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朗空。
風清,雲淡。
人卻未定。
劉協翻來翻去,始終無法入眠,
嗯,刺激太大了。
這個情形,其實跟後世十幾歲的半大小子偷偷觀摩了從F到B運動和演變,然後中樞神經興奮過度,導致失眠的道理是一樣的。
原來在宮中的時候,劉協也曾經設想過天下應該是如何,百姓應該是怎樣,但是卻不想今天一樣,如此的……
如此的……
劉協甚至找不出什麼詞語來形容,或許就剩下兩個字。
真實。
真實的讓劉協有些難受,在臥榻上輾轉了一陣之後,最終還是坐了起來,然後發了一會兒的呆,站起身,取下掛著的外袍穿上之後,便往外走。
“陛下,這是……”伏壽被劉協的舉動帶醒了,不由得詢問道。
劉協說道:“沒事,睡不著,到外麵走走。你繼續睡吧,不用管我……”
在帳外候半寐著的侍從也被動靜驚醒,連忙又取了一個大氅給劉協裹上,瞪大眼睛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讓劉協彆亂走,趕快滾回去睡覺?劉協都已經走出來了,還怎麼攔著?
所以這兩名侍從也隻能是默默的,然後一步不離的跟在劉協身後。
在帳外不遠處值守的兵卒,見到了劉協,連忙拱手行禮。
“……征西將軍呢?”劉協吩咐道,“……前頭帶路,朕……有些事情……”
劉協心中,有太多的疑問,卻找不到答案,他希望能有個人可以給他解答,而這個人自然就是年齡比他自己稍微長一些的斐潛。
斐潛還沒有歇息。
雖然離開平陽,但是往來的信使斥候,依舊會將情報以及行文,源源不斷的送到斐潛這裡,並且很多事情也是需要斐潛首肯授權之後才能辦理,所以在行軍之餘,斐潛還必須對於這些公文一一進行批複,因此基本上來說都需要到夜深的時候才能休息。
見到劉協來了,斐潛也覺得有些詫異,連忙請劉協上座,然後吩咐親衛去準備些茶湯茶點什麼的……
劉協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斐愛卿……朕……朕到現在還忘不了那碗……那晚杆糊的味道……這大漢天下的百姓,生活真的都是如此……如此……”
劉協找不到什麼形容詞,也不知道要用什麼形容詞。畢竟劉協自己是所謂的大漢天子,換句話說,這個天下所有的百姓都是他的,而見到這樣的情形之後,豈不是說明了自己這個大漢天子並沒有起到什麼光照萬民的作用?
而且劉協也清楚,這一次見到的農戶多少還算是不錯的,那麼自然還有更差的,而那些生活在更差的環境條件之下的大漢農戶百姓具體是怎樣的情形,劉協已是無法想象。
那麼這樣一來,豈不是說明劉協他自己這個大漢皇帝做得很失敗?
如果劉協本身就是一個混吃等死,根本就沒有任何夢想,隻懂得服從於身體本能和個體欲望的人,也就不會有這些煩惱,但問題是劉協現在還年少,還在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和憧憬,還有自己的夢想,因此這樣的落差,讓劉協很是難受。
“嗯……”斐潛看著劉協,有一點明白他在想些什麼,畢竟當年那個坐在大殿之上,眼睛閃爍著對未來憧憬的色彩,大談特談治國理政的所謂理論的情形,依稀還在眼前。
眼前的劉協,隻是一個給自己肩上加了太多負擔的……
孩子。
一個半大的孩子,能這樣,已經是很不容易了。
嗯,不過未來,更不容易。
老天爺從來就沒有任何時候好心過……
“陛下……”斐潛沉吟了一會兒,說道,“之前關中瘟疫橫行,陛下可有所聞?”
劉協默默點點頭。
“……元初六年,會稽大疫。延光四年,京都大疫。元嘉元年,京都、廬江又遭大疫,建寧四年、熹平二年、光和二年、光和五年、中平二年,接連大疫……”斐潛緩緩的吐出一長串的年份,“……這些,陛下是否也知曉?”
“……”劉協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斐愛卿的意思是……身為天子,德行有虧,故而天降大疫?”漢代的天人感應,便是這種理論的基礎。
斐潛卻搖了搖頭,說道:“大疫,其實並非天災,而是人禍……”
劉協睜大了眼說道:“斐愛卿為何如此說法?這……”
“這和陛下之前聽到的那些完全不一樣是麼?”斐潛笑笑,說道,“……建寧、熹平、光和、光和、中平連續五次大疫,陛下真的相信就是先帝……所謂德行有虧?”
“這個……”劉協無言,不知道要怎樣回答好。
建寧、熹平、光和、光和、中平是漢靈帝的年號,當時士族和宦官兩個派彆打生打死,都是指責這些災難是因為對方的原因產生的,但是劉協也有聽聞,甚至也聽過他的父親在他的麵前感歎過,是不是真的蒼天示警……
“……斐愛卿……”劉協看著斐潛,說道,“朕……願聞其詳……”
斐潛將桌案之上的一塊木牘舉起,示意了一下,然後說道:“假設這便是板楯蠻和西羌作亂……現在暫且不考慮板楯蠻和西羌為何叛亂,單單問現在要如何處置這個問題……”
斐潛將這塊木牘推到了劉協麵前。
劉協看著這一塊寫了些文字的木牘,停頓了一下,說道:“……當平之……叛亂不平,便會糜爛四方,屆時便越發不可收拾……”
斐潛點點頭,表示認可。叛亂,對於任何一個王國,任何一個政權來說,都是無法妥協的事情,就算是砸鍋賣鐵也會先平了叛亂再說,所以漢靈帝就這樣做了。
“……平叛,需要兵餉錢糧……”斐潛舉起第二塊的木牘,放在了第一塊木牘上麵說道,“……大司農上奏,公庫無錢,無法支持兵餉錢糧……”
“這……”劉協一瞪眼,卻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問斐潛為何公庫會沒有錢。
因為這個是事實,當年他父親靈帝在世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國家要用兵,卻拿不出多少錢來……
“……讓少府貼補!”劉協做出了和他父親一樣的決定。
斐潛笑了,然後說道:“陛下知道讓少府出軍餉意味著什麼?”
“總是好過今日的那碗杆糊吧?”劉協說道,“宮中節儉些,也是無妨……”
“好!”斐潛點點頭,然後拿起筆,在第二塊木牘邊上大概三分之一的位置,隨手劃了一道,說道,“……不過,少府之錢,乃皇室用度,正常來說,公私須分明……也罷,此事以後再說……少府補貼,隻能滿足三分之一的兵餉需求,另外還有大半……陛下,這些又要從何而來?”
劉協看著那一條被斐潛劃出來的線,沉默了,他知道他父親乾了一些什麼,但是要他講卻講不出來,或者說不能講……
“賣官鬻爵?”劉協不能言父之過,斐潛卻沒有什麼負擔,因此直接說道,“這個事情,陛下以為僅僅先帝做過?武帝當年,不也做過麼?買賣軍爵,收回鹽鐵,鼓勵告奸,還不是一樣為了攻克匈奴的軍費?那麼為何武帝做得,而先帝做了卻遭到如此詬病?武帝平了匈奴,先帝也平了西羌,可是為何隻聽得武帝光明神武,而先帝卻……”
“這……”劉協瞪圓了眼珠子,這些事情,從來沒有任何人這樣說過,也沒有人將他父親漢靈帝和漢武帝相提並論過。這些斐潛所說的,就像是突如其來的霹靂一般,讓劉協無所適從。
斐潛又拿起了一塊木牘,放在了另外的一邊,說道:“……陛下,若是還想不清楚,臣還可以再舉一個例子……孝安皇帝在位期間,西羌亦叛,前後用時十一年,終是平定,共計耗錢,二百四十億……”
斐潛指了指邊上的那一塊木牘,表示這一塊木牘代表著二百四十億錢,然後拿起筆,在這塊木牘四分之一左右的地方也劃了一條線,說道:“先帝平定西羌,曆時經年,耗費也是頗多,共計四十四億錢……隨後便是黃巾賊起……”
斐潛的未了之意,劉協其實也明白。因為這些也算是劉協的必修課,總不能說連自己老祖宗的事情都一竅不通吧?漢安帝完了之後還有漢順帝,雖然是外戚專政,宦官弄權,也是天怒人怨的模樣,但是也沒有像是到了當下這樣四分五裂,各地烽煙四起的局麵。
漢安帝花了兩百四十億錢,都還能順順當當的生老病死,然後將皇帝位置傳給自己的兒子,那麼漢靈帝為什麼隻用了四十四億錢,就搞得天下大亂?
是啊,這是為什麼?
劉協不懂,真心是想不明白,便向斐潛拱了拱手,說道:“朕……不明白……還請斐愛卿賜教……”
斐潛也拱拱手,表示回禮,然後說道:“陛下言重了,臣自當言無不儘……”還是漢代好,君臣之間還有春秋戰國時期的古風,君主並不是一定高高在上,臣子也並不是一味的奴才相,除了在正式場合比如朝會大殿之上需要行大禮之外,其他多數時間還都是比較隨意的,甚至有時候平起平坐也都屬於正常,沒有人覺得有什麼不對。
斐潛略整理了一下思路,繼續說道:“武帝時期,天下百姓,有口三千四百萬……孝安帝期間,天下戶九百餘萬,口四千八百萬……先帝之時,有戶已過千萬,口六千餘萬……而天下之地,自武帝起,直至先帝,可有倍增數如口者?而地出恒產,或有旱澇,但是多年下來,增長不多,因此天下百姓……均數之下,便隻會越來越窮,越來越苦,一旦有事,必然生亂……如此,陛下是否明白了?”
斐潛就是簡單給劉協灌注一個理念,作為天子,關心天下百姓能不能吃飽飯,當然是一個好皇帝,但是天下人口會增加的,當人口增加到了一定程度之後,必然就會有些吃不飽的窮人,而這些窮人越來越多,社會也就越來越不穩定,所以就算是好皇帝,也沒有辦法……
至於什麼土地兼並,什麼剝削階級,什麼士族壟斷,什麼兩極分化,這些事情,斐潛統統跳過不提。
有些東西能講,有些東西不能講,有些東西就算是講了也沒有用,有些東西明知道沒有什麼用卻依舊要講。這些事情,斐潛很早的時候就在考慮了,隻不過現在能說的,便隻有這些,或許將來的某一天,才能講到另外的那些……
劉協眨巴眨巴眼,有些明白也有些不明白,因為這個理念,確實是太過於新奇,新奇到了他從未聽聞過,自然也從未想過。沉吟許久之後,劉協才說道:“可是……司馬法曰,國雖大,好戰必亡……”
斐潛嗬嗬一笑,說道:“不是還有後半句麼?臣這一段時間難道打得仗就少了麼?”
劉協一愣,然後默默的點點頭。
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安,忘戰必憂。原本好好的一句話,竟然被斷章取義,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
鑒於漢代整體的生產生活水平,以及經濟社會結構,妄自尊大的推行後世超越生產力的社會結構明顯是不現實,也是不會被整個社會所接受的,所以思前想後,其實隻有封建帝國主義最適合漢代的發展。
推行起來也很簡單,就是將漢武帝的那句話重新撿起來就是了,而且這樣做的阻力也是最小,任天下所有的士族子弟也不敢說半個不字。
“……自周開始,華夏之地便有最華美的服飾,便有最規範的禮儀,便有最深奧的文字,便有最精良的器物……”斐潛微笑著,看著劉協,緩緩的說道,像一名天使在播撒著聖光,又像是一名惡魔在耳邊低語。
“……從西域到東海,從北漠到南疆,這些地方都是華夏的祖輩一點點的開拓出來的,一步步的耕耘出來的,那麼今天,我們又有什麼理由停下腳步?”
“為何要聽那些酸吏腐儒的話語?”
“為何要將眼光死死的盯著祖宗留下的這點財物?”
“為何不能抬頭遠望,將大漢的旗幟,將大漢的榮耀,播撒到山和海的儘頭,永遠走下去,直至這個世界結束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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