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潛沒有進城,而是在臨晉城外紮下了營地。
城中那些還算是完好的房屋,全數被騰挪出來安置傷員,而作為統帥的斐潛,在巡查安撫了一圈之後,便還是到了城外安紮。
前前後後加起來,臨晉城已經被圍困了近十天了,而在這十天當中,傷員屍首的血腥腐朽味道,再加上城中並沒有完善的下水道係統,加上死神隨時在左右盤旋,那種充滿了死亡的氣味在城池當中縈繞不去,一直到了斐潛將楊俊徹底打垮之後,解除了威脅之後,打開了城門,恢複了正常的生活,這些充滿了死亡和腐朽的氣息,似乎才漸漸不舍的遠去。
就像是幾十隻老鼠同時死在了通風管內,死亡和腐朽的味道始終在屋內縈繞不去一般,就算是打開了窗戶,但是依舊讓任何人都不會覺得舒服,對於楊俊來說,也是如此。
上一刻似乎還可以對臨晉城生殺予奪,轉眼之間就變成了階下囚,這樣的身份改變,是一種巨大的落差,也是一種無奈的選擇。
在見不到勝利的希望,也無法找到逃離的契機的時候,楊俊在看到自己的步卒戰陣分崩四裂之後,最終選擇了投降,放棄了抵抗。
敗局以定,繼續抵抗隻是時間的問題,更何況當趙雲和甘風兩個人如同銳利無匹的戰刀直接刺穿了楊俊步卒本陣之後,死神鋒利的鐮刀刀鋒就像是擱到了楊俊的脖頸之間,冰冷的氣息幾乎讓其無法思考,更不用說還能鼓起多少勇氣來抗衡了。
至於逃跑,步卒想要在臨晉城這樣相對平坦的區域跑贏騎兵?
楊俊最後便隻剩下了賭一把。
賭斐潛不殺。
可是選擇權交到了斐潛手中的時候,斐潛也是有些為難。
楊俊能來到這裡,要麼過的是潼關,要麼過的是蒲津渡,但是不管是走那一條線路,對於斐潛來說都不是一個好消息。
當然,要是僅僅是為了打擊敵人的話,那麼將楊俊以及楊氏兵卒全數坑殺,就是一個最為簡單且直接的選擇了。
反正在戰場之上,對於對手的仁慈也就是對於自己的殘忍,從這個角度來說,也沒有什麼問題,殺就是了,就像是官渡之戰後,曹操坑殺袁軍七萬人,其中也未必全數都是戰場之上的正卒……
在這個問題之上,斐潛忽然有些明白當初曹操為什麼選擇進行殺戮了。因為在曆史上的那個時刻,曹操除了殺戮之外,並沒有第二種更好的選擇。
袁紹的兵卒,不管是正兵還是民夫,自然都是河北冀州的,就算是曹操強行收編,依舊保不準在一聲鄉音的召喚之下,便搞出什麼臨戰投敵的事情來,更何況袁紹當時隻是慘敗,冀州幽州還依舊控製在其手上,曹操雖然獲取了勝利,但是同樣也沒有經濟實力可以用來進攻,甚至連拿出一些糧草來供養這些降兵的盈餘都沒有,因此便隻剩下了一條道可以走。
不過現在……
斐潛自己和曹操在官渡的情形是一樣的麼?
斐潛立在土坡之上,正思索的時候,卻看見徐庶在幾名護衛的陪同之下,緩緩的走了過來。
經過了簡單得洗漱修整,但徐庶依舊是沒能從連日慘烈的戰鬥當中完全恢複過來,看起來雖然精神還算是不錯,然而消瘦的臉龐,缺乏血色的麵容,以及在骨子裡透出的那種疲憊,讓斐潛不由得有些擔心徐庶會不會有什麼戰後綜合征……
幸好,至少斐潛看來,徐庶雖然疲憊,但是腰杆依舊挺得筆直。
話說,曆史上的那些家夥有沒有什麼戰後綜合征啊?諸葛燒死藤甲兵,還需要用人頭饅頭暫時治愈自己,那麼周瑜下令燒了十萬曹操大軍,然後便舊傷複發而死,這個有沒有什麼點聯係?
斐潛思緒異常的活躍,甚至他也清楚的意識到,這樣跳躍且有些混亂得思緒,似乎也是一種戰後的副作用。在腎上腺素的激發作用消退之後,手足開始發汗冰涼,雖然還沒有入夜,但是晚風吹來,還是覺得腋下後背有些發冷,不由得緊了緊身上的大氅,將自己裹得再緊了一些。
“見過君侯。”徐庶拱拱手,略帶一些沙啞的聲音說道。
“元直幸苦了。”斐潛朝著徐庶還了半禮,然後開門見山的說道,“喚元直過來,一則需要統計一下折損,二則麼……”斐潛的目光朝著看押楊俊兵卒地點的方向轉去。
徐庶點點頭,沉默了片刻說道:“連日臨晉征戰,城中已是千瘡百孔,兵卒或死或傷約兩千餘,可謂傷亡慘重,就連城中百姓,亦是折損無數……”
徐庶聲音低沉,雖然沒有說什麼慘烈的形容詞,但是一股悲切卻在短短的一段話中縈繞不去,就像是眼前的臨晉城,殘破之處,讓人不忍直視。
太陽已經低垂在了洛水之西,將山嶺在臨晉城下拖出了長長短短的影子。
幾百騎兵,衣甲之上血跡斑斑,正分成數隊,一方麵在在巡弋維護秩序,一方麵也在監管著剛剛投降的那一批楊俊帶來的弘農民夫,在打掃戰場,收斂屍首。
壕溝之內的匈奴人和流民的屍首必須清理出來,然後運往洛水下遊統一進行焚燒,而屬於征西兵卒序列的則是要摘取銘牌,統計之後,運往臨晉城北的十裡之外的無名山中,統一埋葬。
生前並肩作戰,死後同穴而眠,願這些將士在黃泉之路上,不會孤單……
外放的斥候已經回來稟報,呼廚泉見勢不妙,便再無半點流連不舍,或者再觀望猶疑的姿態,哪怕是斐潛騎兵也出現了一些疲憊姿態,後方也沒有見到想象當中的其餘援兵,呼廚泉和喪失了鬥誌的南匈奴兵卒,連回頭多看一眼的欲望都沒有,直直往北而去,暫時看起來不會對於臨晉城有任何的想法了。
“城牆破損,倒是可以後續修補,”徐庶緩緩的說道,“隻是這周邊良田莊禾,今秋恐怕是無著了……”
斐潛默然。
不過這一次,臨晉城確實承受了巨大的破壞,不光是原本城中城外左馮翊的百姓,還有那些被呼廚泉楊俊等人或是驅趕,或是攜裹而來的百姓,也是宛如幽魂一般,似乎隨時晚風大一些,就會被吹滅了生命之燭一般,失魂落魄目光空洞。
當斐潛帶來的兵卒拿出並不多的存糧,開始在洛水河畔升起篝火,找尋了些好的壞的鍋釜開始烹煮些食物的時候,這些遊魂一般的百姓神色才漸漸的活泛了一些,開始時不時的將目光轉向了那些在火焰上烹煮著食物的鍋釜。
激戰的時候,人往往都會忘卻了一切,甚至會忘了思考,僅僅是憑著如同野獸一般的本能在廝殺,直至戰鬥結束的時候才會想起來,人,依舊還是需要糧草的。
原本臨晉城中的守城兵卒當下也坐在篝火旁,和斐潛的援兵坐在一處,但是不管是誰,現在也似乎都失去了說話的氣力,隻是默默的坐著,用火焰的溫度去化解心中的那些寒冰。還有的連吃食都沒有吃上幾口,便垂首沉沉的睡去,若不是還有戰友在一旁多少照看一眼,說不定就一頭栽到了篝火當中。
這一戰,臨晉城,不管是守兵還是百姓,都實在是太過於慘烈了。
“某在考慮,要不要將這些楊氏兵卒,儘數坑殺……”斐潛盯著在遠方,被捆綁位於一處,惶惶恐恐的那些弘農兵卒,對著徐庶緩緩的說道,“若是民夫,左馮翊亦有荒廢田畝,多少還可留下些充實阡陌,而這些楊氏兵卒……”
當然,這些楊氏兵卒當中或許也有一部分是楊彪等人招募而來的,並非完全和楊彪楊氏有密不可分的關係,但是問題是在這個時代,斐潛根本無法鑒彆那些是隻是雇傭兵,那些是關係戶。
或許隻能是像曹操在曆史上做得一樣?
反正不可能留下來,因為若是弘農楊氏的私兵,那麼就意味著這些兵卒必定在弘農有家眷,是怎麼也不可能會全心全意的輔佐斐潛的,搞不好派遣上戰場的時候就搞出一出臨陣叛變的戲碼來也是大有可能。
不能收心,養著也是無用,原樣送回去無疑就是助長了弘農楊氏的力量,那除了殺了,還能怎麼辦?
略顯的有些憔悴的徐庶也轉頭看了一眼,看著殘破的臨晉城,縱然徐庶心智堅強,也是不免有些恍然隔世之感,閉上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之後,才將目光放在了那些降俘身上,然後沉吟思索了一下,沉聲說道:“君侯,不殺,亦可……”
斐潛轉過了頭,表示出一副聆聽的模樣。
徐庶緩緩的說道:“君侯,楊氏兵卒既至此,潼關多半已失……若是以此為由,讓楊氏以關換人……”
“以關換人?”斐潛皺了皺眉頭,重複了一句。
徐庶點了點頭。
斐潛琢磨了片刻,越是細想越是覺得徐庶這個建議簡直就是神來之筆,妙不可言!
對於斐潛來說,這些楊氏兵卒就宛如廢物一般,在楊氏徹底倒台之前,根本排不上用場,最多就是充當一下勞役,修路開山什麼的,但是又要派人看守,多少有些得不償失,還不如胡人的奴隸好用,因此若是可以以此來交換潼關,也算是一種廢物利用。
再者,殺俘,不祥。
這並非純粹的迷信,而是一旦殺俘,萬一自己的這一方將領不慎落敗,那麼也就極大可能是被敵方報複,斬殺當場無法挽回,而且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殺俘也就意味著將來戰鬥當中,敵方奮死反抗的概率得到了提升。
反正投降也是死,為什麼不拉一個墊背的?所以,坑殺投降的俘虜,基本上就是一個雙刃劍,割傷他人的同時,也會傷害到了自己。
同時,這也是一個攻心之策,斐潛甚至能猜想得到楊彪在受到這個消息之後的尷尬和為難……
就算是退一步來說,楊彪鐵著心腸不願意交換,當消息散開之後,那麼對於這些戰俘和在弘農楊氏麾下的兵卒將校來說,難倒會沒有半點想法?
“善!”斐潛當即決定,揚聲說道,“來人!帶楊俊楊季才前來!”
楊俊身上原本穿著的甲胄,已經不知道被那個征西兵卒作為戰利品給扒拉走了,就連原本穿在甲胄之下的錦袍,也是一樣不知所蹤,隻剩下了一身中衣,在晚風當中瑟瑟發抖,原本風流倜儻的模樣已經是蕩然無存,就跟流民相差不多,淺薄的中衣已經看不出多少之前的白色了,而是染了一身的黃泥黑血,頭發散亂,狼狽不堪。
“哎呀,怎能如此對待季才兄!還不取某衣袍來,給季才兄換上!”斐潛一見楊俊的模樣,連忙吩咐道,語氣就像是多年未見的朋友一般的親切。
“……”楊俊瞄了斐潛一眼,低頭拱手致謝道,“……謝過征西將軍……”雖然楊俊也是知道斐潛這個樣子是裝出來的,但是至少表示,斐潛現在並沒有要殺自己的心思,否則也就不會費這個章程了,心中多少也略微安定了一些。
但是接下來笑眯眯的斐潛,所說的話語卻將楊俊雷了一個外焦裡嫩。
“……什麼?!”楊俊艱難的吞咽了一下,“以關換人?”
“正是!所謂上天有好生之德……”斐潛依舊笑眯眯的,說道,“某於楊公同朝為臣,素來交好,本無恩怨,何必兵刀相向?此番季才領兵前來,不過受奸人讒言所致,且臨陣之上,懸崖勒馬,如此情誼,足見一斑。今請季才前來,便是勞季才書信一封,寫明前後原由,稟明楊公,如此兩家便可化乾戈為玉帛,豈不美哉?”
楊俊盯著笑嘻嘻的斐潛,心中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沉默良久,方啞聲說道:“若是……若是某書信無用……”
斐潛依舊笑著,說道:“怎會無用?天生萬物,皆有用途,若是無用……嗬嗬,嗬嗬……”
一陣晚風襲來,楊俊隻覺得全身上下一陣陣的發寒,就像是落入冰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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