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跌跌撞撞地走到包圍圈外,那些人阻在中間不讓我過去,
我看著裴照,他揮了揮手,那些羽林郎就讓開了一條縫隙。
阿渡臉上衣上全是鮮血,我放聲大哭,眼淚紛紛落在她的臉
上,她的身子還是暖的,我伸手在她身上摸索,隻想知道她傷在
何處,還能不能醫治。她身上奇跡般沒有中箭,隻是腿上中了好
幾隻箭,我一邊哭一邊叫著她的名字,她的眼珠竟然動了動。
我又驚又喜,帶著哭腔連聲喚著她的名字。她終於睜開眼
來,可是她說不了話。最後隻是拚儘全力,指著一旁的顧劍,我
不懂她是什麼意思,可是她的眼睛望著顧劍,死死攥著我的衣
襟。
“你要我過去看他?”我終於猜到了她的意思,她微微點了
點頭。
我不知道阿渡究竟是何意,可是她現在這樣奄奄一息,她要
我做的事,我一定是會做的。
我走到顧劍身邊,他眼睛半睜著,竟然還沒有死。
我十分吃驚,他眼神微微閃動,顯然認出了我,他背上不知
插了有幾十幾百支箭,密密麻麻得像是刺蝟一般,竟無一寸完好
的肌膚。我心下甚是難過,他曾經一次又一次地救過我。在天亙
山中是他救了我,適才亂箭之中,也是他救了我。我蹲了下來,
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我並不知道李承鄞在此設下圈套埋伏,是我連累他。
他嘴角翕動,我湊過去了一些,裴照上前來想要攔阻我:
“娘娘,小心刺客暴起傷人。”我怒道:“他都已經這樣了,難道還能暴起傷人?”
我湊近了顧劍的唇邊,他竟然喃喃地說:“阿渡??怎
樣??”
我萬萬沒料到他竟然記掛著阿渡,我說:“她沒事,就是受
了傷。”
他嘴角動了動,竟然似一個笑意。
他受的傷全在背上,而阿渡的箭傷全在腿上,要害處竟然半
分箭傷都沒有。我忽然不知怎麼地猜到了:“你將她藏在你自己
身下?”
他並沒有回答我,隻是瞧著我,癡癡地瞧著我。
我忽然覺得心中一動,他救了阿渡,本來他走得脫,明明他
已經將阿渡放下了,隻要他撇下阿渡,說不定能硬闖出去,可是
他不肯,硬拿自己的命救了阿渡。他為什麼要救阿渡?我幾乎是
明知故問:“你為什麼要救阿渡??”
“她??她要是??”他的聲音輕微,像是隨時會被夜風吹
走,我不得不湊得更近些。隻聽他喃喃地說:“你會??會傷心
死??”
我心中大慟,他卻似乎仍舊在笑:“我可??可不能??讓
你再傷心了??”
我說:“你怎麼這麼傻啊,我又不喜歡你??你怎麼這麼傻
啊??”
他直直地瞧著我:“是我??對不住你??”
我見他眼中滿是慚悔之色,覺得非常不忍心,他明顯已經活
不成了,我的眼淚終於流出來:“師傅??”
他的眼睛卻望著天上的星空,呼吸漸漸急促:“那天??
星星就??像今天??亮??你坐沙丘??唱??唱歌??狐
狸??”
他斷續地說著不完整的句子,我在這刹那懂得他的意思,我柔聲道:“我知道??我唱歌??我唱給你聽??”
我將他的頭半扶起來,也不管裴照怎麼想,更不管那些羽林
郎怎麼想,我心裡隻覺得十分難過,我記得那首歌,我唯一會唱
的歌:
“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
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
娘??”我斷斷續續唱著歌,這首歌我本來唱得十分熟練,可
是今天不知道怎麼回事,幾乎每一句話都會走調,我唱著唱著,
才發現自己淚如雨下,我的眼淚落在顧劍的臉上,他卻一直瞧著
我,含笑瞧著我,一直到他的整個身子都發冷了,冷透了??他
的手才落到了地上。他的白袍早就被箭射得千瘡百孔,襤褸不
堪,我看到他衣襟裡半露出一角東西,我輕輕往外拉了拉,原來
是一對花勝。已經被血水浸得透了,我忽然想起來,想起上元那
天晚上,他買給我一對花勝,我曾經賭氣拔下來擲在他腳下,原
來他還一直藏在自己衣內。我拋棄不要的東西,他竟然如此珍藏
在懷裡。
我半跪半坐在那裡,聲音淒惶。像是沙漠上刮過的厲風,
一陣陣旋過自己的喉嚨,說不出的難受:“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
上??坐在沙丘上,曬著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
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
裴照上前來扶我:“太子妃??”
我回手一掌就劈在他的臉上,他似乎怔了怔,但仍舊將我硬
拉了起來:“末將送太子妃去見殿下。”
“我誰也不見!”我厲聲道,逼視著他,“你們??你
們??”我反複了兩次,竟然想不出詞來指責他。他不過是奉李
承鄞之命,罪魁禍首還是李承鄞。
阿渡奄奄一息,顧劍死了。
都是因為我,為了我。他們設下這樣的圈套,顧劍本來可以不上當的,隻是因為我。
顧劍本來也可以不死的,隻是因為我。
是我要他救阿渡。
他便拚了命救阿渡。
一次又一次,身邊的人為我送了命。
他們殺了阿翁,他們殺了阿娘,他們殺了赫失,他們又殺了
顧劍??
他們將我身邊的人,將愛著我的人,一個又一個殺得儘
了??
裴照說道:“阿渡姑娘的傷處急需醫治,太子妃,末將已經
命人去請太醫??”
我冷冷地瞪著他,裴照並不回避我的目光,他亦沒有分辯。
我不願意再跟他說一句話。
可是阿渡的傷勢要緊,我不讓他們碰阿渡,我自己將阿渡
抱起來。每次都是阿渡抱我,這次終於是我抱她,她的身子真輕
啊,上次她受了那樣重的傷,也是顧劍救了她,這次她能不能再
活下來?
阿渡右肩的琵琶骨骨折了,還斷了一根肋骨。太醫來拔掉箭
杆,扶正斷骨,然後敷上傷藥,阿渡便昏沉沉睡去了。
我蜷縮在她病榻之前,任誰來勸我,我連眼皮都不抬一下。
我用雙臂抱著自己,一心一意地想,待阿渡傷勢一好,我就帶她
回西涼去。
李承鄞來見我,我衣上全是血水,頭發亦是披散糾結,他皺
眉道:“替太子妃更衣。”
永娘十分為難,剛剛上前一步,我就拔出了金錯刀,冷冷地
盯著她。
李承鄞揮了揮手,屋子裡的人全都退了出去。
他一直走到我麵前,我從自己披散的頭發間看到他的靴子,再近一步,再近一步??我正要一刀紮過去,他卻慢慢地彎腰坐
下來,瞧著我。
我直直地瞧著他。
他低聲道:“小楓,那人不可不除,他武功過人,竟能挾製
君王,於萬軍中脫身而去,我不能不殺他??”
我連憤怒都沒有了,隻是淡淡地看著他。
“以你為餌是我的錯,可是我也是不得已。趙良娣為世家
之女,父兄悉是重臣,我得有一個正當的名義才能除去她。趙家
和高相狼狽為奸,陛下亦為高黨掣肘,所以才下決心替陳家翻
案,陳氏舊案一旦重新開審,勢必可以拔除高於明??趙良娣又
陷害你??我隻能先將計就計??現在你放心吧,事情已經結束
了??”
他說的話太複雜了,我聽不懂。
他又講了許多話,大部分是關於朝局的。借著月娘家中十
年前的冤情,一路追查,現在高家已經被滿門抄斬,趙家亦已經
伏誅,趙良娣毒殺緒寶林,卻陷害我的事情也被徹底地揭露,她
被逐出東宮,羞憤自儘??高家以前是擁護皇後的勢力,皇後被
廢後,這些人又試圖讓高貴妃來重新爭取後位。趙家更是蠢蠢欲
動,這些人從前都曾幫助皇後暗算他的生母。後宮永遠重複著這
樣的勾心鬥角與陰謀暗算??他替他的母親報了仇,他將二十年
前的人和事一一追查出來,他這一生做的最得意的一件事情,也
就是如此吧?
什麼高相,什麼趙家,什麼顧劍,甚至還有月娘。
我聽不懂。
尤其他說到趙良娣時的口氣,就像碾死了一隻螞蟻一般輕描
淡寫。
他與之恩愛了三年的女人,他曾經如珠似寶的女人。
竟然全是演戲?
竟然連半分恩情都沒有?
從前我很討厭趙良娣,尤其她誣陷我的時候。可是這一刻,
我隻覺得她好生可憐,真的是好生可憐。
李承鄞的心,一定是石頭刻成的吧。莫說是一個人,就算是
一隻貓,一隻狗,養了三年,也不忍心殺死它吧??我以為三年
了,事情會有所改變,可是唯一沒有變的就是他。不管他是不是
曾經跳進忘川裡,不管他是不是忘了一切,他都永遠不會忘記他
的權力,他的陰謀。他總是不惜利用身邊的人,不惜利用情感,
然後去達成自己的目的。
他竟然伸了伸手,想要摸我的臉。
我覺得厭惡:“走開!”
李承鄞道:“他們不會傷到你的,他們都是羽林郎中的神
射手,裴照親自督促,那些箭全落在你身邊,不會有一支誤傷到
你。我不該拿你冒險,其實我心中好生後悔??”
“那阿渡呢?”我冷冷地看著他,“阿渡若是同顧劍一起死
了??”
他又怔了怔,說道:“小楓,阿渡隻是個奴婢??”
我“啪”一聲打在他臉上,他亦沒有閃避,我氣得渾身發
抖:“她拿自己的命護著我,她千裡迢迢跟著我從西涼來??阿
渡在你眼裡隻是個奴婢,可在我心裡她是我姐妹。”我想到顧
劍,想到他為了救阿渡而死,想到他說,他說他可不能再讓我傷
心了。連顧劍都知道,如果阿渡死了,我也會傷心而死的。
李承鄞伸出手來,抱著我,他說:“小楓,我喜歡你。那天
我生著病,你一直被我拉著手,直到發麻也不放開,那時候我就
想,世上怎麼有這麼傻的丫頭,可是我沒想過,我會喜歡你這個
傻丫頭。你被刺客抓走的時候,我是真的快要急瘋了??那時候
我想,若是救不回來你,我該怎麼樣??我從來沒有怕過??可
是你回來了,你說你喜歡顧小五,我知道顧小五就是顧劍,我嫉妒得快要發了狂。對,我不願留他性命,因為他不僅僅是刺客,
還是顧小五。現在顧小五已經死了,是我不對,我不應該殺他,
可是小楓,我是不得已,從今後再沒有人能傷害你,我向你保
證,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我的眼淚掉在我自己的手背上,我怎麼這樣愛哭呢?
三年前我從忘川上跳下去的時候,萬念俱灰,我隻想永遠地
忘記這個人。我終於真的將他忘了,我隻記得嫁給李承鄞之後的
事情,他是那樣英俊,那樣溫文儒雅,那樣玉樹臨風。那時候我
一心一意盼著他能夠喜歡我,哪怕他能偶爾對我笑一笑,亦是好
的。
現在他將我抱在懷裡,說著那樣癡心的話,可是這一切,全
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搖了搖頭,將自己的手從他手裡抽出來:“他不是顧小
五,顧小五早就已經死了。”
李承鄞怔怔地瞧著我,過了好半晌才說:“我都已經認錯
了,你還要怎麼樣?”
我覺得疲倦極了,真的不想再說話,我將頭倚靠在柱子上:
“你原來那樣喜歡趙良娣,為了她,天天同我吵架。可是現在卻
告訴我說,你是騙她的。你原來同高相國來往最密切,現在卻告
訴我說,他大逆不道,所以滿門抄斬??你原來最討厭我,口口
聲聲要休了我,現在你卻說,你喜歡我??你這樣的人??叫我
如何再信你??”
李承鄞停了一停,卻並沒有動:“小楓,我是太子,所以有
很多事情,我是不得已。”
我突然笑了笑:“是啊,一個人若是要當皇帝,免不了心硬
血冷。”
當初顧劍對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渾沒半分放在心上,現在
我終於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