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遼扶著心愛的大槍,悄立在枯骨關隘的荒廢城頭。
夜風凜凜,風寒露重,雖然張遼已經將披風裹在身上,但還是有些涼意。這些日子的高強度戰鬥,這一身上下早就被鮮血浸透,黏糊糊的極其難受,一旦活動起來的時候,甲胄之間的縫隙上更是噗噗的往下掉血渣子……
至於身上氣味……
其實已經聞不出來了。
關隘殘墻邊上的屍首,剛開始的時候還會往下拋扔,到了後麵一場場的大戰下來,也就根本沒有氣力去理會那些了,隻得任由其堆在山道城門口處,有的已經開始腐敗了,散發出陣陣的惡臭。
雖然山道已經沒有像是起初的那樣泥濘難行,但是要在張遼的長槍麵前,又要在強弩之下,攻克這個枯骨關隘,著實不易。
張遼的長槍之威,就連鮮卑的王庭勇士都有些膽寒,大槍舞動之際,擋者披靡,就算是身披重甲,也是照樣無濟於事,隻要被紮中,便是一個血肉模糊的大窟窿!長槍在張遼手中幾乎就是一柄破甲錐,隻要是挨碰到,便是不死也殘!
還有那強弩,簡直就是毫不講理!
近距離攢射之下,不管是盾牌,還是鎧甲,甚至是人體,都是同樣的結果,穿透!
雖然漢軍並不是每次都用強弩,但是在往上攻伐的時候,誰心裡不害怕?到了後麵,每當枯骨關隘上忽然站起持弩的漢兵的時候,不管有沒有箭弩射出,鮮卑人都嚇得連滾帶爬往下逃。
但是強弩終究是還有用完的時候,隨著時間的推移,不僅僅是弩矢上麵的消耗,就連這些強弩也出現了不少的損壞,局勢也漸漸的惡劣了起來。
現在剩下的,也隻有這些人了。
一波波的鮮卑衝擊,同樣也讓不少漢家好兒郎托體青山間,以魂魄之形鎮守在這漢家屏藩!
這些不幸身隕的漢家兒郎,張遼讓人都收攏到了一處,平放於地上,就像是生前他們排著的陣列一般……
夜風嗚咽當中,每個人都默然無聲,就像是積攢著最後一絲氣力。負責值守的,靜靜的站在各自守衛警戒之處,沒有輪到的,就握著兵刃坐下小寐一陣,等著下一場鮮卑人攻勢的到來。
鮮卑人,也是幾乎燈乾油枯了。
甚至比張遼他們還差一些,至少張遼鎮守住了這裡之後,多少還得到了從西河和楨林大營送來的少量的補給,彆的不說,飲水多少還有一些,而鮮卑人早在三天之前就已經開始喝血了……
羊的血,馬的血,甚至是……
人的血。
張遼眼睜睜的就看見有個隨軍的奴隸不行了,就有幾個鮮卑人圍了上去,一刀砍在脖頸上,然後宛如地獄爬出的惡鬼一般,伏在其傷口處飲血。
張遼轉首回望,征西將軍啊,你現在所在何處?知不知道這裡已經成為了真正的鬼蜮?
可有援軍?
這援軍又何時才能抵達……
………………………………
千餘名漢軍騎士,在著黃土地之間呼嘯而過。
張濟之前一直在帶領著這些騎兵防範著黑山軍,可是左等右等都不見人,便獲得了斐潛的號令,至枯骨道口馳援張遼!
雖然前一次經曆了苦戰,要不是征西將軍剛好趕到,說不準就已經是血灑沙場了,但是張濟等人卻絲毫沒有感覺到有什麼士氣上的打擊。上了戰場就是將腦袋彆在了腰帶上,說掉了也就掉了,既然能活下來,便是上天的恩賜!
更何況征西將軍也替自家的兄弟報了仇,將來犯陰山的鮮卑人好好的收拾了一頓,使得張濟之下的那些騎士無不意氣高昂。這次得到了命令,要去救援張遼這一隻孤軍,便人人都提起了速度,跑得飛快,恨不得一步就邁到枯骨關隘。
還好張濟還是老成的騎將,多少號令著自家的兒郎,控製些速度,體恤些馬力,不至於遇到突發情況措手不及。
這裡地形已經不再是一馬平川,多少有些丘陵溝壑了,在隊伍當中朝前望去,就看見一麵麵旌旗消失在丘陵的棱線下,然後又在前麵丘陵的陽麵之上露了出來,帶起滾滾黃塵。
疾馳半日,已經是三四十裡下來了,枯骨道口就在十餘裡之外了,於是張濟就下令乾脆不停下休息了,直接趕往枯骨道口再說,至於餐食,便在馬背上自行解決了便是。反正這些都是老手,彆說在馬背上吃喝,就連小解也可以在馬背上進行……
張繡嘴裡嚼著一塊乾糧,一個軍侯從其身邊經過,放緩了馬速朝著,向張繡說道:“張都尉,這次鮮卑人可是倒了大黴了!你說這一次要是將這些該死的鮮卑狗收拾乾淨了,將軍會不會多給點賞金啊?”
張繡年輕,而且又是有意和這些低中層的軍官交好,以便更好的協調作戰,因此雖然軍侯說的直白,他也不介意,反倒是笑著說道:“你小子,這戰還沒打完,就惦記著賞錢了?放心吧,少不了你的!征西將軍向來大方,這次肯定也是不會少!怎麼了?又賭錢賭輸了?先說好啊,彆的事情好說,要是賭錢賭輸了,彆來找某借錢!”
吃喝嫖賭,人之常情,這些兵卒閒暇的時候也無非就是這幾樣。
軍侯叫屈道:“哪有的事!某早就不賭錢了!”
另外一個曲長倒是湊了過來,笑著說道:“張都尉有所不知,這個啊……他現在啊……哈哈哈,要成親啦,那婆娘啊,嚴著呢,他哪有那膽子還去耍錢啊……”
張繡頓時笑彎了眼眉,連聲說道:“哎呀呀,這是大好的事啊,你怎麼不早說!彆說了,等回去了,肯定包個大大的賀禮給你,怎麼也不能丟了我們兄弟一場的顏麵……”
那名軍侯還待說什麼,就聽見最先頭的部隊那邊傳來了急促而尖銳的哨音!
張繡等人頓時一愣,這是遇敵了!
所有人都神色一緊,就聽見前方隱隱傳來一些廝殺的聲音。張繡不再說話,將手中的乾糧三口兩口塞到嘴中,便一磕馬鐙飛也似的直朝前而去。
伴隨著中低層的軍官低沉而急促的號令,那些本來顯得輕鬆的並州遊騎都不再出聲,紛紛抽出兵刃,展開了隊形,風也似的朝著前方卷了過去!
在丘陵之上,站穩陣腳的漢軍騎士紛紛下馬,緊馬肚帶,擺正鞍橋,抓緊時間回複馬力,等著後續人馬跟上。張濟已經站在了最前方,見到張繡到了,便點點頭,然後說道:“遇到黑山賊了……”
黑山賊!
“……似乎是之前陰山暴亂的那一批人……”張濟說道,“……人數不多……怪不得之前左找右找都沒有找到,竟然是躲在了此處!”
“叔父,那麼當下應如何安排?”張繡問道。
張濟皺著眉頭。
雖然遇到黑山是一個意外,也是一件好事情。雖然黑山賊在這裡設有營地,但是歪歪斜斜的不成個樣子,擋不住兩下子,隻不過現在最要緊的事情是馳援張遼……
救兵如救火,晚到一步,恐怕都會是如同天塹一般!
但是就這樣將這些黑山賊放過去,先不說隱患不隱患的問題,等回頭再來找的時候,說不定這些黑山賊又躲到那個犄角旮旯的地方去了,又怎麼是好?
一邊是亟待援兵的枯骨道口,一邊是如果錯過恐怕又是難以追蹤的黑山賊,應該如何處置?
“……叔父,是戰還是走?”
………………………………
有誰能夠想到,曾經縱橫大漠,橫貫東西的鮮卑胡騎,竟然今日是如此之淒慘,居然有被人團團圍住的一天!
陰山北麵,馬越和於夫羅的聯軍,堵住了北麵的道口,南麵則是趕來的斐潛大部,而中間還有鼓起來的一塊,隨時都有可能出動的陰山營寨的漢人部隊。
從昨日開始,就連鮮卑部落裡麵的人,在看向俾小王拓跋郭落的時候,眼神當中都少了幾分往日的恭敬,多了幾分的怨恨。
鮮卑人不是沒有打過戰,也不是沒有吃過敗仗,但是這一次和南下和漢人交手,這一場的血戰,打得實在是十分的慘烈。雖然有些不甘,但是鮮卑人不得不承認,現在在陰山這一塊區域的漢人已經不再像從前,那些漢人精騎,已經算是相當的強橫,甚至比鮮卑自己的騎兵都還要精銳……
草原上的漢子,是驍勇不怕死沒錯,但是要白白的送死,多少心中還是有些憤懣。這一仗,到底打的是什麼啊!
好處沒有多少,人馬損傷倒是不少!
這樣一場戰事下來,彆的不說,光損失的部落裡麵的兒郎,這冬天就要怎麼過?
沒了人手,乾草怎麼備?而若是沒有備下乾草,這冬日一來,百草凋零,冰封大地,家中的大小牲口吃些什麼?如果牲畜挨不過冬天,那麼又談什麼未來?
山嵐呼嘯,吹拂而過,像是哭訴,又像是譏諷……
拓跋郭落手拄著戰刀,坐在一塊岩石之上。原本拓跋郭落是有些潔癖的,甚至還有些喜歡享樂,炙非精不食,膾非細不用,而現在,原本頭上的白狐毛皮的帽子早就不知道到了哪裡,身上臉上都是厚厚的一層塵土,還有那汗水衝刷出來的一道道泥溝,顯得根本就不像是一個身份尊貴的俾小王,和一個普通的鮮卑族人也差不了多少。
看著遠處漢人兵馬營地,拓跋郭落隻是默然不語。在他身邊,鮮卑親衛們也是無言的看著眼前景象。
一個親衛喃喃低聲說道:“……小王……我們這是……完了麼……”
拓跋郭落眼珠子動了一下,卻沒有立刻回答。
身邊殘存士卒,已經寥寥無幾,就連拓跋郭落自己,都時刻覺得已經是再難支撐下去。昨日被馬越堵在了陰山滿夷穀道口,就知道已經是半隻腳踏進了死域,今日白天連最後一點希望也在後續趕來的斐潛部隊麵前化成了飛灰……
拓跋郭落回頭定定的看著方才提問的親衛,良久,忽然笑了笑,說道:“我記得你,是三年前跟著我的吧?今年應該是二十三?嗬嗬……誰說我們完了?我們室韋人橫掃整個的大漠,何時有完了這兩個字?隻不過一場小小敗仗而已……這些漢人,彆看現在囂張,以為天下莫能奈何……我們王庭之處還有十萬勇士,隨便派些來都足以將眼前的這些漢人蕩平得乾乾淨淨……”
拓跋郭落他的目光,在身邊士卒每個人臉上緩緩掃過。幾日苦戰下來,這些身邊的親衛也是折損了不少。
“吐穀渾!”拓跋郭落沉聲喝道,“你帶頭,將所有的吃食都勻一勻,每個人都分一些……告訴大家一聲,今晚三更……向北突圍!”
“今夜突圍?”吐穀渾問道。
“是的!”拓跋郭落說道,“現在我們還有兩千餘騎,雖然不能再和漢軍抗衡了,但是集中在一處,這些該死的漢人也彆想攔住我們!隻要我們拚死過了陰山道口,便是一馬平川,就算是漢人想要追趕,也非易事!”
“可是……”吐穀渾有些遲疑,說道,“……就連我都是知道,此時此刻唯一的出路便是突圍……”
吐穀渾沒有把話說完,但是意思很明顯,既然連他都知道鮮卑軍隊已經是走投無路,除了突圍便是彆無他途,漢人又那麼狡猾,又怎麼會沒有任何防備?
拓跋郭落上前一步,握著吐穀渾的臂膀,說道:“兄弟,你說……我平日待你如何?”
吐穀渾心中忽然一跳,嘴角抽搐了一下,但還是說道:“……這,小王自然是待我恩重如山……”
拓跋郭落緊緊的盯著吐穀渾,說道:“漢人肯定是有防備,所以我們需要一支部隊佯攻南麵,擴大聲勢,然後其餘的部隊才能有機會從北麵突圍!但是現在……我所能信任的,便隻有你一人了,除了你,我真還不知道誰可以擔當此任……”
“……小王……這……你……我……”吐穀渾眨巴著眼,說不出話來。
拓跋郭落重重的拍著吐穀渾的臂膀,靠近了一些,低聲說道:“你放心,我都安排妥當了,你看看那邊的岩壁……其實多有裂隙,我派幾個好手跟著你……到時候你便棄了馬,上山便是,漢人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奈何不了你……”
拓跋郭落說完,便招了招手,叫來了四個自己親衛。
吐穀渾低下了頭,低聲說道:“……好吧,就依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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