,而且兗州現在實際上被一分為二,很多士族豪右也在徘徊,並不是完全都支持曹操,更加影響了曹操的財政。
荀彧的意思很明確,兗州隻能有一個主人,因此曹操和張邈之間遲早有一天要爆發矛盾。既然如此,何不趁著張邈不備直接先下手為強?
曹操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沉默不言。他不是沒有殺過人,而是殺了很多,但是殺對自己有恩的人一次就夠讓自己難受的了,沒想到現在還要殺第二次……
走上了權柄這一條路,難倒真的需要孤獨一生?
廳堂之內靜悄悄的,荀彧和郭嘉都沒有說話,似乎也在思索著什麼問題。
那滾燙的人血流淌在手上的感覺似乎重新回到了曹操的腦海當中,刺激得曹操猛的握起拳頭,將目光轉開,良久才說道:“唉,孟卓與某卻有大恩,然……”
當初曹操被董卓通緝,行文傳到了陳留之後,就被張邈攔了下來,然後就當作沒看見一樣,不僅如此,張邈甚至還資助了不少錢財讓曹操招兵買馬,就算是在酸棗也是張邈讚助了一部分兵力讓曹操帶著去追趕董卓,雖然這一次張邈和陳宮密謀叛亂,但也同樣並沒有朝曹操的妻小下手。
荀彧目光閃動,淡然拱手道:“明公心存善念,奈何他人以為歹意?明公以大事托付與某,某亦不惜身負挑撥之罪。今天子不及弱冠,大權旁落,漢室將傾,唯有大魄力大胸懷者不能匡扶也!明公大才,胸懷天下,體恤民生,平定賊亂,欲使大漢複壯麗天家氣象,為四海矚目,成不朽之偉業……”
堂外的旌旗在風中飛舞著,發出劈啪的聲音,城牆之處的勞工號子聲隱約可聞,更遠處似乎還有兵卒在操練發出的震天呼喝之聲。
退,無可退,到了當下,已經不僅僅是曹操自己一個人的事情了。張邈對曹操有恩,這一點確實沒有錯,但是不代表張邈對曹操上下全軍都有恩情。
從荀彧郭嘉毛玠等人,到單單歸附旗下的青州兵,就跟張邈沒有半點關聯,都是曹操一點點積攢下來的,難倒這些人都需要替曹操去償還張邈的恩情麼?
“……然,如今崩壞之局,明公確實片刻耽擱不得。兗州處處,均需錢糧,但是濮陽一帶,每日工役材料糧菜錢,直需萬錢!左近河工,亦需治理,一旦秋冬日水枯之時不治,明年潮起必然受災……”荀彧繼續緩緩的說道,“……明公亦知,名之不順,言之不正也……若號令相侼,兗州軍民又何去何從?更何況此乃大將軍製衡之計也,明公豈能視而不見?”
荀彧盯著曹操,目中精光四溢,言辭鏗鏘有力:“民生河工之事,或可暫且敷衍,或可勉力支撐。唯獨軍伍之事,不可再亂!錢糧不濟,兵卒何安?天不可二日,軍不可二帥!若再有呂陳之輩,明公可有良策以對?”
荀彧鄭重的拱拱手,說道:“彧言辭激烈,若有冒犯之處,還請明公治罪,唯願明公三思之。”
這番話說得又更深了一些,曹操聽得也不由一怔。荀彧的話這的確是從多個角度考慮的問題,不是純粹為了泄憤殺人。眼前確實不能像是當年來到兗州的時候,一窮二白,什麼事情頭痛醫頭,腳痛治腳,一切能敷衍過去就算了事,而是需要長遠的規劃。荀彧的話,道理既深,又處處都在為自己這個主公盤算,實在是貼心到了極處,一時間讓曹操都有些過意不去了。
“文若之意,某知矣……”曹操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說道,“不過,大將軍此處……”就算是曹操舍得放下多年友情,向張邈動手,袁紹這個方麵依舊不好交代。張邈剛剛向袁紹表示投誠,然後曹操就將張邈乾掉了,袁紹會怎麼想?
荀彧看了一眼郭嘉。
郭嘉咳嗽兩聲,吸引了曹操的注意力,笑嘻嘻的說道:“此事不難。”
“哦?”曹操連忙說道,“嗯,誌才請講。”這麼些時日下來,曹操自然知道戲誌才是個假名,但是既然郭嘉不主動揭破,曹操也同樣裝糊塗。
郭嘉搖了搖腦袋,嗬嗬笑了兩聲,接下來的計策,荀彧是打死都不會說的,畢竟牽涉很多,萬一搞不好就是抄家滅族之禍,隻有郭嘉敢,嗯,嚴格說起來便隻有戲誌才敢。反正戲誌才是個假名字,到時候就算是被人知曉了,也可以一推而二五六,不會牽扯到家族之人,自然是最為合適的獻策人選了,所以郭嘉就壓低了聲音說道:“師出有名即可……”
“……張使君曾遣使聯係豫州刺史……”郭嘉慢悠悠的說道,“明公可假其名,書信密約反叛大將軍……自然出師有名矣……”
豫州刺史郭貢是袁術的人,張邈之前確實有聯係過郭貢準備夾擊濮陽,結果因為計劃不周全,節奏沒有湊到一起去,郭貢來的時候,張邈呂布都沒有到,結果郭貢就以為自己被利用了,又看荀彧表現得異常沉穩,覺得自家孤軍奮戰很有風險,便退走了。
袁紹和袁術原本就不和,所以若是曹操寫個假文書,然後說袁術約張邈為內應,準備在什麼時候起事,那麼袁紹怎麼看?最關鍵這個事情張邈確實做過,所以曹操往上潑臟水的話張邈還真不好分辨得清!
“大將軍若知後將軍謀劃,定然動怒……主公為大將軍分憂解難,何罪之有?”郭嘉慢悠悠繼續說道。
曹操沉吟了片刻,點點頭說道:“或可一試。”曹操話雖然如此,但是依舊有些目光閃動,顯然是還有些擔心。
郭嘉看了,緩緩的說道:“主公可是憂慮,袁公北定幽州之後……”
曹操吸了口氣,點了點頭。袁紹和袁術就像是兩座大山一樣壓在頭上,像曹操這樣在夾縫當中求生存的自然不好受。
袁紹向北,進攻幽州,而袁術就像是約好的一樣,轉向進攻南麵,兩個人似乎都憋著一口氣,就等著誰先平定的一方之後,然後在中原決出勝負一樣。
但問題是中原是哪裡,不久是屬於曹操這一塊兗州徐州之地麼?
自己打生打死打出來的一片天地,結果實際上是兩個大佬預定下來的決戰沙場,自己就像是敢死營,隨時都可能在下一次的戰鬥當中死去,這樣的感覺誰會覺得好受?
郭嘉笑道:“主公身居寶山何不知也!”
曹操目光閃動了一下,說道:“此話怎講?”
郭嘉指著西麵說道:“征西如今連並北關中漢中,權傾西北,又與主公有舊……主公何不親善之,引其為援,以連橫對合縱!”
曹操喃喃的重複道:“連橫合縱?”
郭嘉笑道:“二袁以天下如局,逐鹿中原,確實豪邁!不過卻小視了天下英雄!豈能時時事事皆如其願?!主公可與征西連橫,征西取西北,主公取東南,屆時天下二分,鹿死誰手亦非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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