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北的夜色還算是不錯的,夜幕籠罩在四野之上,夜空點綴的是繁星點點,一輪明月,月照古今。
也照在北屈軍寨這裡。
今天十五。
月兒圓圓。
再過兩個月,不僅要迎來秋收,也將迎來又一次的中秋節了。
雖然後世的中秋節越來越陷入月餅開會,但是斐潛仰頭望天的時候,不禁依舊會想起那月夜下的燈火通明,那廟會遊燈之下的人頭湧湧。
當然,更有可能的是看人頭多過看燈,丟失錢包手機的慘痛多過於快樂……
要是在後世,在這個時間點上,斐潛應該是在做什麼呢?
是在不停的刷新網頁追番?
還是在泡著茶順便又一眼沒有一眼的泡著劇?
亦或是化身為鍵盤俠,抓住某些人的一兩根小辮子就狠狠噴上一口?
斐潛仰頭望了望天上的明月,啞然笑笑,然後背著手,示意太史慈繼續前行。
北屈原本隻是一個營寨,但是經過不斷的擴建和修葺,如今已經是一個較大規模的軍寨了,成為了平陽側翼的重要防護屏障。軍寨北端和河對岸山頭上的小型工房,也因為周邊安全係數比較高,因此也是作為研製一些特殊物品的場所,比如火藥和火油。
斐潛可不想在平陽那邊搞這種危險事務,畢竟在平陽的大工房,需要煉鐵什麼的,自然就要囤積大量硝煤,若是同時還有火藥,雖然或許隻是最為初級的版本,但就算是燃燒起來,也非人力所能控製的……
這裡相對就比較理想,山頭之上光禿禿的岩石平台上搭建起來的實驗工房,就算是不小心燒起來了,隻要人能及時跑的掉,損失也不大,最多就是將小山頭燒得更禿更黑一些而已。
當然,在北屈這裡最重要的,還是訓練兵卒。
比如荀諶這一類謀士,最重要的並非是作戰的時候腦袋一拍蹦出來各種計劃謀略,而是可以分擔斐潛很多的工作,就像是征募新兵,安排訓練,組織後勤等等。
就像是北屈這裡,所有招募而來的新兵,先是到這裡集中訓練三個月,磨練掉一身或是憊懶或是刁橫之後,習得陣列行進,旗幟金鼓合格之後,才根據兵種需求,分出騎兵、弓兵、步卒具體後續的進階方向,再進行後續的安排。
比如身體勻稱,動作敏捷,機體協調能力強的騎兵種子,大多數都會安排前往陰山,接受相關的,更進一步的專項訓練,直至成為一名合格的騎兵。
老兵帶新兵,戰力上一層。
這話確實沒有錯,但如果隻是認為隻要將新兵和老兵參合到了一起,便可以不用訓練,不用雕琢,便自然而然的發生物理或是化學的反應,新兵就可以獲得大量的經驗加成,迅速的成為了身經百戰的老兵,這種想當然的情況隻是存在於遊戲當中而已。
否則後世軍隊還要專項設立新兵營乾什麼,直接將新兵往老兵堆裡麵一扔就是了……
文在平陽,武在北屈。
北屈便是斐潛在並北設立的一個大軍校,之前呼廚泉不願意走這條線,也是為了避開和這裡的兵卒交鋒延緩了步伐。
斐潛特意取道於此,便是為了將這裡的四千新兵帶走,雖然這些兵卒暫時還未完成具體的分配,但是也算合格的兵卒了。
如今在斐潛麾下,雖然說起來也有五萬的兵力,但是算起來分散到了各地,其實也並不多,就像是漢中區域算起來就有近一萬,但是根本動不了,並不能算是完全可以用來機動的兵力。
因此斐潛當下還是有些捉襟見肘的……
周遭一切,都是安安靜靜,隻有營寨之中起伏的呼嚕伴隨著身側草叢當中不知名的蟲子鳴叫,偶爾響起巡營兵卒敲響梆子的聲音。在營寨之中點起的大大小小的火把的火光照耀之下,斐潛和太史慈兩人的身影,在地上拖得老長。
“子義,公孫將軍真如傳聞所言,孤城守高台,婦人傳將令?”斐潛一邊慢慢的走著,一邊說道。從左馮翊以來,斐潛要麼忙於軍務,要麼忙於政事,都沒有找到合適的時間和太史慈聊一聊關於幽州的情況,今夜趁著巡營,便詢問太史慈關於公孫瓚的情況。
太史慈愣了一下,說道:“孤城高台確實有,但這婦人傳令……公孫將軍雖說如今不複當年武勇,也不曾以婦人傳令辱沒兵卒……”
“嗯,某聽聞此事,亦是頗疑之……”斐潛點點頭說道,“如今一問,果然如此。嗬嗬,子義,可曾讀過尚書?”
太史慈說道:“少時略讀過,如今多忘矣。”
斐潛不以為意,抬頭望向了北方,隻見到北鬥如勺,於夜空之中閃爍著,緩聲說道:“……商王受惟婦言是用,昏棄厥肆祀弗答,昏棄厥遺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長,是信是使,是以為大夫卿士,俾暴虐於百姓,以奸宄於商邑……”
太史慈看著斐潛,略微皺起眉頭,說道:“將軍之意,公孫將軍宛如商紂一般?”雖然當下太史慈已經覺得自己已然將欠下公孫瓚的恩情什麼的都還清了,但是對於公孫瓚依舊還是有些維護之意,聽了斐潛說的這一段,心中多少有些不快。
沒想到斐潛卻搖了搖頭,哈哈一笑,然後說道:“子義以為帝辛唯有暴虐,而無功勳?《史記》所記,帝辛長巨姣美,筋力超勁,手格猛獸,且資辨捷疾,聞見甚敏。帝辛繼位之後,以費仲治政,鼓勵農桑,推行牛耕,修灌溉,又肅親周之王族,殺比乾,囚箕子,逐微子,擢才於亡虜逃臣之中,任勇搏熊虎之飛廉、惡來二人為將,伐黎國,破蘇國,搜於渭水,大破周室,囚周文王於囹圄……如此之人,以之比公孫將軍,可有辱焉?”
“呃……這個……”太史慈一時間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好。
正如斐潛所說的,紂王帝辛的罪責,就算是當時周武王在出征之前的指控,也僅僅是隻有聽信婦人的話而對祖宗的祭祀不問、輕視並遺棄同祖的兄弟不用而隻重用四方重罪逃亡的人、對百姓暴虐無道等而已,但是隨著時間推移,各類文獻中記載的紂王的罪行便越來越豐富、具體,詳細到了令人歎為觀止的地步……
“商之時,聞婦人言非罪也,蓋因俗不同爾。需知商有妲己,亦有婦好也。子貢曾言,‘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斐潛看了太史慈一眼,說道,“公孫將軍以婦人傳令,且不論真偽,若勝,則為美談,若敗……”
婦好,可以說是中華曆史上,有據可查的第一位女性軍事統帥,同時也是一位傑出的女政治家。在武丁對周邊方國、部族的一係列戰爭中,婦好多次受命代商王征集兵員,屢任軍將征戰沙場,一度統兵萬人攻羌方,俘獲大批羌人,也參加並指揮對土方、巴方、夷方等重大作戰,當時的商代名將領沚、侯告等也常在其麾下。
不僅如此,婦好還受命主持祭天、祭先祖、祭神泉等各類祭典,又任占卜之官,為武丁統治集團的重要成員。
甚至流傳到後世的司母辛大方鼎,便是商王為了紀念婦好,特意鑄造的。
因此其實在商代,聽婦人的諫言什麼的,根本就不算是什麼罪大惡極的事情,隻有到了周公的嘴裡,才變成了不可饒恕的罪過。
“若是某身敗,少不得也是酒林肉池,寵信女色,囚禁賢人,殘害忠實……”斐潛笑著說道,“借以此證某確實罪有應得而已……古今莫不如是……”
太史慈默然。
鍵盤俠是華夏傳統節目,而商王帝辛便是第一個受害者。
當然,說彆人的時候很爽,反正噴一噴,自己也就是少了些口水而已,又不會掉塊肉,還有益於身心健康,何樂而不為之?
斐潛和太史慈說這個,也並非無的放矢,而是確實他被鍵盤俠噴了。
什麼偽做祥瑞,妖言進幸,什麼親善胡蠻,慢待漢民,什麼任人唯親,棄舍良才,什麼窮兵黷武,搜刮百姓……
說什麼的都有。
在平陽左近沸沸揚揚的就傳開了。
戰敗者被踢下寶座,順便踩上幾腳,這個沒有什麼問題,但是斐潛現在還沒死,還沒有戰敗,就有人如此迫不及待的跳出來,往斐潛的臉上各種塗抹了?
荀諶來信,說明了這個事情,但是他也同樣表示,現在暫時騰不出人手來處理追查這些謠言的出處,因為河東的兵馬蠢蠢欲動了,恐怕不日就會北上攻伐……
“……世說紛紜,真假參差……公孫將軍擅殺大臣,固為過也,然鎮守幽州,亦有功也,豈能隻言片語便斷絕功勳?”斐潛仰望星空,沉聲說道,“雖說公孫將軍已是山海崩壞,難挽天傾,不過若是有朝一日,某亦當再評功過,以正視聽。”
太史慈退後半步,拜倒在地,有些感動的叩首而道:“某,替公孫將軍,多謝君侯維護之恩!”
漢代,君選擇臣,臣也選擇君,不僅是因為謹慎的原因,而是一旦選擇了效忠的對象之後,命運往往就會和這個對象捆綁在一起。
太史慈雖然在幽州公孫瓚之下做客將,嚴格說起來並沒有所謂的從屬關係,但是公孫瓚的名譽好壞,依舊會影響到太史慈本身。跟著壞蛋混在一起的,會是一個好人麼?鍵盤俠有大把大把的理由,可以將太史慈噴成一個篩子。
太史慈雖說是為公孫瓚拜謝,實際上也是為他自己拜謝。
斐潛上前一步,將太史慈扶起,拍了拍他的臂膀。
“明日卯時,點兵出發,前往平陽!”斐潛對著太史慈說道,“還是煩惱子義為先鋒,先行出發,某與諸將隨後。”
“唯!謹遵君侯之令!”太史慈連忙拱手應下,然後便退下前往安排事宜去了。
斐潛看著太史慈遠去的身影,微微笑了笑,嘴角輕聲的冒出了“君侯”兩個字,然後搖搖頭。
不知道太史慈現在認為我是孔融,還是劉繇?
但是依照曆史上的來說,太史慈也算是重情義的……
月色之中,夜風吹過了營寨的上空,吹拂著火把亂晃,灑落下或紅或橙或黃的顏色,似乎帶著一種陳舊的色彩,又像是浮現著一些血腥的味道。
斐潛轉回頭,眺望著遠方,眼眸當中似乎也在火把映照之下,閃現出一些血色來,似乎又看見了那一具具層層疊疊的屍首綿延不斷,延伸到了天邊。
“子初……”斐潛緩緩的說道,“都是聰明人啊……”
跟在後麵的黃旭走到了斐潛身側,黑黑圓圓的臉上露出了些笑容,拱手說道:“君侯,要是都是笨人,那也是麻煩啊……”
“嗬嗬……”斐潛不由得笑了笑,點了點頭,“也罷……對了,子初,怎麼覺得你好像是又胖了些?”
黃旭現在的模樣,頗像是後世的那位胖胖的功夫熊貓,手腳依舊靈活,動作也是迅猛,加上身形壯碩,力量也足,唯一的缺點便是耐力上有所欠缺,不能久戰。不過話說回來,對於斐潛貼身的護衛來說,這樣也就夠了,若是那一日黃旭也需要久戰死抗的境地,那也就說明斐潛距離兵敗也不遠了。
另外,身軀龐大也有些額外的好處,比如真要是有什麼刺客,黃旭帶甲往斐潛身前一站,都不用再擎什麼盾牌,就可以將斐潛身形遮得一個嚴嚴實實,絲毫不露了……
聽了斐潛有些說笑的話語,黃旭努力的瞪大眼珠,收緊麵皮,挺胸收腹說道:“君侯,我這喝水都長肉的……”
“哈,”斐潛伸手拍了拍黃旭的肚皮,說道,“跟你開玩笑呢……不過真不能再胖了,要不然彆說給你找戰馬不好找,就連這鎧甲都需要重新做一套了……”
“嘿嘿,君侯放心!”黃旭也摸了摸自家的肚皮,笑著說道,“這個,夜也深了,不若回帳吧?”
夜注定還長。
斐潛點了點頭,往營寨中而去。
夜空宛如一個墨色的棋盤,而繁星點點便是棋子,一枚枚的擺放其中,隻不過不知道當下在如此夜色當中下棋的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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