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
斐潛離開之後,原本搬離了長安的左馮翊和右扶風的治所,便為了相互協調和統一,便又重新搬了回來,歸於長安城內。
左馮翊的大印在徐庶手中,京兆尹的印在賈詡手中,至於右扶風的印綬麼,雖然斐潛沒有明講,但是賈詡和徐庶兩個人也自然的將其塞到了龐統的手裡。
當然,美名其曰是讓龐統代為保管。
然後關中三巨頭便算是成型了。老中青三代,剛剛好。因此可以說,關中的事務,這三個人湊一湊,就算是代表齊全了。
安置流民,雖然說是千頭萬緒,但是畢竟關中的底子還在,田地也不用重新開墾,隻是需要將焚毀損壞的村寨村落,重新整理出來,統籌安排就是了,而這些事情,對於之前在並北和陰山就有這樣工作經驗的,斐潛從退伍兵卒當中安排的基層官吏來說,實際上難度並不是太大。
隻是繁瑣,相當的繁瑣。
一群連左右都分不清楚,連最基礎的一二三四都不認得的流民,要讓其聽從政令,並且懂得含義並且遵行,在人手並不是那麼充足的條件下,自然是需要做出很多相應的細致工作的。
而在這些工作當中,對於土地的安排,這一項最為貴重的生活生產物資的安排和規劃,則是關中三巨頭當下最為關鍵的一項政務。
關中的這一片土地,可以說是經曆了最多的變革,也見證了太多製度變換,從“井田製”到“名田製”,然後又經曆了短暫的“王田製”,然後又重新回歸“名田製”,然後又逐漸看著“名田製”走向毀滅。
因為土地製度直接關係到了上層建築最根本的問題,牽扯到了賦稅和徭役,同時也牽連到了許多重大的後續政治的製度,所以當下土地的問題,不可不慎重。
這一日,關中三巨頭就坐在了一處……
“……死徒無出鄉,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方裡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公事畢,然後敢治私事,所以彆野人也……”徐庶捋了捋胡須說道,“奈何周王,成於井田,敗也井田也,蓋因人有私欲,田有私畝,以公代私,非惰即廢也……”
龐統點點頭說道:“‘井田’不可用,‘王田’不可取……先秦以‘名田’而強,漢初以‘名田’而盛,征西將軍以名田授民,暗合天意……而關中之輩,多屬井底之蛙,著實可歎,竟欲螳臂擋車……”
賈詡眯著眼,說道:“這也難免。並北行‘名田’,尚無大礙,可這關中田地,多有其主,‘名田’之策,便損其利也,’爵田‘亦如是也……不過若行‘限田’,亦難免震蕩,不利於治……”
井田,名田,王田,便是在關中之地,實施過的幾個比較有名的田政。
“井田製”,這個最早在華夏大地上成熟的土地製度,始自夏商,完善於周,滅亡於春秋戰國。
井田以方塊為形,由八家共用一井而耕之,每家各占私田一百畝,中間一百畝為公田。經此細分之後的土地形狀像“井”字,故謂之井田。八家需先在公田上耕作,以繳納被稱之為“助”的勞役地租,然後各家才能對自家的私田進行耕作。
井田製之畝為百步畝,算是小畝,並且在上古之時,人口稀薄,不管怎麼分都行。但是到了春秋中期,鐵製農具和牛耕的出現使得公田之外的私田被大量開發,耕地麵積日益擴大。貴族領主對私田的狂熱追求使得公田日漸荒廢,國家歲入難以為繼,隨後各國不得不改變勞役地租的稅賦製度,紛紛實行“初稅畝”,“相地而衰征”、“十一而稅”等稅製,井田製隨即逐漸荒廢。
先秦隨著商鞅“開阡陌決裂封疆”的一係列改革,古老的井田製被徹底廢除了,領主貴族的世襲土地所有特權也隨之消亡,代之而起的是“名田製”。
名田製最突出的特征是按戶籍計口授田的同時,又按軍功大小分封不同的爵位和不同數量的土地,授出的土地即成為私人占有,國家不再收回,可以買賣。
按戶藉授田實現了國家借用土地對農民的嚴密控製,凡在戶籍之民皆可得一定土地,也能使民休養生息從而國家安穩,稅賦充足穩定。
同時最重要的是,按軍功封賞土地的製度打破了原有春秋戰國時期的貴族世襲特權,產生了大批的軍功地主,這對當時的社會發展產生了巨大的推動,秦因此國力大盛,最終可以一統六國。
但問題是,一個製度限製了舊有的階級,卻誕生了新興的階級,伴隨著舊的貴族消亡了,新的大地主階級誕生了,雖然漢初有文景之治,有令後世豔羨不已的繁榮與昌盛,但是隨著社會發展,土地買賣大量出現,土地兼並的浪潮開始衝擊名田製。
在這次土地兼並的狂潮中,除了普通自耕農的土地紛紛被豪強兼並外,另一類被大量兼並的土地便是軍功土地。軍功地主的子孫多半驕逸無度,難承其祖之遺風,他們或因違反國家法禁亡國隕命,或碌碌無為雜於庸保,祖上因軍功所獲得的土地皆被他們變賣一空。
再加上適宜耕作的土地相對是有限的,可以用來授予庶民的田畝也不可能無窮無儘,隨著人口的增長,在經曆了最初的休養生息時候,到了漢武帝時期,便基本上已經是無田可授了。
沒有多餘的田地了,便折算給錢了事。名田製,便完結了。
漢武帝甚至不得不自動自發的搞出了一個“限侯製”,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但是所有列侯都是有定數的,搞死了一個才再封一個,隻不過漢武帝是又是裁判又是玩家,到最後他也動不動掀桌子壞了規矩,便再也沒有人願意陪他玩了……
王莽篡奪帝位之後,曾實行了一係列新政。在土地製度上,他推行了“王田製”。王莽和其追隨者認為,土地私有和自由買賣是土地兼並的根源,他們對此有著非常深刻而正確的認識,故而所推行的王田製,正是以抑製土地兼並為主要目的。
王田製的主要內容是將土地收歸朝廷,禁止私人買賣土地,將男丁不過八口的家戶所占土地限製在一“井”(九百畝)之內。超過部分分與鄉鄰宗族,無地農戶可按一夫一婦受田百畝標準由朝廷授予土地。
隻不過“王田製”嚴禁了田地買賣,這對於當時已經形成了龐大的地方豪強勢力而言,無疑於刨了祖墳一般,因此,王莽上台推行新政之後,沒有過多久,便天下大亂。
田地必須私有,否則還叫什麼封建社會?
雖然關中三巨頭並不清楚什麼叫做步子太大容易扯蛋,但是廢除田地私有帶來的負麵影響,三人也是非常明白的,同時他們也是斐潛集團的新興利益的獲益者,自然不希望自己的一生的努力,最後“啵”的一聲全部成為泡影,然後土地重新被國家收回,子孫重新回歸窮光蛋……
這個是人性,和時代沒有什麼關係。
所以當下的土地製度,隻能維持可以私有,可以買賣,並且必須是這樣。
徐庶歎息了一聲,說道:“某於左馮翊推行征西新政,以流民屯田,廣儲芻糧,戰不廢耕,耕不廢守,守不廢戰,實為善法,初見成效……名田推行,雖有難處,也算尚可,唯獨爵田一策……唉……某實愧於君侯也……”
徐庶說完,不由得低下了頭,麵帶愧色。
屯田製最早開始於漢武帝,分為軍屯和民屯,不過當時,屯田製度隻是為了解決邊遠軍隊的糧草運輸消耗過大問題而已。屯田的士卒和農夫耕種時要上繳朝廷和軍隊一定數量的佃租,留下的餘糧歸自己,且屯田之人不得隨意離開,否則罪及妻子。
這個屯田的製度可以迅速的沉澱人口,並可以迅速的產出糧草,也使一些無地農民能夠依靠屯田糊口,有助於安撫百姓穩定人心,是安置流民的最佳政策。
徐庶將一些逃離了左馮翊的士族無主土地,分配給流民進行屯田,然後將一些田地,以名田的形式登記人口,這個兩事情進行得還算是順利,但是爵田麼……
“元直不必如此。並北原屬於交爭之地,莫居甌脫,田皆蕪廢,地廣人稀,羌胡據山澤而棄平土,數百裡而皆艸槁,故而名田之策推行無礙,然……”賈詡嘿嘿的笑了兩聲,繼續說道,“……然關中之地,多有其屬,奪其熟壤,難免民怨闇生……幸得元直警醒暫止,方不為亂也……此時此地,唯穩而已……”
徐庶歎息道:“話雖如此……唉……”當初斐潛一再交代,結果自己隻能做到一半,卻不得不停下來,雖然知道自己是沒有做錯,但是徐庶心中多少還是有些難受,也有一些對於左馮翊的這些地方豪右的不爽。
如今並北平陽陰山一帶,征西將軍斐潛所推行的田地政策,實際上是屯田、爵田、名田,三種製度並行,加上了攤役入畝和以奴代役的一整套田地製度。
並北和陰山,原本就是荒涼,人口稀少,土地眾多,采用屯田製度,便吸引了大量的流民,包括白波和黑山的民眾,好處還是不少的,但是屯田也有極大的弊端,首先便是鎖死了屯田之民的活動空間,雖然經曆了苦難的第一代屯田民眾會心甘情願的承受剝削,但是其相對生活穩定一些的後代,卻未必願意繼續做屯民,因此叛逃或是投身豪右的門下便會屢見不鮮……
屯田沒有了屯民,便會逐漸的荒廢,而一旦荒廢,屯田也就失去了原本的意義,然後逐漸被豪右所吞並,又重新走回老路子。
並北陰山,田畝眾多,不管是屯田,還是名田,甚至爵田,都沒有什麼問題,因為原本這些田地就是無主之地,要怎麼做,都是斐潛一句話的事情,彆的地方豪右大地主定多說一句斐潛這個敗家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還能咋樣?
征西將軍斐潛敗家,那是有敗家的本錢!
但關中,還有漢中這些地方就不一樣了,這些土地,大多數都已經是熟田了,已經是有主的了,甚至不是一代人,是十幾代之前就已經是屬於私人的了,現在徐庶在左馮翊推行名田製度,也沒有什麼反對,畢竟這個是有漢律可遵行的……
但是要爵田,這個就斷斷不能忍了,沒有立刻作反,多半還是看在斐潛兵勢強大,不敢亂動而已,若是給這些人一點縫隙,有一些外來的火種,肯定就跟火藥庫一樣,一點就炸!
如今各處都需要用兵,各處都需要防備,不管是關中還是陰山,不管是平陽還是長安,實在都是亂不得的,所以徐庶從大局上考慮,不得不暫緩了新政的推動,不過這一點也讓他愧疚不已,覺得自己沒有做好征西將軍斐潛托付的事情。
“……法有名同,然則實異,事有名同,然而效異……”龐統眼珠子轉轉,露出了一點笑意,說道,“今秋賦在即,終需對策……嗯,如今得了漢中糧草,關中略穩……不妨效仿光武,行鄭公之策?”
“光武?鄭公?”徐庶眉頭皺了皺,思索著說道。
“鄭伯克段?善,不妨試之……”賈詡看了一眼龐統,頓時就明白了,立刻覺得這個黑黑的小夥子還是很不錯,很有前途,“可三令五申之,休言不教而誅也……”
徐庶想了想,看了看龐統,又看了看賈詡,然後恍然而笑,說道:“善!便用此策!某明日便令人張貼漢律,且忍過今年,待某如何炮製此等蠹蟲!”
不是叫囂著征西違背祖宗之法,奪取民田以奪民脂麼?
不是抱怨著征西私定苛政條律,罔顧社稷以充私欲麼?
現在將光武這個大旗舉出來,看看爾等還有什麼舌根可以亂嚼?
並且這兩年確實需要穩定,需要和諧,等過了危險的這一段時期,騰出手來,當然是該收拾的收拾,該算賬的算賬,反正之前的口號也喊了,大風也刮了,雷聲也打得震天響,不是不落雨,而是沒到時機而已。
屯田、爵田、名田,再加上免役入畝,以奴代役,這些原本就是斐潛之前在並北就已經確定下來田政,也是包括徐庶在內的這個斐潛利益集團認可的事情,自然就需要不遺餘力的進行推動。
在賈詡徐庶龐統等等人員看來,斐潛的田政確實解決了很多問題,至少在他們現階段找不出什麼太大的漏洞。
屯田,可以減少糧草轉運的消耗,穩固當地人口,推行漢文教化;而名田,可以讓民眾有田產,成為賦稅的主要來源,增強民眾的凝聚力;爵田則是對於土地兼並起到一定的調節作用,同時也激發民眾獲取功名的欲望……
至於之前土地名田製度到最後無田可名的弊端,在見過了斐潛那一張世界地圖之後,不管是誰都是豁然開朗,天下原來還有那麼多的田地,這還愁什麼?
縱然其他地方隻有十之二三可以用作耕田,也比如今之華夏之地大了不知多少倍!
定了策略,解決了這個問題之後,三人也自然心情輕鬆不少,不過這個好心情很快又被快馬傳遞而來的緊急軍情給打破了……
“西涼韓馬再度為亂!征西將軍困於下辯!”
三人的麵色頓時就嚴肅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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