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帝心難測(1 / 1)

朱棣說罷,又回過頭去。

大手一揮:“諸卿退下吧。”

說著,卻又道:“張卿留下。”

眾臣頷首,紛紛行禮告退。

張安世便留在了原地。

朱棣卻不吭聲,他端坐著,一言不發。

直到大臣們散去,似乎宦官們也識趣地紛紛退下時,唯有亦失哈在旁,不需朱棣吩咐,竟給張安世端了一盞茶來。

這時候,朱棣猛地抬起眸子,一雙眸子裡,帶著若有若無的銳利。

前些日子,朱棣的身子不好,神色不免有幾分憔悴,可在這一刻,這眸子裡,卻帶著一種說不清楚的冰寒。

那殺氣騰騰的朱棣又回來了。

“此事有蹊蹺!”朱棣沉聲,斬釘截鐵地道。

張安世聽罷,便道:“是,臣也察覺到了蹊蹺,事情到現在,令臣有許多疑惑的地方……一來,這花費實在太大,其二……”

朱棣卻是打斷他道:“朕說的不是這個。”

朱棣手指輕輕地敲打著案牘,邊道:“而是………此事從頭至尾,都有一種令人說不清楚的感覺,似乎有人在背後謀劃!”

張安世一聽,大吃一驚地道:“是嗎?臣……臣要不命錦衣衛查一查?”

朱棣搖頭道:“不必查了。”

朱棣站起來,幽幽地接著道:“這隻是朕的一種感覺罷了,靠這個去查,要查到什麼時候?”

張安世則是不解地道:“既然陛下覺得有蹊蹺,可為何……還撥付五十萬兩紋銀去?陛下難道不擔心,肉包子打狗……”

朱棣的臉色陰晴不定,他一雙眸子時不時隱現出幾分讓人難以捉摸的危險氣息。

他慢悠悠地道:“五十萬兩銀子,安一下他們的心,有什麼不可?朕兩百萬兩銀子都出了,還缺這一點?”

張安世驟然明白了什麼,於是道:“陛下的意思是……這五十萬兩銀子,隻是故布疑陣?”

朱棣道:“何止是五十萬兩銀子,便是成國公朱能奉旨徹查,也是故布疑陣。”

張安世是了解朱棣的。

朱棣這樣小氣的人,舍得拿這麼多錢出來,這些錢,真比他自己的孩子還要珍貴。

既然將自己的親骨肉都祭獻了出來,那麼……一定是有更深的圖謀。

所謂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張安世心下的好奇心更重了,於是道:“請陛下明示。”

朱棣道:“這大半年來,自開始修建鐵路,江西那邊,隻是不斷地催銀,先是三司的人去巡視,此後又是禮部尚書,可江西那邊送來的卻都是好消息,一分半點的壞消息都沒有。”

朱棣頓了頓,深深地看了張安世一眼,才又道:“朕在想,區區一個徐奇,他若當真有什麼不軌,何以滿朝都在包庇他?”

張安世皺眉道:“這是錦衣衛失察之罪。”

朱棣擺擺手:“錦衣衛能做的,隻是緹騎和刺探而已,就如同門頭上的鎖,隻可防君子,不可防小人。若是有人誠心勾結,暗中謀劃,單憑數十個外派的緹騎,如何能查知真相?至多,也不過是查到一些出現盜賊的皮毛……”

張安世道:“陛下的意思是……這是有人蓄謀已久?”

朱棣沉吟道:“若當真有什麼差錯,一個徐奇,沒有這樣的本事。”

張安世道:“陛下莫非是懷疑那禮部尚書……”

朱棣不屑地道:“劉觀?他是個什麼東西?”

啊……

張安世道:“其實……江西修鐵路,臣當初……也覺得該試著看一看的態度,雖然知道……可能知道會出現大大小小的問題。可臣在想,陛下對此事看得如此緊,這江西布政使,還有禮部尚書人等,一定不敢胡作非為。當然……差錯可能會出的,可要說他們膽敢在陛下麵前如此膽大包天,臣實難相信……”

“朕當初也不相信。”朱棣沉著臉道:“可現在看來,事情比想象中,還要可怕。”

張安世道:“隻是陛下……還有什麼打算。”

朱棣道:“朕不是說過了嗎?五十萬兩銀子,乃是故布疑陣。而成國公朱能,也是故布疑陣。朱能心細,可他辦不了這樣的大案,他沒這個本事。”

朱棣頓了頓,接著道:“可朕下了這個旨意,才會讓人安心,教他們這個時候,做好迎接朱能徹查的準備。隻有讓他們的心思,都放在朱能的身上,朕與張卿暗度陳倉,或許……這件事才可能水落石出。”

張安世聽罷,這才恍然大悟,於是道:“臣大抵明白了,那麼此事就交給臣,臣想辦法……”

朱棣擺手道:“朕親自來,他們拿的是朕的銀子。”

說到銀子二字時,朱棣的牙槽幾乎都要咬碎,眼中更是聚滿了戾氣。

朱棣壓下心火,隨即道:“朱能去南昌府,你我暗中往九江府,九江府距離京城走水路,也不過朝夕功夫。他們的重心,一定是在朱能的身上!”

這顯然太出乎意料,張安世大驚道:“陛下要去九江府?”

“對。”

“何時成行?”

“就是現在。”

張安世憂心道:“陛下若是走漏了消息,臣恐……”

朱棣道:“所以,亦失哈會留下,朕與你朝發夕至,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所有的隨扈,統統用你挑選的模範營精銳和錦衣衛緹騎,宮中禁衛,一個不調用。”

張安世此時忍不住有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說實話,他無法理解,為何那些人,居然敢騙陛下的錢。

連我張安世都不敢。

張安世沉吟著道:“陛下……若是大規模抽調人手,一定會引發人的警覺,所能抽調的人,至多一兩百人,再多,可能就……”

朱棣泰然自若地道:“足夠了。靖難之時,朕率數十人馬,抵近南軍十萬大軍的大營斥候,也是稀鬆平常的事。”

張安世還是猶豫了一下,道:“陛下,臣覺得這樣還是不妥,不如就讓臣去?”

朱棣一揮手:“朕非去不可!朕丟的銀子,該有一個交代。”

張安世看朱棣不容置疑的樣子,隻好無奈地道:“那臣去安排。”

朱棣頷首點頭。

張安世便站了起來,剛要走,朱棣卻是突然道:“回來。”

張安世駐足道:“陛下還有什麼吩咐?”

朱棣道:“將你那三個兄弟一並帶上,除此之外,還有錦衣衛的一個千戶,是姓陳,叫陳道文嗎?”

張安世便道:“是,是有一個陳道文。”

“此人當初有功,人也年輕乾練,應當可靠。”

張安世道:“是。”

“還有從商行裡,帶上幾個掌櫃,要精通賬目的,有些東西,我們外人瞧不出來。”

“是。”

朱棣這才一揮手道:“且去。”

張安世得了旨意,心情既有些激動,又有幾分忐忑,卻忙是行禮,告退而去。

等張安世一走,亦失哈便拜下道:“陛下……年歲大了,何必如此?下頭人去做就是了……奴婢……”

亦失哈的臉上不無憂心忡忡之色。

朱棣目光幽幽,沉聲道:“朕所震驚的,乃是竟有人敢於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朕盯的如此緊的情況之下,尚敢如此膽大妄為。朕自問自己還算是雄主,太祖高皇帝在的時候,也曾出過不少這樣膽大包天之人,太祖與朕已算是雷厲風行,尚且如此,若是此番坐視不理。太子和皇孫若克繼大統,這些欺君罔上之人……隻怕就更加的猖獗了。”

朱棣在此頓了頓,深深地看了亦失哈一眼道:“朕不親自來查辦,此事令人實在難安。好了,一切已安排妥當,你休要多言。”

亦失哈隻好道:“是,奴婢遵旨。”

…………

此時,在京城的某處宅邸裡。

散朝不久,便已有人火速地進入了這處宅邸之內。

而後,隨即便有一人牽馬而出。

此人一身勁裝,雖是奴仆,可所牽之馬,卻極為神駿,這樣的寶馬,便是尋常的富商,也未必舍得購置。

三日之後。

這馬到了南昌府地界時,便幾乎是廢了。

可這奴仆,似乎一丁點也不在乎此馬的死活,當下毫不留戀地舍馬,徑直至當地的驛站,取了一份手書。

當地驛丞,一見此手書,當即大吃一驚,忙去備下一匹快馬。

這奴仆隻吃了一些乾糧,隨即啟程,到了黃昏之時,風塵仆仆地抵達了布政使司。

布政使徐奇親自出來,屏退眾人,而後接了書信。

他細細看過,臉色凝重,朝那奴仆道:“回去告訴你的主人,知道了。”

那奴仆訓練有素,竟也沒有多嘴,便直接告退出去。

徐奇拿著書信,至後衙的廨舍。

“劉公,劉公……京裡有消息。”

這劉公,自是在此奉旨都督鐵路的劉觀。

此時劉觀很沮喪,沒好氣地道:“又是什麼事?”

徐奇道:“陛下……對我們的奏疏,似乎起了懷疑。”

劉觀驚道:“什麼?”

“陛下撥付了五十萬兩紋銀,除此之外,卻又命成國公朱能來江西徹查。”

劉觀站起來,背著手,皺著眉頭,來回踱步,口裡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啊!”

徐奇在旁道:“如今性命攸關,劉公要想想辦法。”

劉觀眼珠子一瞪,怒道:“從始至終,老夫沒從這裡頭取銀子分文,現在卻要老夫擔乾係?”

“劉公……現在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

劉觀臉上滿是悔恨之色,喃喃念道:“我就不該修什麼鐵路,我不該接這個差,難怪當初廷議的時候,滿朝這麼多人,沒一個人有這樣的擔當,大家都沉默不語,等我毛遂自薦,大家夥兒便都紛紛稱讚叫好。我還當他們愚蠢,不曉得這鐵路背後的油水,誰料我才是那個蠢夫!我聰明一世,怎麼上這個當?”

徐奇道:“劉公……大難臨頭,多言何益?”

“不。”劉觀痛苦地道:“我要說,上上下下五六百萬兩銀子,還有這麼多名目,結果……我得了什麼?我是禮部尚書啊,當初在洪武十八年的時候,太祖高皇帝如此嚴苛,我做區區一個太穀縣縣丞時,尚且每月都有上百兩的油水。如今,我擔著這天大的乾係,我什麼也沒撈著,南昌府的歌女也不好,吹拉彈唱都不精,我悔啊。”

徐奇索性不言,他默默地在旁等。

劉觀此時反而惱怒地瞪著他道:“沒想到你們是這樣的人,都說我劉觀不是東西,可你們這些人更狠,我是貪在明處,你們……你們……怪我糊塗,我糊塗啊……”

他後悔不已地捶胸跌足。

徐奇隻冷漠地站一旁看他。

劉觀發泄了一頓,終究還是收拾了心情,便道:“朱能這個人,不能小看。此人彆看魯莽,實則卻是滿肚子壞主意,他來奉旨查辦,如何收拾?”

徐奇淡定地道:“上上下下,都已密不透風,應該查不出什麼來。”

劉觀便道:“賬當然查不出,可是鐵路呢?迄今為止,你們鋪了一寸鐵路嗎?”

“問題就在此。”徐奇歎道:“早知如此,當初咬咬牙,哪怕修個幾裡,也不至如此。”

劉觀怒道:“還不是他們,這群混賬……”

劉觀又想要罵。

徐奇卻道:“現在說這些,已沒有益處了。”

劉觀正張著口,最後把那罵人的話吞了回去,轉而道:“你們自己看著辦吧。我不管了……”

徐奇便道:“劉公若是不管,到時論罪,劉公也難辭其咎。事到如今,隻有同舟共濟。”

劉觀冷哼一聲,氣呼呼地道:“我又沒得錢,我犯的罪多了,單單貪墨罪,被查辦的就有兩次,禦史彈劾有十數次,罷官和被捕入獄也有兩三次!更彆提,還有皇太子親自指責,被滴貶為本部吏員的事,老夫也不是沒有嘗過,你拿這個嚇我?”

徐奇鎮定自若地道:“獲朝廷之罪,至多罷官治罪,或有起複的希望。可劉公以為,此次一旦事敗,劉公能活著走出江西嗎?劉公的家人該怎麼辦?”

劉觀聽罷,打了個寒顫,他瞪大了眼睛,咬著牙道:“你們在威脅老夫?”

徐奇依舊從容地道:“非也,誰敢威脅劉公呢?隻是……事情就是這麼個事情,劉公絕頂聰明,何去何從,自然心裡有數。”

劉觀臉色青一塊白一塊,最終,他像泄氣的皮球,道:“朱能此人,也頗為貪財,不過……他家的財富不少,想要買通他,實在太難。何況……你們也絕對舍不得買通,老夫到現在,不也沒收到一文錢嗎?還有那歌姬……”

徐奇打斷道:“劉公,說正事。”

劉觀又瞪了他一眼,才道:“此人乃陛下肱骨,腹心之人,難就難在此,想要讓他滿意而歸,南昌府這邊要做周全的準備,不可露了馬腳。我若是記得沒錯,江西都指揮室僉事……也是靖難出身,曾在朱能部下效命吧?”

徐奇聽罷,點頭道:“對,是有這麼一回事。”

於是劉觀道:“這就好辦了一些,讓這僉事去招待,日夜陪伴,敘一敘舊情,江西上下的官吏,每日都要登門造訪,必要極儘禮遇,這些武人丘八,好的就是麵子,要顯出對他的敬仰,都吹噓一番他們當初的戰功。”

頓了一下,他想到了什麼,便又道:“當然,其他的樣子也要做,那車站,你們好歹趕緊緊急地鋪一兩裡的鐵軌吧,都說雁過拔毛,你們把雁給烹煮了,好歹留根毛給人家吧。你們還是不是人,乾的是不是人事?”

徐奇這時候才露出了悲哀的表情,道:“劉公……這些……確實是應對之道,下官也想辦法,去張羅一二。”

說著,徐奇也歎息道:“劉公心情,下官何嘗不理解呢,你以為下官得了什麼好處?陛下親自交代的事,下官豈敢怠慢?哪裡敢伸手?下官實不相瞞,自做了這江西布政使,下官敢說自己兩袖清風,從不敢貪讀不法,哎……”

劉觀揮揮手,憤憤不平地道:“得了,得了,誰不知道你是廉吏?可你沒得好處,好歹得了一個廉潔奉公之名。老夫是想沾點便宜,不計較自己的名聲,老臉都拉下來了,卻沒落到一個好,我們能比嗎?”

徐奇露出悲涼之色,隻笑了笑,拱拱手道:“劉公稍坐,下官去布置吧。”

他轉身離開,才走了幾步,劉觀卻又突然道:“回來。”

徐奇駐足,回頭道:“劉公還有什麼見教?”

“若是這些法子不成功呢?”劉觀道:“若是那朱能油鹽不進呢?”

徐奇沉吟了一會兒,道:“應該是先禮後兵吧,若是這樣都不成,那朱能真要鐵了心查出一點什麼,應該……”

劉觀倒吸了一口涼氣,驚道:“你們當真敢如此?”

徐奇幽幽地道:“非下官敢不敢如此,而是……哎……人的際遇就是如此的,一步踏錯之後,可能後頭步步皆錯。可為了彌補錯誤,或者說,欲蓋彌彰,那麼……接下來,這世上就沒有什麼不敢乾的事了。”

劉觀道:“還是你們狠,老夫甘拜下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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