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東宮 匪我思存 2688 字 1個月前

我悄悄告訴他:“我家大人,是金吾將軍裴照。”

師爺一臉的恍然大悟,甚至背過身子,暗暗朝我拱了拱手,

低聲道:“原來是裴大人手下的羽林郎,怪不得如此了得。”

羽林郎那群混蛋,我才不會是跟他們一夥兒的呢!不過這話

眼下可不能說,中原有句話說的好:好漢不吃眼前虧。

師爺走回案後去,附在縣令耳邊嘰裡咕嚕說了一通。

萬年縣縣令的臉色隱隱變得難看起來,最後將驚堂木一拍:

“既然是金吾將軍的人奉命行事,那麼有請裴將軍來此,做個公

證吧!”

我身子一歪,沒想到縣令會來這麼一招,心想要是裴照今日

當值東宮,這事可真鬨大了。他如果不來,或者遣個不知道根底

的人來,我可慘了,難道說真要在這公堂上打一架,而後逃之夭

夭?

後來裴照告訴我,我才知道,萬年縣縣令雖然隻是七品官

兒,可是因為是天子腳下皇城根前,乃是個最棘手不過的差事。

能當這差事的人,都是所謂最滑頭的能吏。萬年縣縣令被我們這

樣一鬨,收不了場,聽說我是裴照的人,索性命人去請裴照。官

場的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哪怕裴照給我講上半晌,我也想不明

白。

湊巧今天裴照沒有當值,一請竟然還真的請來了。

今天裴照沒穿甲胄,隻是一身武官的製袍。我從來沒有看他

穿成這樣,我從前和他也就是打過幾次照麵而已,大部分時間都

是他在東宮當值,穿著輕甲。所以他走進來的時候,我都沒大認

得出來他。因為他的樣子跟平常太不一樣了,斯文得像個翩翩書

生似的。他見著我和阿渡,倒是一點兒也不動聲色。萬年縣縣令早就

從座位上迎下來,滿臉堆笑:“驚動將軍,實在是萬不得已。”

“聽說我的人將一個無辜孩子推下河去,我自然是要來看一

看的。”

“是是!將軍請上座!”

“這裡是萬年縣縣衙,還是請你繼續審案,本將軍旁聽就

好。”

“是是!”

萬年縣縣令將原告被告又從頭問了一遍。

我覺得真真無趣。

尤其聽那縣丞說道:“人本自私,最為惜命,你與他素不相

識,又不識水性,卻下水去救他,不是心虛是什麼?若不是你推

下去的,又何必心虛,既然心虛,那麼必是你推下去的無疑!”

我再次朝他大大地翻了個白眼。

最後還是那倆孩子一口咬定是我把人推下水,而我則斷然否

認。

萬年縣縣令故意為難地問裴照:“裴將軍,您看??”

裴照道:“我可否問那孩子幾句話。”

萬年縣縣令道:“將軍請便!”

裴照便道:“還請大人將那小女孩先帶到後堂去,給她果餅

吃,等我問完她哥哥,再教她出來。”

萬年縣縣令自然連聲答應,等小女孩被帶走,裴照便問那落

水的孩子:“你適才說,你蹲在水邊玩水,結果這人將你推落河

中。”

那孩子並不膽怯,隻說:“是。”

“那她是從背後推你?”

“是啊。”

“既然她是從背後將你推下河,你背後又沒有眼睛,怎麼知道是她推的你而不是旁人?”

那孩子張口結舌,眼珠一轉:“我記錯了,他是從前麵推的

我,我是仰麵跌下河去的。”

“哦,原來是仰麵跌下河。”裴照問完,便轉身道,“縣令

大人,帶這孩子去換件衣服吧,他這身上全濕透了,再不換衣,

隻怕要著涼受病。”

縣令便命人將落水的男孩帶走,裴照再令人將女孩帶到堂前

來,指了指我,問道:“你看著這個人把你哥哥推下河去了?”

“就是他!”

“那你哥哥蹲在河邊玩,是怎麼被她推下去的?”

“就那樣推的呀,他推了我哥哥,哥哥就掉河裡了。”

裴照問:“她是推的你哥哥的肩膀,還是推的你哥哥的背

心?”

小女孩想了片刻,很有把握地說道:“他推我哥哥的背。”

“你可想清楚了?到底是肩膀,還是背心?”

小女孩猶豫了一會兒,說道:“反正不是肩膀就是背,哥哥

蹲在那裡,他從後頭走過去,就將哥哥一把推下去了。”

裴照朝上拱了拱手:“大人,我問完了。兩個孩子口供不

一,前言不搭後語,疑點甚多,請大人細斷。”

萬年縣縣令臉上早已經是紅一陣白一陣,連聲道:“將軍說

的是!”連拍驚堂木,命人帶了男孩上來,便嗬斥他為何撒謊。

那男孩起先還抵賴,後來縣令威脅要打他板子,他終於哭著說出

來,原來他父母住在河邊,常做這樣的圈套。

他與妹妹自幼水性便好,經常假裝落水誆得人去救,等將他

們救起來,便一口咬定是被人推下河去的,賈氏夫妻便趁機訛詐

錢財,一般救人的人百口莫辯,自認晦氣,總會出錢私了。沒想

到我今天硬氣,非得上衙門裡來,進衙門賈氏夫妻倒也不怕,因

為大半人都覺得小孩子不會撒謊,更不會做出這樣荒謬的圈套。我在一旁,直聽得目瞪口呆,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父母,

更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圈套。

裴照道:“現下真相大白,我的部下無辜救人反倒被誣陷,

委實冤枉,大人斷清楚了,本將軍便要帶走這兩人了。”

縣令臉有愧色,拱手道:“將軍請便。”

我卻道:“我還有話說。”

裴照瞧了我一眼,我上前一步,對縣令道:“你適才說道,

人本自私,最為惜命,我與這孩子素不相識,又不識水性,卻下

水去救他,不是心虛是什麼?這句話大大的不對!我舍命救他,

是因為他年紀比我小,我以為他失足落水,所以沒有多想。愛護

弱小,救人危難,原該是所謂正義之道。你自己愛惜性命,卻不

知道這世上會有人,危難當頭不假思索去搭救其他人。你原先那

樣糊塗斷案判我罰錢,豈不教天下好心人齒寒,下次還會有誰

挺身而出,仗義救人?我不敢說我做了如何驚天動地的事,但敢

說,我無愧於心。告訴你,這次雖然遇上了騙子,下次遇上這樣

的事情,我還是會先救人!”

我轉身往外頭走的時候,外頭看熱鬨的百姓竟然拍起巴掌

來,還有人朝我叫好。

我滿臉笑容,得意揚揚朝著叫好的那些人拱手為禮。

裴照回頭瞧了我一眼,我才吐了吐舌頭,連忙跟上去。

他原是騎馬來的,我一看到他的馬兒極是神駿,不由得精神

大振:“裴將軍,這匹馬借我騎一會兒。”

出了公堂,裴照就對我很客氣了,他說道:“公子,這匹馬

脾氣不好,末將還是另挑一匹坐騎給您??”

沒等他說完,我已經大大咧咧翻身上馬。那馬兒抿耳低

嘶,極是溫馴。裴照微微錯愕,說道:“公子好手段,這馬性子

極烈,平常人等閒應付不了,除了末將之外,總不肯讓旁人近

身。”“這匹馬是我們西涼貢來的。”我拍了拍馬脖子,無限愛惜

地撫著它長長的鬃毛說道,“我在西涼有匹很好的小紅馬,現在

都該七歲了。”

裴照命人又牽過兩匹馬,一匹給阿渡,一匹他自己騎。我看

他翻身上馬的動作,不由得喝了聲彩。我們西涼的男兒,最講究

馬背上的功夫,裴照這一露,我就知道他是個中好手。

因為街上人多,跑不了馬,隻能握著韁繩緩緩朝前走。上京

繁華,秋高氣爽,街上人來人往,裴照原本打馬跟在我和阿渡後

頭,但我的馬兒待他親昵,總不肯走快,沒一會兒我們就並轡而

行。我歎道:“今天我可是開了眼界,沒想到世上還會有這樣的

父母,還會有這樣的圈套。”

裴照淡淡一笑:“人心險惡,公子以後要多多提防。”

“我可提防不了。”我說道,“上京的人心裡的圈圈太多

了,我們西涼的女孩兒全是一樣的脾氣,高興不高興全露在臉

上,要我學得同上京的人一樣,那可要了我的命了。”

裴照又是淡淡一笑。

我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兒說錯話了,於是連忙補上一句:“裴

將軍,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是好人,我看得出來。”

“公子過獎。”

這時候一陣風過,我身上的衣服本來全濕透了,在萬年縣衙

裡糾纏了半晌,已經陰得半乾,可內衣仍舊還是濕的。被涼風一

吹,簡直是透心涼,不由得打了個噴嚏。

裴照說道:“前麵有家客棧,若是公子不嫌棄,末將替公子

去買幾件衣服,換上乾衣再走如何?這樣的天氣,穿著濕衣怕是

要落下病來。”

我想起阿渡也還穿著濕衣裳,連忙答應了。

裴照便陪我們到客棧去,要了一間上房,過了一會兒,他親

自送了兩包衣服進來,說道:“末將把帶來的人都打發走了,以免他們看出破綻漏了行跡。兩位請便,末將就在門外,有事傳喚

便是。”

他走出去倒曳上門。阿渡插好了門,我將衣包打開看,從內

衣到外衫甚至鞋襪,全是簇新的,疊得整整齊齊。我們換上乾衣

服之後,阿渡又替我重新梳了頭發,這下子可清爽了。

我打開門,招呼了一聲:“裴將軍。”

門外本是一條走廊,裴照站在走廊那頭。一會兒不見,他也

已經換了一身尋常的衣裳,束著發,更像是書生了。他麵朝著窗

外,似乎在閒看街景。聽得我這一聲喚,他便轉過頭來,似乎有

點兒怔怔地瞧著我和阿渡。

我想他大約在想什麼心思,因為他的目光有點兒奇怪。不過

很快他就移開了目光,微垂下臉:“末將護送公子回去。”

“我好不容易溜出來,才不要現在回去呢!”我趴到窗前,

看著熙熙攘攘的長街,“咱們去喝酒吧,我知道一個地方的燒刀

子,喝起來可痛快了!”

“在下職責所在,望公子體恤,請公子還是回去吧。”

“你今天又不當值。所以今天你不是金吾將軍,我也不是那

什麼妃。況且我今天也夠倒黴的了,差點兒沒被淹死,又差點兒

沒被萬年縣那糊塗縣令冤枉死。再不喝幾杯酒壓壓驚,那也太憋

屈了。”

裴照道:“為了穩妥起見,末將以為還是應當護送您回

去。”

我大大地生氣起來,伏在窗子上隻是懶怠理會他。就在這時

候我的肚子咕嚕嚕響起來,我才想起自己連午飯都沒有吃,早餓

得前胸貼後背了。裴照可能也聽見我肚子裡咕咕響,因為他臉紅

了。本來他是站在離我好幾步開外的地方,但窗子裡透進的亮光

正好照在他的臉上,讓我瞧了個清清楚楚。

我從來沒看過一個大男人臉紅,不由得覺得好生有趣。笑道:“裴將軍,現在可願陪我去吃些東西?”

裴照微一沉吟,才道:“是。”

我很不喜歡他這種語氣,又生疏又見外。也許因為他救過我

兩次,所以其實我挺感激他的。

我和阿渡帶他穿過狹窄的巷子,七拐八彎,終於走到米羅的

酒肆。

米羅一看到我,就親熱地衝上來,她頭上那些丁丁當當的釵

環一陣亂響,腳脖上的金鈴更是沙沙有聲。米羅摟著我,大著舌

頭說笑:“我給你留了兩壇好酒。”

她看到阿渡身後的裴照,忍不住瞟了他一眼,米羅乃是一雙

碧眼,外人初次見著她總是很駭異。但裴照卻仿佛並不震動,後

來我一想,裴家是所謂上京的世族,見慣了大場麵。上京繁華,

亦有胡姬當街賣酒,裴照定然是見怪不怪了。

這酒肆除了酒好,牛肉亦做得好。米羅命人切了兩斤牛肉來

給我們下酒,剛剛坐定,天忽然下起雨來。

秋雨極是纏綿,打在屋頂的竹瓦上錚錚有聲。鄰桌的客人

乃是幾個波斯商人,此時卻掏出一枚鐵笛來,嗚嗚咽咽地吹奏起

來,曲調極是古怪有趣。和著那丁冬丁冬的簷頭雨聲,倒有一種

說不出的風韻。

米羅聽著這笛聲,乾脆放下酒壇,跳上桌子,赤足舞起來。

她身段本就妖嬈柔軟,和著那樂曲便渾若無骨,極是嫵媚。手中

金鈴足上金鈴沙沙如急雨,和著鐵笛樂聲,如金蛇狂舞。那些波

斯商人皆拍手叫起好來,米羅輕輕一躍,卻落到了我們桌前,圍

著我們三個人,婆娑起舞。

自從離了西涼,我還沒有這樣肆意地大笑過。米羅的動作輕

靈柔軟,仿佛一條絲帶,繞在我的周身,又仿佛一隻蝴蝶,翩翩

圍著我飛來飛去。我學著她的樣子,伴著樂聲做出種種手勢,隻

是渾沒有她的半分輕靈。米羅舞過幾旋,阿渡卻從懷中摸出一隻篳篥塞給我,我心中頓時一喜,和著樂聲吹奏起來。

那波斯胡人見我吹起篳篥,儘皆擊拍相和。我吹了一陣子,

聞到那盤中牛肉的香氣陣陣飄來,便將篳篥塞到裴照手裡:“你

吹!你吹!”然後拿起筷子,大快朵頤吃起來。

沒想到裴照還真的會吹篳篥,並且吹得好極了。篳篥樂聲本

就哀婉,那鐵笛樂聲卻是激越,兩樣樂器配合得竟然十分合拍。

起先是裴照的篳篥和著鐵笛,後來漸漸卻是那波斯胡人的鐵笛和

著裴照的篳篥。曲調由婉轉轉向激昂,如同玉門關外,但見大漠

荒煙,遠處隱隱傳來駝鈴聲聲,一隊駝隊出現在沙丘之上。駝鈴

聲漸搖漸近,漸漸密集大作,突然之間雄關洞開,千軍萬馬搖旌

列陣,呐喊聲、馬蹄聲、鐵甲撞擊聲、風聲、呼喝聲??無數聲

音和成樂章,鋪天蓋地般襲卷而至,隨著樂聲節拍越來越快,米

羅亦越舞越快,飛旋似一隻金色的蛾子,繞得我眼花繚亂。

那樂聲更加蒼涼勁越,便如一隻雄鷹盤旋直上九天,俯瞰著

大漠中的千軍萬馬,越飛越高,越飛越高,大風卷起的塵沙滾滾

而來??等我吃得肚兒圓的時候,那隻鷹似乎已經飛上了最高的

雪山,雪山裡雪蓮綻放,大鷹展著碩大的翅膀掠過,一根羽毛從

鷹翅上墜下,慢慢飄,被風吹著慢慢飄,一直飄落到雪蓮之前。

那根鷹羽落在雪中,風卷著散雪打在鷹羽之上,雪蓮柔嫩的花瓣

在風中微微顫抖,萬裡風沙,終靜止於這雪山之巔??

篳篥和鐵笛戛然而止,酒肆裡靜得連外麵簷頭滴水的聲音都

聽得清清楚楚。米羅伏在桌上不住喘氣,一雙碧眸似乎要滴出水

來,說:“我可不能了。”那些波斯商人哄地笑起來,有人斟了

一杯酒來給米羅,米羅胸口還在急劇起伏,一口氣將酒飲儘了,

卻朝裴照嫣然一笑:“你吹得好!”

裴照並沒有答話,隻是慢慢用酒將篳篥拭淨了,然後遞還給

我。

我說:“真沒瞧出來,你竟然會吹這個,上京的人,會這個的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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