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世心裡細細盤算了一下。
又側目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姐夫。
定了定神,便道:“陛下,這個法子,可不容易……”
“不容易?”朱棣凝視著張安世:“不容易在何處?”
張安世將心頭的想法如實道:“至少需要三五個月的時間,且這三五個月之內,姐夫便需交在我的手上,無論做什麼,他都需聽我的差遣。”
朱棣看了看張安世,又看了看朱高熾。
他沉吟片刻,便道:“朕不在乎這個,朕隻要結果。”
就權當死馬當活馬醫了!
“好的。”張安世樂嗬嗬地道:“這可是陛下的,要不要立個字據?不,要不要發一張明旨?”
朱高熾聽到此,頓覺得汗毛豎起。
朱棣豪爽地擺擺手道:“朕口含天憲,何須發旨?從現在起,將他交你手上便是了,何須這樣的囉嗦!”
張安世於是道:“那麼臣就當陛下所言是真的了,臣……遵旨!”
他等的就是這樣的保證呢!
朱高熾卻是想,張安世這個人沒有輕重的,父皇尚且雖讓自己節食,卻還隻是每日給自己一斤的吃食,這若是換做了張安世,不會將人餓死吧。
於是朱高熾看著朱棣道:“父皇……”
朱棣用著恨鐵不成鋼的目光瞪了他一眼後,便冷著臉道:“都到了什麼時候,你還不在意自己的身子嗎?現在起,至三五月內,你不是朕的兒子,也不是太子,一切聽張卿布置便是!”
朱棣的話,絲毫沒有轉圜的餘地。
朱高熾還想掙紮一下,於是道:“可是……詹事府……”
“詹事府的事,自有人料理,眼下當務之急,是你的身子。”朱棣本就不是個心軟之人,不容置疑地道:“如若不然,連性命都沒了,便是萬事皆休了。”
從文樓裡出來的時候。
朱高熾隻覺得自己心情說不出的沉重,眼中不自覺地帶著幾分哀怨。
張安世卻笑吟吟地看著他。
朱高熾有氣無力地道:“安世……”
張安世一本正經地看著他道:“姐夫,啊不,朱高熾,現在起,至三五月內,你不是我的姐夫,不必和我們攀交情。”
朱高熾微怒:“你阿姐若知……”
“我現在起,也沒那個姐姐。”張安世說翻臉就翻臉:“這是陛下的意思,所謂忠義不能兩全,總而言之,你聽我擺布便是了。現在起,出宮之後,便隨我走,東宮那邊,我會差人去奏報,家裡的事,你不必擔心。”
張安世直接把他的話堵死。
朱高熾:“……”
朱高熾微微張著嘴,卻一時詞窮。
張安世卻是比誰都清楚,如今朱高熾的肥胖,已經屬於病態了。
而針對這種病態式的肥胖,便需重拳出擊!
起初張安世還隻覺得自家這姐夫,純屬於那種所謂喝涼水都能生肉的特殊體質。
可上一次,他看了膳房的食譜後,其實大抵就明白這肥胖的主要來源了。
朱棣雖對他節食,而且所用的食物,確實沒有超過一斤。
可問題是,並沒有對食物提出要求。
其實這也難怪,古人本就沒有什麼減肥的概念。
若是生的肥胖,大家甚至還要恭喜一聲有福氣呢!
畢竟這個時代,絕大多數人都是瘦骨嶙峋,想要肥胖可不容易。
能長得胖,證明家裡過的好呢!
正因為沒有減肥的意識,更是極少人知道過度的肥胖所帶來的危害。
那麼……對於肥胖的根源,自然而然也就沒有人在乎了。
比如他家的太子姐夫,張安世通過他的飲食,才了解到,朱高熾愛吃甜食。
是的,即便是朱棣已讓人想辦法讓他節食,並且讓宦官和宮女時時刻刻地盯著,可實際上……並沒有禁止朱高熾應該吃什麼樣的食物。
同樣是一斤的食物,喝稀粥是吃,大量高糖的甜食也是吃。
很顯然,朱高熾選擇了後者。
那麼,這節食所帶來的繼續肥胖,也就一丁點也不意外了。
在這個時代,人們對於高糖食物,簡直就當做是人參之類的滋補之物來膜拜。
因為這玩意稀缺,越是稀缺,人們越是認為它非但能帶來口舌上的享受,而且還有各種治療疾病的需要。
可張安世卻知道,這玩意就是肥胖症的根源。
所以想要減肥,絕不是靠所謂的節食這樣簡單。
首先張安世要做的,就是徹底將這些高糖類的食物徹底踢出朱高熾的食譜。
當然,單憑這一點還是不夠的。
因為飲食習慣,想要改變,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除非……得有幾個大聰明,既能夠隨時盯著朱高熾,確保他的飲食健康,與此同時,還能讓朱高熾適當的在改變飲食的前提之下,適當的進行一些體力的鍛煉。
這幾個大聰明,既要鐵麵無私,還要對朱高熾沒有太多的敬畏之心,敢於無視朱高熾的特殊身份,對他聲色俱厲,那就再好不過了。
畢竟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想要改變一個人的習性,非得有強大的外力要扭轉才成。
隻是……這樣的大聰明,到哪兒去找呢
隻一瞬間,張安世便悟了,他想到了幾個人。
於是張安世再不遲疑,心急火燎,幾乎是連拖帶拽的,直接將朱高熾推上吩咐來的馬車上頭。
朱高熾不滿地大呼道:“誒……誒……安世,你要做什麼,你瘋了?好了,好了,你休要如此,不要教本宮斯文掃地,本宮自己會上車,這……成何體統。”
一個多時辰之後。
殺氣騰騰的模範營大營裡頭。
京城三凶此時全副武裝,齊刷刷地出來迎張安世。
他們眼瞅著張安世後頭還有一輛車馬。
朱勇笑嗬嗬地咧嘴道:“大哥,那裡頭是什麼?大哥真周到,有什麼好處都想著咱們,這一次是不是給俺們帶來了什麼禮?”
張安世高深莫測地道:“我們先一邊兒說。”
拉著三人,至軍中大帳,張安世道:“近日來,公務繁忙,可是為兄無一日不是掛念著幾個兄弟,哎呀……我做夢都想著咱們當初少年的時候,那時咱們兄弟四人,不知有多快活,為兄猶記得第一次賜穿麒麟衣的時候,那時候你們在乾啥來著,反正吧,為兄第一時間就盼著能與諸位兄弟們分享。”
朱勇臉上的笑容微微消失,他鬱鬱地道:“那時候我們在大獄裡。”
張軏耷拉著腦袋,不吭聲。
隻有丘鬆,似對這一段經曆很是驕傲,就好像一個身經百戰的將軍一樣,總恨不得撩了自己的衣服來,指著滿身的創傷跟人訴說自己的功績。
張安世哈哈大笑道:“對對對,我想起來啦,就是那個時候!那個時候,我們多快活啊,無憂無慮。”
“大哥,到底有啥事,你直說罷。”朱勇道。
張安世這才收起了笑容,歎口氣道:“事情是這樣的,我這兒有一個人,想在營中住一些日子,你也彆管他是誰吧,反正……你就當他是尋常的士卒,不過……我就怕你們心怯,你們不會害怕吧?”
聽到這句話,朱勇和張軏二人,下意識的臉顫了顫,似乎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好的事將要發生。
丘鬆卻大喜,用手拍了拍胸膛,大氣地道:“世上就沒有俺們害怕的事,天王老子來了都不怕。大哥信不信?”
張安世喜笑顏開,他要的就是這句話!
於是捏了捏丘鬆的臉,滿意地道:“信,信,三弟真是越來越聰明了。”
張安世隨即道:“軍中的規矩,你們是懂的,所有的官兵,都需一視同仁,要嚴守軍規,如若不然,天王老子來了都不管,這話可是三弟說的,嗯……要記下。”
丘鬆點點頭道:“對,是俺說的。”
朱勇和張軏立時異口同聲道:“來,去請軍中的佐吏,把三弟的話記下。”
張安世白了二人一眼,總覺得這兩個家夥,不似從前那般講義氣了,這是逮著可憐的三弟往死裡薅呢。
張安世道:“總而言之,一切照著規矩來,你們不必在乎這個人是誰,是什麼身份,也彆管他對你們咒罵什麼,又威脅了你們什麼,反正……要的就是油鹽不進,記住了嗎?”
“記……記住了……”
朱勇和張軏雖是應下,卻越聽越覺得心驚肉跳,但是麵對著張安世,還是忙不迭的點頭。
張安世免不得又給他們打一打氣:“不要怕,天塌不下來。想當初,咱們乾了多少大事,現在不都也還活的有滋有味嗎?聽大哥的話,大哥何時教你們吃虧呢?”
可等那馬車上的人下來,頗有幾分狼狽的朱高熾出現在了朱勇三人麵前時,朱勇和張軏還是臉色大變。
正待要上前行禮,卻被張安世攔住。
這種事就是如此,軍中得有上下尊卑的關係,一旦這個規矩破壞,連朱勇和張軏都朝朱高熾行了禮,那麼等朱高熾進了營,張安世覺得自家的這個姐夫,就成了這裡的大爺了。
於是張安世努力地板著臉道:“新丁朱高熾,來給幾位將軍見禮。”
朱高熾怒而看一眼張安世,隻抿著唇不吭聲。
張安世立即換了一個嘴臉,又湊上去,低聲道:“哎呀,這不是奉旨行事嗎?其實我也很為難的,可是陛下……”
朱高熾依舊還是不為所動。
朱勇和張軏卻已是心怯了,一滴滴的冷汗從額上掉下來。
這可是未來的陛下啊!惹惱了他,現在可能不咋樣,可將來他克繼大統,什麼時候想起了這一茬,他們這些人就可能要掉腦袋的。
卻在此時,卻有人叉手,上前,直接抬腿,一腳踹在了朱高熾的屁股上,大喝一聲:“大哥叫你見禮,你咋不見,吃了雄心豹子膽嗎?”
朱高熾大怒,瞪大著眼睛喝問:“你是誰?”
“丘鬆!”丘鬆微微昂著頭,麵不改色地道。
朱高熾又道:“你可知本宮是誰?”
“知道呀,太子!”丘鬆道。
“你好大的膽子!”
丘鬆道:“大哥吩咐啥俺就做啥,大哥不會害俺。”
朱高熾急促地呼吸,頓覺得羞憤,可遇到了丘鬆這樣的渾人,他卻發現,這一切好像都沒有意義。
因為對方的邏輯,好像和這個世界是不太一樣的。
張安世來回看了看兩人的臉色,立即道:“好啦,好啦,都是自己人,都是自己人嘛,我來說一句公道話。三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他好歹也是我姐夫,你怎好動手動腳呢?我是教你們一視同仁,不是教你們動輒行暴,下次可不許這樣了,再這樣我要生氣的。”
朱高熾的臉色才稍稍緩和了一些。
無論怎麼說,終究還是他的內弟,現在細細想來,這是想要治肥胖症,是為他好。何況還有父皇的旨意,而且……安世的心裡頭還是有他這個姐夫的,總還曉得維護自己這個姐夫的體麵。
隻是……無端地讓他來軍中,這樣的方法能湊效嗎?
朱高熾年輕的時候,不是沒在軍中呆過,可是身體,卻依舊越來越肥胖。
想當初他還是燕王太子的時候,也不曾見他的身體減輕過。
他心裡很是狐疑,覺得很是不靠譜。
張安世卻繼續笑吟吟地道:“現在休要多囉嗦什麼,姐夫……你這些日子,得在這安心住下,暫時先聽幾位將軍的安排,不過……若是他們淩虐你,下手沒有輕重,你記得和我說,我一定罵他們。”
朱高熾隻頷首,雖然心頭很不願意,可旨意在此,他也不得不從,且張安世的這番話,總算讓他心裡好受了一些。
朱勇和張軏,好似是局外人一般,觀察著這一切,細細地品讀著大哥的話,似乎是在琢磨其中的深意。
唯有丘鬆,還是沒事人一樣。
張安世見自家姐夫終於願意待在這裡了,終於舒了口氣。
見時候差不多了,便道:“我還有事,總而言之,該交代的我都交代了!再會,再會,姐夫,諸位兄弟,我一定會來看你們的。噢,對啦……你們等一等,我需修一個章程出來,大家照著我的章程來辦。”
說著,張安世連忙讓人取來了筆墨,而後筆走龍蛇,大抵記下了一些要點,方才如釋重負,一溜煙的跑了。
……
“陛下,太子殿下,去了模範營……”
“模範營……”朱棣念叨著這三個字,皺眉起來。
他原本對於張安世治療肥胖,是頗有幾分信心的。
可現在……他卻有些狐疑了。
沉吟了很久,朱棣道:“若是朕記得沒錯的話,洪武二十七年至三十年時,吾兒就在軍中隨駕在朕的左右吧。”
“是。”亦失哈道:“奴婢也記得清楚,那時候太子殿下還是世子呢……”
朱棣道:“朕若是記得沒錯,那時,朕也強令他學習弓馬之術,可他的身子……”
“那時候,太子殿下便早已是大腹便便了。”
“可有好轉嗎?”
亦失哈不敢說謊,於是道:“不曾好轉。”
朱棣道:“這法子,看來沒什麼效果,這張卿讓他去模範營……哎……”
亦失哈道:“奴婢在想,無論如何,既然蕪湖郡王殿下說有辦法,那就讓他試一試,或許郡王殿下的辦法,與當初的辦法並不同呢!”
朱棣覺得這話倒也在理,便點頭道:“哎……朕老了,這江山,遲早要給他的。可他這樣的身體,如何能夠承受這江山基業呢?要做天子,何止是需要日理萬機,更有不知多少重擔,若是承受不住,皇孫年幼,隻怕朕要後繼無人了。”
亦失哈顯然也明白朱棣的心思,於是道:“陛下……您……”
朱棣揮揮手道:“少說那些吉利卻無用的鳥話了,屁用沒有,朕不需這個。”
說罷,他側目看一眼亦失哈,接著道:“文淵閣和六部,還未擬出對太平府上下的賞賜嗎?”
亦失哈便道:“奴婢去催問一下?”
朱棣搖頭:“不必了,朕在此等,朕倒要看看,他們打算怎麼給朕一個交代。”
朝中上下,確實是已經開始絞儘腦汁了。
關於賞賜,已經讓幾乎所有人,都撓頭搔耳。
畢竟這功勞,是實打實的,區區一個浙江布政使司,那一點功勞,都弄出一個天下第一布政使,搞出了那麼大的陣仗來。
而比之浙江布政使司,這太平府從張安世到下頭的官吏,若是不給予厚賞,卻是說不過去。
可若當真遵照浙江布政使司的規格,在此基礎上,再提升幾個檔次的話,那麼……顯然又出了新的問題。
這不等於是擺明著告訴天下人,天下官吏,太平府才是真正加官進爵的好去處,在其他的地方沒有前途。
可假若不給這樣的高官厚祿的話,顯然很說不過去,隻怕擬定的章程剛剛送上去,就要被朱棣撕個粉碎。
一切的朝廷的結果,顯然不可能是拍了拍腦袋就決定的,這是無數人經曆過無數次博弈的結果,唯有在無數次博弈之後,最終形成了一個絕大多數都能捏著鼻子認可的方案,方才成為定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