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漸漸見小,卻並沒有斷。就像是情人之間的纏綿,盈盈繞繞,不忍彆離。
但,終須彆離。
陰山營寨,一首彆離曲,卻是由雙方的彪悍兵卒共同演奏出來。
箭鏑掠空,刀光劍影,叮叮當當,噗嗤哢嚓。
不是鮮血和人肉的彆離,便是肢體與生命的彆離。
原本看熱鬨的鮮卑軍今日雖然摩拳擦掌的第一次加入了攻擊,可是他們並沒有達成他們想要的那種效果,不管是守軍轟然而散,或者是營寨寨墻頹然而垮,都沒有出現。
原本吐穀渾還悠哉閒哉的等著,因為在他的觀念裡麵,隻要大雨浸泡到一定程度,漢人夯土而成的寨墻必然會鬆垮,到時候一擁而入就行了,然而在臨銀欽帶來的物品前麵,才意識到其實雨勢或大或小,對於漢人的這一座營寨來說根本沒有什麼太大的影響……
因此今天,吐穀渾就押上了全部的兵力,對陰山營寨進行強攻。
一開始的時候那些之前未參戰的鮮卑人,還嘲笑那克裡真的族人和匈奴的人馬戰鬥力太差,不過等到他們一動手的時候,雖然呼呼喝喝,看起來倒是有著山呼海嘯一般的氣勢,卻依舊在陰山營寨之上撞了一個粉碎。
負責支援的鮮卑射手,也不再憐惜所剩無幾的弓弦,也拚命的朝著陰山營寨上傾瀉,幾乎沒有一刻停歇的時候,往往是一波攻擊下來,便要射空一兩紮的箭,就算是有板指,手指肚子依舊是都被弓弦磨出血泡,甚至有的血肉模糊!
然而雖然胡人射手很努力,但是效果並不好,被雨水浸潤的弓弦多少有些發軟,勁道不足,而箭羽被淋濕之後改變了箭矢原本的中心平衡,導致準頭也出現了偏差,兩項相加之下,原本胡人引以為傲本事,就像是一個笑話。
徐晃的身影一直在營寨之上來回奔走,自從他出現的那一刻開始,就成為了鮮卑射手最集中的目標,隻不過徐晃身邊一直都有持盾親兵的護衛,並且是在躲不過去了,將那杆大斧頭一翻,便是如同一麵小型的盾牌,還是怎麼射都不會穿的那種,因此縱然鮮卑射手一再關注,也是始終未能成功的手動點讚。
持續了三天的攻防戰,對於營寨當中的兵卒來說已經是相當的疲憊了。
然而對於鮮卑來說,這種殘酷的消耗卻迅速的折磨著他們原本的傲氣,使得這些鮮卑人從一開始的叫囂,變成了沉默……
不過軍令一下,就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既然吐穀渾下達了全麵進攻的號令,就沒有說打到一半隨意撤退的道理,更何況鮮卑人一樣也是有督戰隊的,在戰場不管是偷奸耍滑,或者是裝死躺屍,都逃不過在後方巡視戰場的目光。
打到這個份上,雙方都是紅了眼。
城外原本用來壘砌土堆的漢人民夫,已經全數被驅趕著用來攻伐營寨了,隻不過在周邊抓捕過來的數量原本就不多,這幾天累死了一些,又殺了一些,所以很快就消耗光了,隻剩下了胡人自己。
胡人們踩踏著血水泥水,深一腳淺一腳的用木梯,用套索,不停的往寨墻上攀爬,而漢兵則是用大刀長槍去砍斷,去抵禦對方的進攻。
臨銀欽也親自提著戰刀上陣了,吐穀渾在身後冒著雨在督陣,就算是想要稍微偷懶喘口氣都做不到。
在陰山營寨之下,臨銀欽也一度混在兵卒當中,在寨墻比較低的地方,趁著漢兵的不備,登上了營寨,奮力的砍殺,也不知道砍斷了多少捅過來的搶通,砍翻了多少撲過來悍不畏死的漢兵,正在企圖在營寨寨墻之上站穩的時候,卻猛然之間見到一杆戰斧從一側呼嘯著,橫掃而來!
周邊擁堵的全是人,根本沒有躲閃的空間,這個生死的瞬間,臨銀欽隻能是猛的將左手的盾牌往外一擋!
沉重的戰斧猛的砍鑿而來,木製蒙皮的盾牌就像是朽木一樣,瞬間就粉碎四射,要不是在盾牌護手之處多少還有一層鐵皮和鐵圈,臨銀欽說不定當場就要交出去一隻手臂!
營寨寨墻本身空間就不大,雖然是以一麵盾牌的代價,抵擋下來了這一擊的砍殺,但是卻沒辦法完全抵消沉重斧頭帶來的衝擊力,再加上寨墻之上都是雨水和血水,臨銀欽也無法穩住身形,從營寨寨墻之上掉了下來,落在了營寨下方的屍首之上,雖然摔得不輕,但還算是幸運……
另外其餘的幾個跟著臨銀欽一同攻上營寨的匈奴人,就沒有那麼幸運了,在徐晃幾斧頭破開了防禦陣型之後,便被緊跟著而來的漢兵刀盾手擠壓了空間,根本無法抵禦從盾牌側麵捅出來的戰刀和長槍,一個個被斬殺在了營寨之上。
見到了如此情形,在後方督戰的吐穀渾也沒有任何理由指責匈奴人消極怠戰又或是什麼其他的話語,隻能是暴怒的呼喝著,讓更多的兵卒投入戰鬥當中……
而正在營寨寨墻爭奪激烈的時候,賈詡正在營寨後部的陰山半山崖的一個突起的岩石上,用手指著遠處的鮮卑大旗之下正在揮舞著手臂叫囂著什麼的統軍將領吐穀渾,說道:“如何?射得中麼?”
前幾天胡人攻城的時候,一個是領軍大將離戰場很遠,另外一個是風雨太大,所以縱然是在山崖之上安置了兩架弩車,但是為了避免打草驚蛇,因此一直隱忍著不投入使用。
現在雨勢漸漸變小,山間的風也弱了下來,雖然並不是完美的狀態,但是已經可以了……
複雜組配弩車的黃家工匠伏在弩車之上,半眯著眼透過望山,將牛尾大旌之下的那個壯漢收在了望山的孔隙當中,聽到了賈詡的話語,並沒有說什麼豪言,隻是輕輕的說了一聲:“某儘力。”
粗如兒臂的弩槍已經架在了弩臂之上,黃家工匠再次看了看斜斜飄灑著的雨絲,然後輕微的調整了一點點弩車的角度,隨後雙手握住了弩機,緩緩的扳下了懸刀。
“嘣!”
六根正反加持的弩弦,瞬間就將弩槍投向了天空,在雨霧當中劃出一條長長的弧線,向著正在指揮進攻的吐穀渾投射而去!
吐穀渾正端坐在馬背上,大聲的嚎叫著,讓人加強對於營寨之上攻擊力度,卻猛然之間感到了一陣心驚,猛一抬頭,見到空中一道黑影帶著雨線劃過營寨的上空,還沒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看見這道黑影猛的一頭紮了下來!
那道黑影轉眼之間就到了近前,就落在了吐穀渾的眼前,從他的麵前一名親衛的胸腹之間洞穿而過,然後去勢不止,直接紮進了土裡,崩濺出一大蓬的黃泥!
這個時候,吐穀渾才看清楚這一道黑影竟然是如同一隻長槍般的超大號的弩矢……
那個倒黴的親衛根本連一聲慘叫都發不出來,竟然就那樣子被掛在了這根弩槍之上,身上破碎的羊皮袍被風掀起一角,露出了一個血肉模糊的通透大洞!
“這是什麼?!”吐穀渾驚駭的叫道,“怎麼回事?!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上弦!架矢!”半山崖之上黃氏工匠皺著眉頭,一邊吩咐著,一邊轉身到了另外一台弩車後麵,然後再次稍微調整了一些弩車的角度,便是扳下了懸刀。
因為這塊山崖平台本身並不大,還需要放置一些弩槍之類的雜物,因此隻能是安置兩台弩車,已經是到了極限。
又是一道黑影劃過了天空,然後猛的紮落下來,吐穀渾大驚之下下意識的猛的拉緊了馬韁繩。戰馬人立而起,噅咧咧的在空中蹬踏了幾下前蹄……
“保護大將!”
周邊的護衛這時才反應過來,連忙衝上前,企圖用盾牌去攔截下這一隻弩槍。
然而對於弩槍來說,盾牌就跟紙糊的一樣,並沒有什麼用處,再次呼嘯而來的弩槍穿透了盾牌,甚至還因為這一次站的人員密集了一些,接連穿透了三個人才止住了勢頭!
吐穀渾慌忙滾落馬下,用戰馬擋住了自己身形,才稍微感覺安全了一些,在這一刻,他害怕了,這種感覺他從未有過……
眨眼之間,又是兩根弩槍接連而至,簇擁在一起為了保護吐穀渾的兵卒連躲都沒有地方躲,一個倒黴鬼隻來得及發出半聲慘叫,就被弩矢帶著一蓬血雨紮在了地上,還有一隻弩槍高了一些,徑直穿透了吐穀渾頭頂上的牛尾大旌,將旗幟扯出了一個巨大的空洞!
“退!”吐穀渾再也壓製不住內心的恐懼,大叫道,“快退!”
作為鮮卑的勇士,不怕迎麵揮砍而來的刀槍,也不懼怕麵對麵的鮮血和死亡,但是像這樣超遠程的打擊,根本無從防禦,隻要碰上了就是一個死,連防禦都無法防禦,這讓吐穀渾無法接受。
鮮卑大旗一動,整體形勢的驟然逆轉,對雙方的士氣產生了重要的影響,胡人的攻勢頓時受阻,最後拋下了那些受傷動彈不了的傷兵,倉皇而退……
半山崖之上,看著吐穀渾脫離了射程,黃氏工匠惋惜的歎息了一聲,說道:“唉,還是我學藝不精,要是黃鬥大匠來,八成就能射倒中了……”
賈詡哈哈一笑,說道:“不錯了,回頭給你記上一功!”
對於賈詡來說,原本就沒有指望這幾根弩矢就能夠直接在肉體上消滅對手,能直接擊殺自然是最好,但是沒有擊中也沒有關係。
畢竟弩車這種東西向來就是震懾力大於直接的殺傷力,一根根的弩槍看起來的確是聲勢赫赫,不管是挨到碰到,基本上輕者斷手斷腳,重者就是一命嗚呼,但是首要條件是先碰得到……
如果對付的是散開的陣型,弩車真的並不具備直接壓製的能力,隻有像賈詡這樣使用,針對於前線指揮的將領,才具備強大的威懾力。
在這個沒有什麼通訊工具的時代,如果一旦前沿指揮的將領被籠罩在弩車的打擊範圍之內,麵對著死神一次又一次的遠程抽獎,縱然是原本有強悍的心理素質,也是堅持不了多久便會崩潰的……
而一旦沒有了眼線的指揮係統,想要讓兵卒自動自發的完成一定程度的戰術調整和相互協助,這對於長期訓練之下的精兵來說,或許還有一些可能,但是對於提刀子就上,拚得是個人武勇和血氣的胡人來講,這就是一個極其困難的選擇難題。
賈詡站在半山崖之上,大袖飄飄。
營寨寨墻之上提著大斧的徐晃仰頭看來,和賈詡的視線在空中交接了一下,然後便回過頭去,指揮起兵卒整理和修複起來。
“……”
賈詡默然,他知道徐晃那一個眼神是什麼意思,弩車隻能退敵,或者說拖延,但是並不能勝敵,想要勝利,還需要其他的手段。
當然,作為向來重視小命的賈詡,身在這裡,依舊還有一兩張底牌沒有翻出來,隻不過真要是翻出這些底牌的時候,也就意味著在此處的情形凶險了。
接下來,如果鮮卑人不傻的話,那麼就會放棄一口氣直接吞下的想法,然後再出動部隊,到更遠的地方去搜羅漢人,然後重新回到堆土堆的工程上。
因為隻有這個笨辦法,才是當下的好辦法。
隻要當土堆推到了營寨寨墻之下,和寨墻一樣的高度的時候,這些胡人便可以直接驅馬而登,不需要再辛辛苦苦的攀附,強行攻城了。
稱之為笨辦法,就是因為這個辦法雖然簡單,但是太耗時間了,而在戰場之上,機會轉瞬即逝,況且,對於消耗戰來說,胡人同樣也是耗不起。
不過在麵臨著弩車威脅之下,對於鮮卑人來說,想要攻伐下陰山營寨,除非舍得拿大量的前線指揮將領的性命去換,否者也並沒有什麼其他更好的選擇。
而鬆散聯盟狀態之下的胡人,有誰會這樣大無畏的上前送死,然後給其他的部落創造出升官發財的機會?
不患窮而患不均。
這句話對於胡人來說也是一樣。
那麼,接下來,便是在外放置的棋子發揮作用的時候了,隻不過……
“所有的一切都已經計算在內了,唯獨沒有辦法計算的,便隻有你了……”賈詡仰頭望天,看著淅淅瀝瀝的天空,微微的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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