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濟坐在一塊樹林旁邊的草地上,將腿努力的伸直,滿足的歎了口氣。周邊的兵卒也有許多是這樣,或者坐或者躺,將腿伸直。
騎兵都有這個毛病,就算是下了地,依舊會不由自主的羅圈腿,因此能找個地方,將腿伸直,便是一種舒服的享受了。
這幾天,張濟忙得夠嗆。
粟邑縣城雖然不大,但是圍繞著,撒開網,捕殺一些報信或是偵測的斥候,還是有些難度的,幸好的是,這些斥候和信使大多數都比較死腦筋,不是往長安便是往潼關的方向,因此還算是忙得過來。
張濟將八百人馬分成了八個部分,輪換著在粟邑周邊進行捕獵,就像是狼群一樣,看見落單的就直接撲殺,若是出現對方成隊出現的時候,便召集在側後方的部隊一同圍獵。
這樣的戰術雖然可以很好的斷絕粟邑的消息來源,但是很麻煩,如果不是張濟之前在西涼多少有些做馬賊的經驗,手下的兵卒當中也有不少老兵,就難以完成征西將軍斐潛的這個號令,頂多在官道兩邊設伏就了不起了,若是敵人繞小道就沒有招了。
不過這樣的結果,就是太累了!
人馬都是一樣,都需要休息,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戰馬比人還差。換句話說,戰馬比人類更沒有耐力,更容易疲憊。
一個人,正常來說隻要滿足四個時辰,也就是八個小時的休息,那麼其他時間便都可以化在活動上,不管是行軍也好,或是勞作也罷,大都可以支持,一般強度下還是沒有什麼太多的問題。
但是對於戰馬來說,八個小時的休息,卻遠遠不夠,為了保持戰馬的充沛體力,一天每奔跑一個時辰,便需要修整一下,至少需要修整半個時辰,讓戰馬喝些水,吃些豆料,緩緩氣息等等,再加上夜間的休息時間,戰馬基本上一天需要六個時辰,等於說一半的時間都是在休息……
所以長時間作戰的話,戰馬比人類還更容易疲勞,因此必須在有限的範圍之內控製好戰鬥的強度,儘可能快的解決戰鬥,時時刻刻關注戰馬的氣力狀況,也就就成為了一個騎兵將領最為基本的要求。
但一旦在平原上,擁有大量騎兵且能占據主導的話,戰場的控製權就完全是在騎兵這一方的手中了。
張濟一開始多少有些不理解斐潛的命令,但是這兩天這樣零零散散殺下來,也砍了兩百多個兵卒了,並且也慢慢的體會到了一些。
遠處陣陣馬蹄聲傳來,一隊剛剛返回的騎兵高高的豎起了代表自己這一方的旗幟,然後在周邊遊弋巡查的騎兵帶領之下,到了張濟的這一片藏身修整的林地。
帶隊的隊率哈哈笑著,然後下了馬,將係在馬脖子上的四五個人頭解了下來,然後在身後的十幾名騎兵幽怨的目光當中,將人頭拋在了一旁,扭著臉對著一旁的軍中的軍法官叫道:“點一點!莫少了數!”
人頭在地上咕嚕嚕的滾動著,彈跳了幾下,原本有些凝固的血漿也在震動當中散落了下來,半固體狀態的紫黑色濃血從脖頸的斷處缺口流了出來,沾染到人頭的臉上,顯得無比的詭異。
跟在這個人後麵的騎兵,不僅自己騎著,還怏怏的用繩索牽著三匹馬,然後下了馬將自己的和新繳獲的三匹戰馬係到了一邊的樹乾上,然後走到了這一名隊率的戰馬一側,然後就伸手要解隊率的馬料袋子。
隊率一瞪眼,叫道:“小崽子,你乾啥子哈?”
小兵也不發怵,直接頂了回去,說道:“你繳獲的馬,當然用你的料來喂!用我的也行,繳獲算我頭上啊?”
隊率頓時笑了,用還帶著乾涸的血漬的手抓了抓頭,然後擺擺手,任由那名騎兵去解馬料袋子……
張濟看了一眼,不由得笑罵道:“黑老刀!這癖性都當隊率了還不改改!你以為還是做個什長伍長的時候啊,你現在要帶著大夥兒一起,彆老惦記著那幾個人頭!你看看,八成你一個人又將人都殺光了,都沒有給兄弟剩幾個……”
被喚做黑老刀的,嘿嘿笑著,說道:“張校尉,你也不是不知道,也就那麼幾個……你說還留幾個,那麼我家裡老婆孩子還尋思著要添幾件新衣什麼的,這東讓幾個,西讓幾個,豈不是家裡婆娘都沒了想頭?不行不行,至少先給俺家婆娘攢些置辦的交子再說!”
旁邊一個曲長模樣的家夥,正將側肋鐵甲的絲絛解了一些,然後伸手到裡麵不知道是抓癢還是抓虱子,聽到黑老刀的言語,便抬頭笑著說道:“黑老刀!新娶的婆娘味道怎樣?好不好?”
黑老刀嘿嘿的笑了幾聲,並沒有說話,但是從其神情上可以看得出,還是相當的滿足和得意的。
另外一個隊率正在給馬背上鋪墊上乾燥的葛布,然後重新架上馬鞍,正在低著頭係著馬鞍上的皮革帶子,聞言也不由得抬頭哈哈笑著說道:“啊哈!你們不知道,我住黑老刀隔壁,我最清楚!那天征西將軍在城外舉辦授功大典,黑老刀撈得個好的,那腰身,那屁股,圓的跟水桶似得!嘖嘖!一看就知道好生養的!我跟你們說啊,那天晚上啊……”
黑老刀一聽,連忙撲了過去,就要去捂住那個隊率的嘴。
那名隊率一邊躲,一邊笑著叫道:“哈哈!好家夥!一晚上我們家的狗叫都沒有停啊!”
在一旁豎著耳朵都在聽的,此時也都紛紛哈哈大笑起來。
還有個好事的在喊道:“黑老刀,聽說還是給你帶了個小崽子的?是跟誰的姓啊?”
黑老刀扯著脖子,說道:“跟了老子,就跟老子的姓!”
因為漢代生養都不容易,這個年頭漢代的漢人,其實和胡人對於小孩的觀念和態度,其實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彆,跟著誰,誰養著,有吃食便是爹……
不是貶義詞,而是這個年代,作為最為基層的民眾,能有一口吃的,能活下來,就已經是大不易了。是不是自己的血脈,其實對於有祖宗祭祀的觀念的漢代人來說,並不是最為重要的事情,而是在自己死後,還有人可以為自己點上一炷香,燒些紙錢,可以將自己的這個姓氏傳承下去,才是最為重要的事情。
眾人嘻嘻哈哈的鬨成一堆,張濟也就是笑笑,也沒有理會。原本在此便是修整,也是讓兵卒繃緊的神經能夠放鬆放鬆,否則天天都是拿著兵刃砍人頭,血淋淋的也是壓抑得慌。
軍中向來便是如此,一同作戰的胞澤雖然有大有小,年齡有長有幼,但是相互之間都宛如兄弟一般,平日裡相互調笑什麼,都不算是什麼事情,甚至因為一些事情口角打鬥的也不是沒有,但是隻要是上了戰場,那麼就依舊是可以信賴的戰友,豁得出性命的兄弟,平日裡麵縱然有些小過節,也都是放過不提。
因為在這個年代,這些或許有些粗鄙的漢子都明白一個很簡單的道理,在戰陣當中,今天若是你不救護旁人,那麼當你需要旁人來援護的時候,也不會有人來救你……
而唯一沒有參與調戲黑老刀的,也沒有笑,而是依舊繃著臉,一絲不苟的蹲在地上的人頭前,正在檢查的軍法官。
原本大漢軍律,是跟著前秦來的製定,所謂首級之功,便是軍中最為首要的功勳,數人頭這樣的活計便有專門的人員,隻是認甲兵之上才能算是正兒八百的首級,其餘的像什麼仆從兵,像什麼勞役的民夫之類的,便是統統不算。
可惜到了漢代後期,隨著匈奴的遠去,這人頭首級的功勞,或許為了打壓因為軍功而迅速崛起而的這些粗鄙的武夫,或許是因為窘迫無比的財政,已經到了無法支持的地步,便漸漸的將首級之功取消掉了。
再加上漢武帝大肆販賣民爵,導致爵位也因為這樣的原因而貶值了不少,從而從前秦流傳下來的尚武和凶悍的精神,也就逐漸的在消失……
殺人的獎勵不再是發放到每一個兵卒手中,而是名義上麵向了整個的軍隊,其實講起來也就是等於給予了統兵的將領,而不是真正麵對死亡的小兵。
這樣的結果,自然就導致了作為最為基層的兵卒沒有足夠的動力,去戰場上博取家庭的富貴和地位。
因此到漢代漢靈帝時期,兵卒的來源也就漸漸都變成了募兵製,勇猛的也都是士族圈養的私兵武夫,而全民尚武的時代仿佛就在漸漸的遠去。
斐潛在並北,和匈奴鮮卑作戰,也為了培養出更多的軍功家庭,方便衍生出更為精銳的軍人家庭,並且為了收攏軍心,因此就重新將斬首和軍功爵重新掛鉤起來,將前秦漢初的那一套軍功功勳體係重新拿出來使用……
“無甲、有馬……”檢驗過人頭的記賬的軍法官站起來,將兩個人頭用腳撥到了旁邊,說道,“不過馬隻有三匹,也就僅能算三個首級!黑老刀,沒有問題的話俺便計數了!”
從粟邑出來報信的兵卒,為了減輕戰馬的負擔,為了跑得快些,也為了跑的距離更長些,因此一般都是不穿甲的,至於人頭多了兩個,並不是這兩個不是兵卒,而是這兩個在一開始的時候就被射殺了,然後所騎乘的戰馬就跑得遠了,等將後麵的三人也殺了之後,再想去找馬就有些找不到了……
“嗨!晦氣!成,就這吧!”
黑老刀走上前,將那兩個毫無價值的人頭踢到了一邊,然後低下頭,伸手從自己脖頸當中扯出來一根麻繩,然後取下了貼身帶著的,串在一起的兩個小小的薄銅片,便連著麻繩一起遞給了軍法官。
銅片都是黃氏工房的產物,水力鍛打出來的薄片,算是斐潛獨有的軍隊兵卒銘牌係統。
雖然難免有些不爽,但是也沒有再多說什麼。黑老刀也知道,並非軍法官是要為難自己,而是因為軍律便是軍律,要是能夠打個折扣做個商量,也就成為了買賣,不是軍律了。
軍法官見黑老刀也認同了,便接過了黑老刀的用麻繩係著的兩個銅片,然後將標識著黑老刀個人信息的銅片撥到一邊,取了另外一張小銅片,用小刀在銅片上新添加上三級首級之功。
按照斐潛現在推行的軍功製度,一個普通的新兵,隻要斬首一名甲士,也就是敵方帶甲的正卒,便可轉為正兵,兵糧和軍餉都不再打折發放。
如果是斬首三級,或者可以換第一級的軍功爵,或者可以在軍中換一個伍長的職位,亦或是換取錢財物品等等,當然,越是往上,晉級所需要的斬首級彆數量就越高。像黑老刀做到了隊率這個級彆,三級斬首的功勞基本上來說其實並不能幫助他提升級彆,隻不過真的就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可以換些錢財補貼一下親娶來的婆娘家用罷了。
軍功爵則是跟家中的減免田賦的數目相掛鉤的,普通的田地和軍功田上繳的田賦基本是相差了一倍,所以這些家中分了些田地的,也自然是對於這些首級念念不忘,這個事情,大家都是懂得的,因此當黑老刀親自出手殺斥候,獲得了首級,而沒有讓給其手下,自然也被他手下的兵卒略略鄙視,也就是這個原因。
隊率還有算首級,而再往上的屯長曲長什麼的,就不再計算個人的首級了,而是主要以整個隊伍的首級數量來計算個人的功勳了。
小兵拿到幾個首級,就可以減免家中很大的一個負擔了,可以減免一些田賦,而黑老刀麼,拿到這幾個,也就隻能拿來換錢……
軍法官刻完了記號,又當著黑老刀的麵,拿出了軍中用來計功勳流水的竹簡,將黑老刀的記錄增加進去,這才算是完成了整體的流程。
“行了,剁了人頭,埋了吧。”
軍法官將銅牌抵還給黑老刀,然後叫來了自己的手下,指了指人頭說道,然後又轉向了黑老刀和眾人,高聲的喊道,“再說一次啊,戰後才能割去首級!戰鬥中割首級的,還有哄搶首級的,初鞭三十!再者即斬!”
“知道了,知道了,每次都喊,煩不煩啊……”黑老刀一邊接過銅牌往自己脖頸上套,一邊小聲的嘟囔了一聲。
軍法官麵無表情,板著臉對黑老刀說道:“若是不說,出事了便斬某的人頭,換成你,說不說?”
黑老刀嘿嘿笑了兩聲,然後轉過身也喊了一遍:“大夥兒都聽到了!戰後才割首級!戰中割首級的,哄搶首級的,都是初者鞭三十!再犯者斬首!”
看著黑老刀這樣,軍法官板著的臉才略微鬆動了一些。
黑老刀坐到了張濟身旁,又喜滋滋的看了一會兒銅片,然後才重新塞回了衣領當中去,轉頭和張濟說道:“校尉啊……這零零散散的都不夠塞牙縫,什麼時候才正兒八經乾一場?”
張濟眯縫著眼,一邊曬著冬天裡的暖日,一邊懶洋洋的說道:“想撈個大的?先說好,真要大戰的時候,你小子還要是死盯著首級誤了事,老子第一個砍了你!”
“嘿嘿,這哪能呢!校尉放心!”黑老刀略有些尷尬的笑道。
張濟嗯了一聲,然後慢悠悠的說道:“差不多啦,也就這兩天的事情……彆問了,到時你就知道了……去帶著你的兄弟好好整整,林子裡麵空地上熬有熱湯,去喝點,然後休息休息,過三個時辰,今天便輪到你們守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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