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朱棣說出這番話的時候。
但凡聰明的藩王們,其實已知道陛下的意思了。
大公無私四字在古時,是一個極高的評價。
因為對古人而言,所謂的齊家治國平天下,於家而言,家中有嫡庶之分,有長幼之彆。於國而言,國有遠近親疏;於天下而言,天下人分百種,種種不同,想要讓人服氣,而沒有惹來怨聲載道,那麼大公無私就十分緊要了。
天下的事,絕不隻是靠所謂的賢明二字就能夠概括的。
因為你的能力再高,即便能夠壓得住所有的人,哪怕你文韜武略,有楚霸王的能耐,有諸葛孔明的智慧。
可再高明的手段和智慧,終究也隻是暫時壓製住大家的抱怨而言。
久而久之,這些抱怨不會消失,隻是沉澱起來,直到最終爆發出來。
因此,以德治人,以德治國,以德治天下,這一些話,若是放在後世,似乎早已被人棄之如敝屣。
可實際上,之所以古人做出如此的選擇,絕不隻是他們愚蠢這樣簡單。
因為無論是大公無私,亦或者是其他的道德,其本質,就是讓天下人對你產生信賴!
若是連基礎的信任都做不到,那麼一切的手段和智謀其實都是空談。
就如朱棣對張安世大公無私的這一番話,本質就是,若是大家都信賴張安世!那麼,張安世將來若是再進行藩地的分割,大家也願意承認!又或者是藩王們產生了爭端和矛盾,有一個大公無私的人出來斡旋,大家也能彼此願意各退一步!因為他們相信,這個人絕不會偏私自己的對手。
反過來的話,倘若取得不了這樣的信任,彼此之間都不肯服氣,那麼爭端就永遠不會停止,那麼無休無止的內耗則會一直持續下去。
說穿了,古人的生產力較為低下,承受不了巨大的內耗成本,而所謂的以德治人,本身就是用最低限度的資源,去解決問題而已。
可此時此刻,眾藩王們的心裡卻開始犯嘀咕起來。
其實他們雖在藩地,有些事,也頗有一些耳聞,可彆小看這些藩王,他們雖在海外,卻也有自己的親信駐紮在京城,每日打探著各種京城裡流傳的消息。
陛下早有約束藩王的心思,以往的宗法,已經難以約束宗親了。畢竟現在的宗親們,都遠在天邊,且隨著宗親的日益增多,朝廷已經越發的鞭長莫及。
因此,垂涎這裡頭好處的人可不少。
對朱棣的兄弟們而言,他們輩分較高,這種事,自己當然當仁不讓。
而對漢王、趙王這樣的藩王而言,自己可是陛下的親兒子,做不得太子,卻還不能管理宗親事務嗎?
誰曉得,現在殺出來的,卻是張安世。
於是許多人心裡頭,不禁空落落的。
可細細思量,既是無奈,卻也不得不承認,這好事落在誰的頭上,大家的心裡隻怕都不舒服。
反是張安世這麼一個‘外人’,居然勉強還能讓人接受!
何況,張安世掌握著不少的軍械和火藥的訂單,做買賣也是好手,不少往返四海的海商,幾乎和他穿一條褲子,在這方麵,大家還是對張安世有所求的。
更不必說,此次分割藩地,張安世確實沒的說,最好的一塊藩地,竟不是給自己親外甥,而是先給了鄭王!
當然……這鄭王腦子不開竅,愚不可及,居然拒之門外,這就不是張安世的問題了。
想到此,大家下意識的瞥了一眼朱瞻埈。
這目光裡的嘲諷之意還是很明白的。
朱瞻埈:“……”
可雖這樣想,隻是大家卻依舊默不作聲,畢竟這些心高氣傲的藩王們,教他們勉強承認是一回事,可教他們歡天喜地地去附議和讚同又是另一回事。
便連漢王朱高煦,和趙王朱高燧的心裡,此時也都酸溜溜的。
這兩個家夥,乃是心高氣傲之人,當初可是企圖大位的,隻不過……都被吊打了而已。
可爭不過大位,如今連宗親府的位置都撈不著,這就有點尷尬了。
朱棣見眾人默然無言,似乎早已洞察了他們的心事,卻隻淡淡一笑,溫和地對朱瞻埈道:“瞻埈,你說是不是?”
朱瞻埈此時早已羞愧難當,且剛剛被人戳破,自己阿舅如何關照自己,且自己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現在皇爺爺問到自己的頭上,自己是斷然不能再胡言亂語的,否則就屬於是不識相了。
似乎正因為朱棣早已摸透了他的處境,所以讓他開口說這句話,屬實是被拿捏了。
當下,朱瞻埈道:“皇爺爺所言不差,宗親事務,至關緊要……”
朱棣一唱一和道:“何止是至關緊要,自諸王分封海外,這宗親的事務,幾乎荒廢了。”
朱棣語氣頓了頓,接著道:“山高皇帝遠嘛,大家夥兒都在海外熱鬨,朝廷這邊,鞭長莫及,能怎麼辦呢?現如今,大家都是近親,總還留有一些情麵,所以……少有齷齪。可時日一久,再過兩代、三代,出了五服之後,諸藩王……難道不會有爭執嗎,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這宗令府……要加強不可,宗親的法令,以及諸王之間的調解,都得有。今時不同往日了,以前的規矩,現在不管用,那就得用新的。就如這新政一般,天下的事都改了改,這事關宗親的事務,也不能落下。”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諸王誰還敢有什麼異議?
不過朱棣能有這番的憂患意識,果然不愧是曆史上有為的天子。
他顯然早已預料,將來的情況必然有變,現在大家還能其樂融融,其一是因為各藩國如今接壤的並不多,主要的精力,也在應付當地土人上頭。其二便是眼下還屬血親。
可往後呢?往後可不好說了
沒有規矩,就不成方圓,所以得定下規矩!若是鬨了矛盾,怎麼調解?若是犯了罪,應該如何處罰?
於是諸王紛紛道:“陛下所言甚是。”
朱棣滿意極了,趁機道:“這宗親的法令,張卿聯絡人擬定,你是文淵閣大學士,這是你的職責所在。”
張安世道:“臣遵旨。”
朱棣繼續微笑著道:“除此之外,設宗令府左宗正,以宗王年長者居之,這左宗令府,就設在京城。此外,再設右宗令府,朕看哪,這右宗正,就教張卿來兼著吧,這右宗令府呢,就折在新洲。左宗正負責發布宗令的公文,核準宗親的事務。右宗令府,則負責在海外督促諸宗親,諸卿意下如何?”
眾王聽罷,鴉雀無聲。
他們都是精明人,聽了這個布置,大抵就明白,若說左宗令府負責核準和監督的話,那麼就形同於大理寺。而右宗令府負責具體的執行,並且擔負駕馭宗親之責,其實就相當於是刑部。
一個是核準的,一個則是乾活的。
至於這左宗正和右宗正,自然,名義上是左宗正的地位更顯赫,可實際情況,卻完全不同,因為陛下說了,以宗親之中年長者居之。
現如今,最年長的藩王,已經年屆七十,這樣的精力,更多隻是一個花瓶!說穿了,是來鎮著後輩宗親的!
要指望他真乾什麼活,那是想都不敢想。
何況再過一些年,隻怕年屆八十,甚至若是有人長壽,來個年屆九十的也未必沒有可能,畢竟……年長者居之嘛!老朱家的後人,總會有基因突變的長壽之人,隻要還有一口氣,憑著歲數,他就能把位置占了。
反是這右宗正,雖在宗令府地位次於左宗正,卻因為遠離中樞,這宗正府位於新洲,再加上左宗正年富力強,將來勢必宗正大權,要操之右宗正之手。
這一雙靴子,總算是落地了。
張安世連忙謝恩。
諸王亦紛紛附議。
朱棣倒是愉悅了起來,當日儘歡,隨即眾王帶著微熏散去。
過了數日,旨意終於下來。
張安世接了旨意,隻不過這一份旨意之後,卻又有一份新的昭告,卻教張安世始料不及。
大明永樂皇帝昭告天下,因皇帝老邁,不能視事,即行傳位太子,歸政退閒。於下月初三,舉行內禪大禮,授璽,尊太上皇。
這個消息,張安世是沒有絲毫察覺的,也就是說,此事隻有朱棣一人敲定,且沒有事先透露給任何人。
這詔書之中,卻還有一些值得玩味的內容:朕有此高壽,乃穹蒼眷佑,天幸也。朕乃戎馬出身,身強體壯,可年至六十時,已倍感精力已大不如從前,以至貽誤軍機,延誤國政!是以,朕當以此為子孫表率,大明天子,年至六十,當尊上皇。
這詔書看的張安世眼睛都直了,可細細一想,張安世卻明白了朱棣的意思!皇帝到了六十,精力就開始不濟了。
要知道,這可是人均壽命隻有三十歲的古代,古人因為藥物和營養的緣故,實際上,許多人到了三四十歲,其實就已經出現了早衰的情況。
而能活過六十的,可謂是少之又少,即便是皇帝裡頭,也算是罕見的。
可天下的軍政事務,顯然比之以往,反而更加繁重了,社會分工開始精細,朝廷開始甚至開始需要將觸角延伸至鄉村,海外的宗親事務,也開始顯現。
若是精力不足,即便有再多大學士、舍人、尚書、侍郎們輔佐,也是不夠用的。
因此,年滿六十退位,倒是合情合理。
當然,張安世隱隱覺得,朱棣這樣做,顯然目的不隻於此,這分明,也是在為他最寶貝的孫兒朱瞻基做打算。
現如今,他家姐夫朱高熾的身體越發的強壯,再加上醫學院愈發的完備,將來隻怕壽命,未必會在朱棣之下。
朱棣心知肚明,自己的兒子朱高熾做了近三十年的太子,其中的焦灼,可想而知。
可若是繼續這樣發展下去,現在已接近五十歲的朱高熾,或許再做二三十年的天子,也未必沒有可能。
若是明發詔書,將此定為定製的話,也就意味著,自己的孫兒朱瞻基,不必再三二十年,和他的父親一樣,等到年紀老邁之後,方才克繼大統了。
故而在朱棣看來,自己的兒子雖然還不錯,卻顯然也隻是過渡的工具人!
他認為真正能光大大明,將大明代入進極盛之世的,應該是這個酷似自己的親孫朱瞻基。
想明白這一層的張安世,隻覺得哭笑不得。
喜的是自己的姐夫終於多年媳婦熬成婆,總算可以克繼大統了。
悲的是,這皇帝之位,隻怕也隻有十一年的時間。
這到底算不算是喜事呢?
不管怎樣,授璽大典,如期舉行,朱高熾即皇帝位,大赦天下。
而朱棣,卻已早早地搬離了大內,而是到彆宮居住了。
他似乎不太想管理事務。
而對於臣子們而言,天下好像變了,卻好像又沒有變。
這在張安世看來,感受是最深的。
畢竟太子監國已這麼多年,其實許多的事務,本就是自己這個太子姐夫做主了。
直到了歲末,張安世被朱棣召至了彆宮。
在這裡,亦失哈笑吟吟地等候著張安世,他也早已老邁了,一頭發絲銀白,走路都由一個老宦官攙扶著,不過精神還算不錯。
此時,他道:“宋王殿下,上皇在候著你呢。”
張安世點頭,徐步入殿。
朱棣正在端坐著,手上捧著一個茶盞。
張安世道:“臣見過……”
朱棣擺擺手。
張安世又道:“近來京城……”
朱棣又搖頭道:“不必和朕說這些話,朕已不想聽這些事了。”
張安世便道:“那上皇想聊一些什麼?”
朱棣眼睛半闔,突然道:“棲霞商行,有遊船嗎?”
張安世一愣,下意識道:“倒是有的。”
朱棣道:“京城的事,朕不想管了。你啊,也該閒一閒了,朕老啦,行將就木,其他的已不關心,卻想去這四海之地走一走,看一看。”
張安世忙道:“上皇,萬萬不可啊,上皇年紀大了……”
朱棣笑了起來:“你是擔心朕會像那秦始皇一樣,駕崩於巡行的路途上吧。”
不等張安世回應。
朱棣卻道:“朕啊,其實這一輩子,都不是一個安分的人!打小,奉太祖高皇帝之命,去鳳陽,去了北平,出擊過遼東和大漠。此後又經靖難之役,當了這麼多年的天子。”
“朕有時細細回想,覺得朕實在不是做天子的料。如今天下已定,太子也已克繼大統,朕也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了,是該好好地呆在彆宮裡安享晚年了。
可是……即便到了此時,朕還是不想安分守己,總覺得……天下如此之大,該要去看一看。”
張安世沉默了。
老年旅行團……懂得都懂。
朱棣又道:“始皇帝之所以被人稱之為天下第一帝,在於他乃皇帝之第一人,廢天下之邦國,而置郡縣,可謂萬古卓絕。是以,秦祚固然短暫,卻也稱的上是蓋世之功。”
“朕自然不敢與始皇帝相比,不過若是駕崩於海外,在某處島嶼,在某處海船上,這也未嘗不可。張卿,古之君王,對汪洋大海視若無睹。可如今……我大明之財富儘取之於海,朕若臨末了,能駕崩在這汪洋之上,想來也算是將這千秋功業,得了一個圓滿吧。”
張安世歎息道:“陛下所言,倒不是沒有道理。”
朱棣滿意地道:“那麼……就走一走吧,不必鋪張,不必靡費,有幾艘船,即可。張卿伴駕,其餘尚在的功勳之臣,但凡身體還算強壯的,也都隨駕。這是朕這上皇的旨意,不可辯駁。”
張安世聽罷,隻好道:“那麼,臣……遵旨。”
朱棣道:“又要辛苦你了。”
“臣蒙陛下厚愛……”
朱棣一揮手:“好啦,好啦,少說狗屁倒灶的話。”
朱棣頓了頓,突然道:“張卿,你說,這萬裡江山,最終會是什麼模樣?”
張安世卻不由得沉默了片刻,道:“臣答不上來。”
朱棣道:“是嗎,平日裡,你不是聰明得很?這新政這樣艱難,都能夠大功告成……”
張安世卻道:“陛下,新政之所以成功,固然在臣的推動,也在於陛下的力排眾議。可臣想,之所以能夠成功……實則在於人心。”
“人心?”
“人心思定,可人心也思變。千千萬萬的軍民百姓,都有一家老小能夠果腹的願望,天下的百姓,也都盼望著,來年比今歲要好,正因如此,所以隻要有良政,自然而然,一切都可水到渠成。”
“即便有所阻礙,可再大的阻礙,及得上千千萬萬人的人心嗎?所以,固然臣有推動之功,可最終,這新政成敗,不在於臣。如今,新政在未來的成敗,也不在於臣,而在天下人。”
朱棣沉眉,若有所思。
良久,朱棣歎口氣道:“朕與卿家,已是儘力了,後世子孫的事,他們的人心如何,就由著去吧。”
張安世定定地看著朱棣半響,最終臉上露出了笑容。
朱棣也不禁為之微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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