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聽了朱瞻基的一番話,已是大喜。
此時,他終於明白了什麼。
不由道:“張卿留著陳登等人,原來竟是因為如此,這東廠……實在是混賬。”
亦失哈聽罷,臉一怔,慌忙道:“奴婢萬死。”
亦失哈的內心是絕望的,好不容易有一次露臉的機會,卻是差點壞了皇孫殿下的事。
張安世卻道:“陛下,其實到了現在,火候也已差不多了,即便是東廠不捉拿人,錦衣衛這邊,這兩月也打算收網,畢竟這些人妖言惑眾,而願意搬遷的士紳,也都已攜家帶口成行,那些不肯走的,自然巋然不動,陳公人等,也已無了用處。”
亦失哈立即給張安世一個感激之色。
朱棣頷首道:“往後東廠有什麼行動,一定要事先通氣,不要隻想著爭功。”
亦失哈沮喪地道:“是,奴婢有萬死之罪……”
朱棣擺擺手道:“罷罷罷……”
亦失哈也就鬆了口氣,知道陛下不願繼續深究。
朱瞻基則笑吟吟地道:“皇爺爺來的正好,如今這和州日新月異,不妨行在就在此駐幾日,用不了多久,這和州的錢糧,大都督府也要命人來盤查了,至於這和州的情況如何,皇爺爺自然也就知曉。”
朱棣聽到錢糧二字,不由得多看了朱瞻基一眼。
這事兒雖是張安世的主意,可明顯,和州完全是在朱瞻基的治理之下,到底政績和成效如何,朱棣卻是滿懷期待。
倘若當真有卓然政績,那麼不但意味著大明三代都將連出聖君,這大明的基業,卻不知會到何等地步。
這其二,出於個人私情而言,朱棣最寵愛的便是這個孫兒,見他如此勤政,又能有效地治理一方,也不禁為之欣慰。
朱棣於是含笑對一旁的楊榮道:“楊卿……朕的孫兒如何?”
雖說這是問楊榮,可臉上已掩蓋不住得意之色。
楊榮含笑道:“這個……臣還不敢下定論。”
這話很是大膽。
可楊榮繼續道:“還需等錢糧的數目核實之後,再行定奪。”
此言一出,朱棣不禁哈哈大笑。
楊榮這番話,倒是深得他的心意,若隻是一味說聖明,誰能信服楊榮的話呢?這不過是溜須拍馬的常態而已,這些話一丁點也不新鮮。
可若是說且看最終政績如何,至少現在擺在台麵上的政績就已不小,又顯得楊榮並非隻是一味吹噓,更顯得楊榮說話謹慎。
朱棣頷首道:“如此,也好,這和州……朕倒想好好地看一看。”
當即,朱瞻基便命人去布置行在,自己則陪著朱棣,先至賀州州府衙廨舍歇息。
陳登這邊,已是萬念俱灰,不過張安世卻不打算輕易地將此事揭過去。
當即令和州的錦衣衛百戶所將其關押,連夜審問。
陳登和張三河等人,一個個麵如死灰一般。
他們就像一下子被抽乾了所有的精神氣,隻無力地坐著。
不久之後,張安世徐徐踱步進來,打量著陳登,道:“陳公乃禮部右侍郎,大好前程,奈何為賊!”
此時的陳登,再沒有了今日天子殿前那般的振振有詞,隻是灰頭土臉地道:“時至今日,也無話可說了。”
張安世道:“我看不儘然吧。”
張安世笑了笑,接著道:“陳公忝為禮部右侍郎,突然即興,開始書寫這麼多的文章,又泄露出了這麼多宮闈之事,難道竟如此單純到……以為攪亂了人心,便可阻止新政?”
張安世說著,站了起來,圍著已上了木枷和鐐銬的陳登來回踱步,邊道:“其他人這樣想……或還說的過去,可你乃朝中重臣,絕非是那些隻知腦子一熱的翰林。你說……本王說的對嗎?”
陳登眼睛瞥到其他處,道:“道不同不相為謀。”
張安世直直地盯著他道:“你心虛了。”
陳登依舊不言。
張安世接著道:“那麼……不如本王來進行一些猜測吧。你和其他人寫這些文章,並不隻是純粹的指望靠書寫一些文章就可禍亂天下,而是……一定有人與你同謀!攪亂人心,乃是你們的第一步,否則……以你的性情,斷不會如此幼稚。”
陳登冷笑一聲:“嗬……殿下的話,陳某人一句都聽不懂。”
張安世道:“你當然聽不懂,亦或者,你是故意不懂裝懂,無非就是以為憑借這些……就可掩蓋事情真正的真相。可惜……你卻忘了,本王和錦衣衛,不是吃素的。”
陳登的目光就在這一瞬裡不再那般如死灰一般,而是警惕地看了張安世一眼:“殿下說的如此言之鑿鑿,那麼隻憑這些推論嗎?”
“當然不隻是這些。”張安世道:“我了解過你的底細,建文二年,你曾至福州募兵,就是為了勤王保駕,救援建文帝。此後……陛下定鼎天下,於是你和許多大臣一樣,選擇了臣服,到了永樂三年,你擔任了大同知府,因政績卓然,又曆任了兵部郎中,到如今……成為禮部右侍郎。”
陳登抿了抿唇,不自覺地又露出了沮喪之色,卻依舊不發一言。
張安世道:“似你這樣出身的人,也算是宦海浮沉,曆經了不少的世事,現在卻要教本王相信你不過是衝冠一怒,亦或者是,隻寄望於靠著些許的文章,就可陷天下於動蕩的境地,隻怕連陳公自己都不相信吧?”
“我張安世從不會相信……一個這樣的人,會如此幼稚,做這樣的無用功!那麼思來想去,唯一的解釋……就是這背後一定還有所圖謀,你所做的,不過是為人鋪陳而已,這隻是你們計劃中的第一步。”
陳登哈哈大笑道:“殿下也未免太看得起陳某了。”
張安世道:“不是看得起你,而是至少不會覺得你如此幼稚。”
陳登歎道:“殿下大可以去詢問其他人,錦衣衛不是捉拿了這麼多人嗎。”
“其一。”張安世從容不迫地道:“人不是錦衣衛抓的,是東廠抓的,像你們這些有用的人,錦衣衛才舍不得抓,從始至終,錦衣衛都將你們當做寶貝。”
陳登聽到這話,臉色又青又白,隻覺得氣血翻湧。
這話不說還好,每每一句,陳登都感覺在紮他的心。
“其二。”張安世接著道:“依本王所料,真正牽涉到此事,知道這機密的人,隻怕少之又少,所謂不密則失身,此等事,必為極少數人所知,至於其他人,不過是像你這樣的人,打著所謂道義的名義,糊弄來的替死鬼和走卒而已!因而,本王不問彆人,隻問你。”
陳登笑了起來:“或許殿下的判斷錯了。”
張安世道:“本王一直堅信,人與人是不同的,一個聰明的人,他可能會一時熱血上頭做一件蠢事,但是,他絕不會一直孜孜不倦的去做一件愚蠢的事。若是你隻是寫了幾篇文章,借此發泄,或許我會相信你的話,可這大半年來,陳公卻從未懈怠。”
“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在這過程中,陳公一直保持著理智,陳公知道自己在乾什麼,也知道自己所為承擔什麼風險,會帶來什麼後果。一個人如此冷靜和頭腦清明,那麼陳公……設身處地的想一想,你若是本王,你會相信這些話嗎?”
陳登道:“事已至此,無話可說,隻求速死。”
張安世勾起一抹冷笑,道:“想死容易,可想在錦衣衛手頭上去死,怕是要難如登天。多想一想你的家人和親族,想一想你自己吧。”
陳登閉上眼睛,道:“看來,是免不了這酷刑了。也罷,久聞錦衣衛的手段,非同一般,今日……陳某倒想領教。”
雖看不到他的眼睛,可他臉上儘然決絕之色。
張安世臉色微變,他沉吟片刻,卻什麼也沒有再說了,而是匆匆地走出了牢房。
牢房外頭,正燈火通明,影得人的眼中眸光閃動。陳禮與本地的錦衣衛上下等人,早已在此恭候。
“殿下……”陳禮上前。
張安世道:“詐出來了,這個案子,果然不簡單。”
陳禮眼眸一張,驚訝地道:“此人……承認了?”
張安世道:“雖未承認,不過他從他的眼神和臉色之中,也已看出,他另有同謀,且彆有所圖。”
陳禮道:“既如此,那麼就交給卑下吧,卑下撬開他的口。”
張安世頷首:“要快,現在已經打草驚蛇,必須速戰速決。”
說到這裡,張安世俊秀的臉上透出了幾分惱怒之色,道:“那些該死的東廠,咱們盯梢了這麼久,或許就可查出陳登的真正意圖了!結果……他們動手拿人,現在反而給我們造成了不少的麻煩。”
陳禮苦笑道:“他們應該是憋了太久,實在想得一些功勞。”
張安世冷哼一聲道:“他們要功勞,可以和本王說嘛,本王總還會給他們留一口湯喝!罷了,這陳登,交給你們,陳公畢竟是皇孫的大功臣,我不忍見他遍體鱗傷。”
“喏。”
應了一聲,陳禮便匆匆去忙!
一夜無話。
到了次日早上,一份錦衣衛的奏報,便送到了朱棣的案頭。
朱棣正在州衙的廨舍之中暫住,得了奏報,又召張安世來,斥退左右,卻是皺眉道:“張卿意思是,這陳登等人,不過是冰山一角?”
張安世難得肅然地道:“據臣的判斷,應當是如此。”
朱棣麵露怒色,忍不住狠狠地將奏疏拍在了案牘上,氣騰騰地道:“這樣說來,東廠那些混蛋,還打草驚蛇了。”
張安世尷尬地道:“他們應該也不是故意的。”
朱棣看向張安世道:“這陳登……還未開口?”
張安世道:“陳公還是硬氣,錦衣衛這邊……已經在想辦法了。”
朱棣眯了眯眼睛道:“此人這樣都不開口,那麼……除非就是此事太大,他早已知道,事到如今,已是絕無幸免。何況,他理應對朕,也是恨之入骨,所以才咬緊了牙關吧。”
這話就有些敏感了。
張安世咳嗽幾聲,沒有接茬。
朱棣也沒有繼續深入地說下去,又問道:“什麼人會和他同謀?”
張安世這才認真地道:“臣這邊,早已讓人去捋清這陳登的關係,從師生至親族,再到同僚……錦衣衛這邊,決計不會放過一絲一毫的線索。”
朱棣點頭道:“動作要快,那同謀之人,已經警覺,絕不可讓他們逃之夭夭。”
張安世道:“遵旨。”
朱棣籲了口氣,臉上的努色已收起,卻是露出了幾分孤寂,他歎了口氣,幽幽道:“這天下亂臣……實在太多,令朕心寒啊!”
張安世道:“陛下要乾大事,推行新政,必然要遭人反對,更有人居心叵測,滋生其他的企圖!從秦始皇迄今,不都是如此嗎?陛下……這天底下有多少人反對陛下,可隻要陛下做的乃是對的事,那麼天下就有更多人對陛下感激涕零。”
朱棣點頭頷首:“嗯……”
…………
和州。
此時,在這繁華的市集之中,有一處大商行,這商行在棲霞赫赫有名,乃新近崛起的馬氏船行。
不少的商行,紛紛來此掛牌,倒也成了時尚。
隻是今日,這船行的掌櫃卻已帶著一群夥計在此恭候了。
很快,便有一輛華麗的馬車,到門前停下。
一人徐徐下車,掌櫃立即堆笑,對於自己的東家,他露出憧憬之情。
他這東家,不但是狀元出身,而且經營買賣不久,便迅速地壯大。
如今,隻短短一兩年的功夫,卻已經可以和其他大船行並駕齊驅了。
這等手腕,已屬傳奇。
馬愉朝這掌櫃頷首道:“這邊的買賣怎麼樣?”
“還不錯。”掌櫃恭謹地躬身道:“東家去歲就開始在這和州布局,確實是走對了路,誰能想到,和州能如此迅速的發展,咱們船行,也跟著分了一杯羹,尤其是這地方,對於域外的西貝貨最是熱衷,他們可有錢了……咱們在海外的香料、象牙等物,都是供不應求。”
馬愉笑了笑,抿著嘴道:“去歲至今年,發展最快的就是此了,不過……隻憑做這買賣……還是不夠。”
掌櫃一聽,詫異道:“東家的意思是……”
馬愉笑吟吟地道:“我這一番來,就是為了這件事,這和州與天下其他地方不同,在這兒……船行能否超過其他的同行,成為天下第一船行,就看這些時日了。”
掌櫃聽的目瞪口呆,這馬氏船行,迄今不過是天下第三的船行而已,無論是船隻的規模,還是每年的盈利,都比第一大和第二大船行有一些差距。
可東家卻說,短短一些時日,就可超越其他的船行,卻教他覺得匪夷所思。
可馬愉似乎沒有再繼續說下去的意思,隻是一臉輕鬆地道:“聽聞陛下也移駕來此?”
這掌櫃便道:“是啊,行在就在州衙,畢竟皇孫在此,陛下愛孫心切嘛。還聽說,廠衛拿住了不少的亂黨。”
馬愉笑了笑道:“亂黨的事,可沒這樣簡單。不過……說起來,咱們的船行,可得多虧了這些亂黨!若沒有他們,馬某人還找不到船行一日千裡的時機。”
這掌櫃越聽,越是雲裡霧裡。
可馬愉顯然對此,並沒有深入細聊下去的意圖,隻是道:“準備好銀子,在和州繼續布局,土地、貨棧、人力,有多少,就要多少。除此之外……聽聞蕪湖郡王殿下也隨駕來了和州,卻不知住在哪裡,卻不知……能否去拜見。這位殿下……可不能小看了,他才是真正的財神。”
馬愉的臉上儘顯欣賞之色。
於是掌櫃道:“小人這就去安排。”
馬愉滿意地點頭道:“有勞你了。”
這掌櫃受寵若驚,忙道:“不敢,不敢。”
馬愉隻點點頭,他躊躇滿誌之色,似乎在此刻,他的胸腹之中,已有了韜略。
……
此時,張安世依舊還泡在百戶所裡,希望能夠從陳登的口中,得到一些訊息。
隻是那陳登,不管受了多大的皮肉之苦,卻迄今為止也不肯鬆口半分,這令張安世不禁有些煩躁。
倒是此時,有校尉快步而來,拿了一張名帖往前一遞,道:“殿下,有一個自稱是馬愉的人,想要來求見。”
張安世想也不想,就下意識地道:“不見,本王現在忙的很,本王來這和州,怎有這麼多人來想要來拜謁!沒見本王在忙嗎?”
卻說著,張安世突然一愣,似乎猛然間反應過來一般,隨即道:“馬愉?”
他皺著眉頭,喃喃念了之後,察覺到……自己對這馬愉,是有印象的。
此人乃是狀元,後來太平府運糧,這馬愉的商船也沒少出力。
張安世忍不住自言自語地道:“這家夥……現在為何突然來這和州……”
張安世若有所思,隨即……他眼眸微微張大起來,好像想到了什麼,喃喃道:“不會吧,不會吧,這家夥……就嗅到天大的商機了?入他娘,這人當真是個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