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從趙商宅院當中搜出的東西擺放在斐潛麵前的時候,斐潛也有些意外。五彩權杖和弩機什麼的倒是其次,畢竟要是強行辯解的話,也不是說不過去,但是這一瓶鉤吻,確實是讓人無法理解。
連下一步的蠱盆都不用去藏了……
家中藏著鉤吻想要做什麼?
用來毒耗子的?抓住一隻耗子,然後掰開嘴,再往裡灌毒藥?
就算是滿腹經綸,學富五車的鄭玄弟子,趙商自己也無法分辨,這種問題就跟後世某一部分的大學導師天天讓漂亮的讀研生有事沒事都往家中酒店賓館跑一樣,然後縱然是冠冕堂皇的宣稱沒有任何的不純淨心思,沒有任何的不良企圖,隻是帶著見世麵長見識一樣,但凡有些思維能力的,誰會信?
斐潛原先還覺得五彩權杖可能不一定有人懂,也想要坐實趙商多少還有一些難度,但沒想到一瓶毒藥解決了任何問題,縱然趙商垂死掙紮的強辯些什麼,也都無濟於事。
認不認罪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彆讓趙商攀咬到自家身上!
彆管巫蠱之事是不是真的,單就家中藏著強弩和毒藥,就足夠了。
趙商這個人,單從學術經文上來說,還是很強的,清談什麼的自然也是不錯,因此很多官吏也都多少和他有些往來,但是在這樣的時刻,自然是死道友不死貧道,不管是泛泛之交還是原本之前往來密切一些的,也都全力撇清和趙商之間的關係,立刻表示是被趙商的奸詐所蒙蔽,異口同聲要嚴懲這個惡賊,不殺不足矣平民憤雲雲。
這個年代又沒有什麼民法刑法什麼的,僅有的幾聲細弱的支援趙商的言語,很快就被滔天的聲討給湮滅了。
斐潛用長袖掩麵,然後揮了揮手,讓兵卒將趙商拖下去,並宣布依照漢律擇日問斬,頓時引來平陽官吏的一陣奉承的話語,充分的側麵表達出了這些官吏想要將趙商這個棺材板蓋上並且釘死的迫切願望。
在其中自然也包括裴俊。
雖然裴俊在看見斐潛回歸平陽的時候,就第一時間察覺到了情況有些不妙,想方設法偷偷的和荀諶隱晦的透露了趙商的所作所為,但是也不代表這樣就可以完全擺脫自己的罪責,萬一征西將軍斐潛追查起來,自己多少也有所牽連,因此當聽聞趙商被抓捕之後,也是恨不得趙商立刻斃命當場……
需不需要加把火,亦或是裝作什麼都不知道,還是想一些其他的途徑?裴俊也不由得有些苦惱起來。
而對於斐潛來說,考慮的卻是另外一個問題。趙商的事情不算大,但是從關中一直到平陽的整個事件的發展,投射出來的問題卻不算小。許多問題看起來似乎各自有各自的不同,但是如果站得角度更高一些來看,其實在某一些方麵上都有些相通之處。
比如之前斐潛一直都有考慮的關於王朝帝國的時間和空間的問題——
從人類開始有領地意識以來,其實就在不斷的擴充自己的生活領地,這一點和一些動物都一樣,似乎到哪裡都要撒泡尿拉泡屎來確定一下自己的地盤。
從奴隸時代到封建王朝,每一任人類的統治者,不管是昏君還是明君,其實或多或少都有想著要擴展自己的帝國的疆域,隻不過昏君多半在夢中想想,明君則是會多少付出一些努力罷了。中國的疆域也是從最開始的黃河中原地區,從周王朝一點一點的向外擴展,直到形成今天的這個模樣,而在中國曆朝曆代當中,疆域最大的,莫過於元朝了。
雖然很多人不認同元朝,也不認為元朝算是一個正統的華夏王朝,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元朝的疆土確實是最大的,以至於後期王朝都沒有能夠再次突破元朝的的範圍。
如果,把曆史上所有曾經出現在地球上的國家都做一個對比的話。光光以疆域來評論,那麼元朝絕對能夠排進前三。因此問題就來了,在生產力和科技低下的公元12世紀左右,在馬背上誕生的元朝,為什麼會有這麼廣大的疆域呢?
隻是因為戰馬的原因麼?
就算是有戰馬,在麵對龐大的疆土的時候,時間和空間依舊是一個巨大的問題。
斐潛之前是覺得如果打通道路,修葺直道,節省在路途上消耗的時間,讓中央兵團能夠更快更方便的抵達各個地方,才有助於形成一個較為龐大的帝國。
但是現在,斐潛忽然意識到了另外一個問題……
其實從曆史上看來,在華夏的周邊,遊牧民族起起落落猶如過江之鯽,數不勝數,但是鮮有大成者,就算是後世的清朝,在最開始的時候也根本沒有想過要統一全國,隻想著撈一票就走,卻沒有想到腐敗無比的明王朝,就跟爛豆腐千瘡百孔,白撿了一個便宜。
唯獨隻有元朝,從一開始在草原上的小小蒙古包開始,就發出了豪言壯語,成吉思汗的人生軌跡就不多說了,按理來說,一個遊牧民族,習慣了居無定所,是不太可能有攀爬科技樹的連貫性的,也難有穩定的後方基地和文化傳承來支持王朝長久有序,自然不可能有太大的發展空間,可偏偏元朝就乾成了……
當然,很多人也會說元朝隻是蒙元帝國的一部分,隻是其中的一個金帳帝國,蒙元帝國的其他組成國,如黃金汗國啊,韃靼國什麼的,並不能算是元朝,這一點也沒有錯,但是斐潛在這裡考慮的並不是所謂的歸屬問題,而是什麼樣的動力才導致了蒙古人有這樣近乎於瘋狂的擴張行為?
為什麼在華夏中心建立王朝的人,卻沒有這樣的動力?
小富即安?
不夠貪婪?
勞民傷財?
取得了那些貧瘠之地也毫無作用?
終究華夏文明依舊沒有走上擴張的道路,或許在這其中,留存在華夏這塊土地上的思想當中的問題才是最關鍵的……
道路難行,有比從安南拖拽運輸參天大樹運輸到北京作為修建宮殿的大梁更費勁艱難的麼?
信息緩慢,有比從嶺南快馬直送容易腐爛變質的荔枝到長安供貴人享用更怕耽誤時間的麼?
所以所有的問題,並不是太大的問題,隻是不想而已。
那麼這樣才能讓不想變成想呢?
畢竟讀過書的華夏人,並不像是蒙古人那麼好激勵,說一句“天下草場”便會嗷嗷嗷叫著衝向天邊……
對了,山海經?
斐潛啜了啜牙花子,或許是一個不錯的嘗試方向……
但是現在,斐潛還是要先考慮解決一下當下比較急迫的一個問題。
信息的不對等。
斐潛之前在後世,大學裡麵學的專業,便是什麼“信息管理係”,結果現在回想起來,當時這個係定然是某些領導不知道是拍腦袋還是拍屁股給決定出來的,導致斐潛他從大一到大四,課程體係混亂無比,有金融學的內容,有管理學的內容,甚至還有會計學的內容,簡直就是一鍋大雜燴……
直到走上社會了,斐潛才漸漸能夠體會出來,信息是一個多麼重要的資源,是一門龐大的體係,並不是當時他在大學裡麵那些亂七八糟課程能夠正確傳授,甚至表述描繪的。
賈詡龐統徐庶三人最開始隻是想要挖一個小坑,但是他們三個人絕對沒有想到這個坑看起來小,卻這麼的深,就好比謠言,就是建立在信息不對等之上,趙商這樣搞過,斐潛也做過,將來也說不準還有更多的人,更多的事情……
斐潛一個人坐在大堂之內,琢磨了許久之後,便讓人將棗祗請了過來。
棗祗可以說是最當下平陽之內,最為清貴的人物了,作為倉曹,管理穀事,雖然職責並非像是兵曹又或是吏曹那麼的重大,但是不管那個官員見到了棗祗,都是禮待有加,畢竟自古以來,農桑之事就是立國之本,興邦之基。
而且棗祗不僅在士族官吏之中,就算是在民間一樣有相當大的威望,從平陽周邊,沒有所謂征西將軍斐潛的淫祠,倒是有不少屬於棗祗的淫祠就可以看出這一點……
“子敬,周邊莊禾損毀幾何?”斐潛一邊示意棗祗就坐,一邊開門見山的問道。
戰事結束之後,棗祗便開始到周邊去清查耕地情況,召喚躲進山地之內的那些民眾重新出來,在這個方麵上,棗祗就像是一個金光閃閃的大招牌,在普通的農夫眼中,比征西將軍這個牌子都管用,畢竟征西將軍斐潛不可能親自下地和他們聊天,查看莊禾,甚至動手鋤地改進程序。
棗祗如今的膚色也是漸漸變成了小麥色,反正和斐潛大黑不笑二黑,都沒有了在荊襄鹿山之下白淨書生的相貌。
棗祗從懷中掏出了一片木牘,遞給了一旁的侍從,讓他轉交給斐潛,說道:“雖說楊氏並未下令毀壞耕地,但鄉野之間依舊多有折損……尤其是平陽左近,踐踏尤為嚴重,受損合計三百七十餘畝……”
斐潛拿過木牘,看了看,搖搖頭,也是有些無奈,這一戰下來,楊彪固然是損兵折將,但是斐潛這裡同樣也是損失不小,不過幸好接下來可以將一部分損失轉嫁到河東的頭上去……
斐潛將木牘放在了桌案上,點點頭說道:“此番邀子敬前來,乃某欲建講農學社也,不知子敬意下如何?”
“講農學社?”棗祗有些不明白。
斐潛點點頭說道:“然。北地胡人多矣,食肉飲酪,衣著皮毛,非有城郭田宅之歸居,如飛鳥走獸於廣野,美草甘水則止,草儘水竭則移,衣食多不著於地也,曆來為攪亂邊疆之禍源。以曆觀之,胡人往來轉徙,時至時去,轉牧行獵於塞下,或當燕、代,或當上郡、北地、隴西,卒少則入,劫掠一方,若是不救,則邊民絕望而有降敵之心;倘若救之,少發則不足,多發兵才至,胡又已去。如此經年,則府郡貧苦而民生不安矣。縱有一日防賊,絕無千日防賊之理也……”
棗祗點頭,說道:“……主公此言甚是……然講農社又為何物?”
斐潛哈哈一笑,說道:“華夏之農,田有高低,非不力也,乃不知也。子敬經年奔走於阡陌之間,授技於田畝之內,予冬夏衣,廩其食糧,可是所有農家皆知四季變化,耕作要領?講農社便可授農田耕作之要也,增畝收獲,使下者中,中者上,豈不美哉?此外,欲胡止而寧之,當使其知地之所產多於牧者,授耕於胡,初或寥寥,然終有勤者,若獲田產,便可推而廣之,且農桑之事,需四時而作,便有其餘財,也無暇他顧,經年之後,胡蠻言漢語,識漢字,著漢衣,耕漢畝,則與漢民何異?”
棗祗有些明白了斐潛的意思,說道:“如此說來,講農社便為授民耕作之法,不分胡漢?”
“以漢為主,以胡為輔。胡人暫以陰山匈奴為始,逐步而進……”斐潛說道,“當下可先於並北,關中實行……子敬可招募通農事者,粗通文字即可,授講農執事、講農使等職,三十石至二百石不等,駐於各鄉鎮,授農桑之事,一歲一校,此乃其一……”
棗祗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斐潛緩緩的繼續說道:“……其二,農桑之事,項目繁多,博大精深,非致力於此者不可通也,故講農社需定期集之,傳授精要,若已出平陽者,便可由驛傳書,或闡所得,或言所惑,集眾人之智,縱有一二疑難,亦可得解也……”
棗祗聽完,略有些疑慮的說道:“主公此舉,乃農桑之盛事也!祗奔走阡陌之間,常恨分身乏術,若建得講農社,可促農桑,大有裨益!不過……若是吾等農桑之法,被他人學去……”
斐潛哈哈一笑,說道:“天地學問,無邊無儘,焉有窮時?吾輩直需猛勇精進,農桑之道,豈可固步自封?天下阡陌,皆為漢地,雖有鬩牆之爭,亦為兄弟也,若願學,便遣使而授,當使世人皆知吾輩淩雲之誌也,豈作蠅頭小利之爭哉?”
棗祗欣然,不由得鼓掌稱讚道:“主公之誌,祗甚為佩服!如此,某便建此講農社,收受天下農桑之事!”
斐潛說的豪邁,其實肚子裡麵的計算遠遠不隻有表麵上的這些說辭,當然,這些屬於陰暗的東西,棗祗就沒有必要知道了,因為他就算是知道了,也未必能做得好。
有光明自然就有黑暗,越是光明之處,並非沒有陰暗,而是潛藏起來,讓人無從發覺。斐潛的想法,便是讓棗祗維持住光明的,正當的,大公無私的形象就好了,至於那些陰暗的事務,則是另外派人來進行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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