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遂是包著傷腿來的,葛布上還有些血跡滲透出來,除了甲胄,披著戰袍,披頭散發,蓬頭垢麵,淒慘無比,就像是被淩辱了許久的弱女子,粗粗一看,確實頗有些可憐,但是要是注意觀察,在零散的頭發下麵遮蓋著的眼睛,偶爾還是會露出些屬於梟雄的銳利神色。
斐潛坐在上首。
韓遂坐於下方。
沒有讓韓遂五花大綁,跪於堂下,已經是很給韓遂麵子,不過,斐潛也沒有必要這樣做就是了。漢代怎麼說還是有一些春秋遺風,很多時候還講究一些你來我往,沒有完全進入相互比爛的時間段。
特彆在三國初期,相互依托妻子的事情也常見,不僅僅是劉跑跑一個人,像曹翻牆也同樣做過,同時也還有一個典型的特征,在三國初期,武將對決也比較常見,或許初期戰役大多數都是在北方的緣故,比較崇尚個人英雄主義的山西人和冀北人,領兵突襲本陣的描寫也屢見不鮮。
因此說起來,三國前期比較精彩,英雄主義色彩比較濃厚,縱然也有羅老頭子的妙筆生花的因素,但是整體來說相對比較明亮一些。
反倒是到了三國末期,色彩就暗淡了許多,統軍的將領更多的比較偏向於廟算,不再上陣廝殺,從比拚個人到了比拚團隊,從比較武力到了比較財力,也就自然沒有什麼特彆精彩的片段了。鄧艾要不是偷渡成功,說不準羅老頭子到了後麵都沒啥好寫了,畢竟之前三英戰呂布嘁哩喀嚓多熱鬨,越到後麵越冷清……
斐潛有些神遊天外,韓遂卻有些惙惙不安。
韓遂投降,其實也並非隻是臨死之前的病急亂投醫,也是有些策略,他在賭自己活著比死去對於斐潛更有利,當然,這個選擇權依舊在斐潛手中,萬一麵前的這個小年輕沒想明白,一衝動……
投降免死。
這可不僅僅是說說而已,而是真的需要這樣做。
就連後世抗戰時期,那時真是國恨家仇,但是若是有東洋鬼子投降,那真是也要如同神像一樣供起來,就連部隊首長都沒有配給的細麵精糧,也先保住東洋鬼子。
很簡單的道理,投降了,結果還給殺了,這以後誰還會投降?
“早聞文約大名,未曾想今日得見。”斐潛雖然年齡比韓遂小了不少,按照正常來說要稱將軍,或是文約公什麼的,但是當下一則韓遂為階下囚,二則斐潛的官職其實說起來也不差,故而直稱其字,也就是了。
韓遂默然片刻,低頭說道:“征西將軍果然英姿勃發,遂佩服不已。”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又何苦說什麼硬氣的話語,老狐狸韓遂自然不可能做出些中二的舉動,無故去招惹斐潛的怒火。
“文約當世人傑,深得西涼之望,初據隴坻,謙恭下士,豪傑歸之,刑政修舉,兵甲富盛,大有賢將之風,進階三槐有望,然乘李郭之亂,擁眾入關,屠戮貪暴,不改盜賊……”斐潛看著韓遂,沒有戟指而罵,也沒有之前的咄咄逼人,反倒是語氣平順,就像是閒暇聊天一般的說道,“……昔日朝廷拜將軍,賜金帛,不亦厚乎?自當靖土以報天恩,保得西涼太平,文約卻興兵刀,伐同僚,驅流民,如此作為,豈不為人所不齒?莫非文約欲為隗乎?”
語氣平緩,不代表內容也簡單,不管韓遂是要做什麼,斐潛都先往他的頭上扣個帽子再說。
隗,就是隗囂。
隗囂出身隴右大族,青年時代在州郡為官,以知書通經而聞名隴右,嚴格說起來比韓遂都強了不少,至少家勢比韓遂強很多。後來因為王莽新政,隗囂便起兵反王,成了割據一方的勢力。
後來王莽失敗,隗囂就名義上投降了劉秀,但是實際還想著割據一方做老大,劉秀原本還比較敬重隗囂,但是隗囂三番兩次的陽奉陰違,最終導致了劉秀下定決心要鏟滅隗囂。劉秀畢竟是所謂的天命之人,最終原本跟著隗囂的大將十三人,一十六個屬縣,十多萬士眾,都不戰而降,隗囂隗氏一族,最終便在隴右這個地盤上消失了。
韓遂苦笑道:“征西將軍所言甚是,遂深愧之。遂居於涼久矣,於羌胡間糾纏,得朝廷恩賜,心願已足,安敢得隴望蜀耶?更何來效隗之說?與將軍相爭,不過是馬壽成於遂友厚,自壽成逝後,孟起承其兵馬,多有言征西將軍欲謀隴西,奪遂兵馬,遂不知真假,適將軍北進下辯,故而遂方起兵以禦。如今思來,定是孟起讒言,假將軍之名,行挑撥之事耳。還望將軍明察。”
斐潛心中哈的笑了一聲。
這不是瞎扯淡麼?
若韓遂自己沒有點想法,光馬超一個人想有個屁用?
不過韓遂句句言辭聽起來似乎都沒有什麼問題,但是實際上“居涼久,於羌胡間糾纏”是表示韓遂自己在羌人當中具備很高的聲望,吃的牛羊肉比你吃的多,是老前輩了,多少要給些麵子的;而“得隴望蜀”則是反過來在講斐潛剛剛進軍了關中,又進軍漢中,接著搞川蜀,然後又來隴右,再接著後麵的話語,也就等於是說,按照正常的思維,當下的局麵下,斐潛就已經是“謀隴西,奪兵馬”了,還說有臉什麼興兵刀伐同僚?
斐潛盯著韓遂,一字一頓的說道:“昔日帝於雒陽,董氏跋扈,後於長安,李郭亂政,皆為西涼之故,雖說天子如今歸洛,氣象一新,然隴右又聚兵馬,安知為竇也,為隗也?某討漢中,乃承天子之諭,且張氏假借道名,屠戮使君,堰斷往來,禍害地方,罪有應得。不知文約以為然否?”
彆扯東扯西的,還倒打一耙怎麼的,不管怎麼說,你韓遂雖然也算是一方豪傑,但是不是真的忠心漢室,是不是朝廷肱骨,你心裡自然清楚。
董卓進京搞破壞,是帶的西涼兵吧?
李郭二人在長安折騰,手下也是西涼兵吧?
你說你現在帶著手頭上的這些兵馬,進軍三輔什麼的,說是要匡扶社稷,保境安民,這誰信啊?
反過來,不管是在並州,還是在關中,或是進軍漢中,至少這征西旗下,都有正兒八經的理由的,不是在清除賊匪,就是在抵禦外敵,亦或是清剿像張魯這樣斷絕和中央往來,明顯是要割據地方的。
征西旗下,殺的都是罪有應得之輩,所以彆拿我來說事!
韓遂沒想到斐潛如此不客氣,一針見血的指出了其中的關鍵,臉色當即就變了。他在西涼盛譽多年,平日裡也都是被其他人捧著的角色,自然是認為自己沒有什麼過錯,如今被斐潛一陣搶白,卻又找不出任何的話語來反駁,一口悶氣憋在胸口,難受至極。
韓遂原本多少算是喜怒不形於色的老狐狸,但是任何人的心理承受能力都有一個限額,終有一定的量,當突破了這個量的時候,心中的難受程度甚至比一般的還要更厲害。更何況之前韓遂也是改過名的,說明其實他多少還是要些顏麵的,不是完全沒臉沒皮的人,更做不來隨意瞎扯,因此當下想要反駁卻找不出什麼詞語,隻好低下頭去,借亂糟糟的頭發遮一遮有些發脹的麵皮。
一時之間,兩人都沉默下來。
斐潛看著韓遂,多少也有了些計算,並且也知道,韓遂這個家夥未必是真心投降,而且就算是投降了,能讓他去乾什麼?
帶隊伍?
保不準就和劉備一樣,轉眼就拐跑了。
治理民政?
就他那一把刷子,能不能將牆麵糊光亮都兩說。
就算是將其軟禁起來,也還要耗費人手耗費錢糧……
這年頭,佛教還不興盛,要不然就可以把他往那個寺廟當中一塞,派個十八羅漢什麼的,天天念叨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什麼的,保不準也算是個不錯的辦法。
“文約有傷在身,不妨先行調養,其餘之事……”斐潛笑著說道,緩和些氛圍,“待傷好再說罷……來人,請韓將軍好生歇息……”
韓遂勉力站了起來,朝著斐潛略行一禮,便跟著斐潛的兵卒退下了。
一旁李儒從帳後轉了出來,朝著斐潛拱拱手,說道:“將軍,此人留著也是個禍患……不過若是吾等殺之,難免壞了聲名,不如……”
李儒向前一步,低聲說了幾句。
斐潛哈哈一笑,說道:“文優此策,甚合某意!便如此罷,依計行之!”
………………………………
馬超真是命大,仗著熟悉地形,死命奔出了鐵堂峽道之後,竟然一路收攏些走散的羌人騎兵,逃到了天水之後,居然也湊了八九百的兵馬。
位於天水的西涼諸部被接二連三的戰況,打擊得都有些木然了。
原先成公英敗落,許多人還認為是屬於正常範圍,當然誰都夢想自己一生當中百戰百勝,但是真要遇到打不贏的戰,先行避退鋒芒也是在正確不過的舉動,所以也並沒有將征西將軍的部隊擺放在多麼強大的位置上。
但是隨著成公英第二次被殺得敗退,在加上馬超狼狽逃回,西涼諸部也就都是驚駭異常,心中這才將征西將軍斐潛真正的視為勁敵。
韓遂加上馬超都敗落了,這還怎麼打?
自己有多少能耐,多少分量,能混到今天這個地位的,基本上都不是什麼傻子,自然心中清楚,因此原先兵發兩路,一路往東,一路向南的計劃立刻就被否決了。
“各位叔伯!”馬超站在眾人當中,滿麵是淚,雙手供著團團一拜,“韓叔父生死未知,我等豈能在此袖手旁觀?理應速速發兵救援才是!”
馬超這一次,哭倒是是真哭,眼淚也不假,不是臨時點的水滴又或是口水什麼的,真是傷心,不過這個傷心倒不是為了韓遂,而是為了馬鐵……
馬鐵傷勢未愈,原本是留在韓遂營中治療的,但是一直沒有康複,現在韓遂兵敗,馬鐵又是時常昏迷狀態,保不準已經是喪命於亂兵當中。
這筆賬自然要算在征西將軍斐潛的頭上。
原本西涼五馬,馬騰,馬超,馬岱,馬休,馬鐵,結果現在孤零零隻剩下了馬超他自己一人,這一份悲愴的心情,自然刺激得馬超淚如雨下。
“這個……馬家賢侄……”程銀乾咳一聲,他和韓遂馬騰的關係都還不錯,因此見到馬超哭得眼淚嘩嘩直落,心中也難免有些過意不去,說道,“救,自然是要救!肯定要救!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就算是萬一那個什麼,我們也要替韓大哥複仇!但是,這個,總是要有些章程,總不能亂紛紛一擁而上吧?”
段煨點頭說道:“征西如今氣勢正旺,並且又是合兵一處,兵甲銳利……還需謹慎啊,要是我等再次落敗,這……”
“各位叔伯……”
馬超剛準備說些什麼,卻看見有幾名兵卒捧著一件盔甲便衝了過來,噗通一聲拜倒在地,驚慌的說道:“……各,各位……各位將軍,巡騎在三十裡外遇得了征西斥候,然後……然後征西斥候遺下此甲,說是……說是要送呈給位將軍……”
馬超定睛細看,嘴角向上一翹,旋即立刻捂住臉龐,大叫一聲痛煞我也,往後便倒。
從鐵堂峽逃亡以來,馬超心中都有點忐忑,雖然說大難臨頭各自飛並沒有什麼問題,但是在漢代這種行為肯定是會被人唾棄的,搞不好要背一輩子的黑鍋,當下見到了韓遂破爛血汙的鎧甲,頓時心中落下一塊大石,為了不被其他人看出破綻來,乾脆裝作暈倒了事。
西涼諸將看見了韓遂這套鎧甲,也是紛紛色變。
兵刃甲胄,就像是後世武俠小說當中什麼刀在人在刀亡人亡一樣,輕易不會拋棄離身的,因此當韓遂的這身鎧甲出現在這裡的時候,多半就意味著韓遂已經凶多吉少了。
“……報仇!報仇!”馬超原本就沒有真正昏迷,自然一叫就醒了,七情上臉的咬著牙吼道,“報仇!各位叔伯,此仇不報,多年情誼何在?!西涼顏麵何存?!我們要報仇!報仇!”
西涼諸部統領,聽得此言,不免有些神色各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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