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罪己詔(1 / 1)

小閣老 三戒大師 1640 字 1個月前

所謂當局者迷,張居正和馮保身在局中,於巨大的利益誘惑之下,難免一時轉不過彎來。

但趙昊旁觀者清,卻看得清清楚楚。李彩鳳是什麼人物?那真不是什麼人物。她聰明固然聰明,但絕沒有真正政治家那種一旦下定決心,就要貫徹到底的堅定,何況對象還是她的親生骨肉。

所以她這次廢帝的企圖,與其說是擔心不合格的皇帝禍害了祖宗江山,不如說是因為對丈夫的怨念,和對長子不爭氣的傷心,以及偏愛小兒子的心情一並爆發之下,做出的衝動之舉。

陳太後那一攔,就應該能讓她冷靜很多了,意識到自己在小題大做了……雖然嘴上說是請張先生來拿主意,但張居正其實彆無選擇。

張相公可是受隆慶皇帝顧命之托,亦師亦父,傾注了全部心血培養萬曆長大。

有道是‘教不嚴、師之惰’,怎麼能不給皇帝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隻因一點‘小事’就同意廢帝呢?然後堂而皇之的繼續輔佐新君?讓天下人怎麼看他?

他們肯定會罵,原來張相公和皇帝的深厚感情都是裝出來的!難道張相公不應該先引咎自裁嗎?!

就是李太後事後冷靜下來,也會埋怨他為什麼沒攔著自己的。

對馮公公來說也是如此,其實他揭發皇帝昨晚的醜行,隻是想趁機除掉孫海、客用,還有那幾個圍在皇帝身邊的家夥罷了。

雖然馮公公是大內總管,但因為國舅李進舍身入宮的緣故,他對乾清宮和壽寧宮的人事安排是插不上手的。因為李太後雖然很信任他,但更信任為了幫襯自己,連小弟弟都不要的小弟弟。

尤其這一年多來,隨著皇帝和他越來越生分,甚至明顯躲著他開了。馮公公不會反省是因為自己逼太緊,隻會覺得是皇帝身邊的狗腿子在挑撥離間,跟自己爭寵。

所以他早就憋著壞,想找機會把孫海、客用幾個貨給收拾了。所以昨晚他告密,其實並不是衝著皇帝去的,隻是沒想到李太後一衝動,居然想要刪號重練。

這可把馮保嚇壞了,知道事情大條了,這要是讓萬曆查出來,還不恨死自己?所以才想一不做二不休,支持廢掉皇帝,重開小號。

但其實,馮保也麵臨與張相公同樣的困境,而且主仆比師徒更要講感情。萬曆皇帝可是在他脖子上長大的啊!

他要是自始至終不幫著勸阻廢帝,甚至暗中使壞,李太後心思細密,日後早晚會琢磨過味來的。到那時,張相公或許可以平安降落,他卻一定死無葬身之地。

兩人都絕頂聰明,根本不用趙昊開口提醒,稍一冷靜下來,就想清了此中利害。

“哎呀,咱家險些釀成大錯……”馮公公拍著額頭,一臉後怕道。

“亡羊補牢,為時不晚,亭林兄莫慌。”張居正歎了口氣道:“隻是孤,再沒有全身而退的機會了。”

“你是說,娘娘也是趁機將你的軍?”馮保醒悟道:“哎呀,看來她真打消了廢帝的意思!”

“唉……”張居正又長長一歎道:“看來娘娘是鐵了心讓孤‘春蠶到死絲方儘、蠟炬成灰淚始乾’了……”

“能得太後娘娘萬分倚重,是叔大兄八輩子的福分啊!”馮保真心豔羨道。

張居正的眼裡卻隻有掙紮無效後的死寂。

不能讓太後久等,也不能讓皇帝跪久了。張居正時隔多日重新穿上了朝服,便趕忙跟著馮保返回了紫禁城。

寧壽宮中,兩宮皇太後早已升座等候,聞聽通稟,馬上宣見。

李太後因為要接見外臣,又重新梳妝一番,穿起鳳冠翟衣,還化了淡妝。

隔著珠簾看到張相公款步進來,她忍不住心頭一陣燥熱。自從還宮之後,再不似從前那般可以日日相見了,太後自然十分想念。

“臣張居正拜見仁聖太後、慈聖太後!”張居正跪地行禮,沉聲問安。

李太後卻隻顧著看他,忘記了說話。

陳太後輕咳一聲,她才猛得想起今夕何夕,自己是誰在乾什麼。

“張先生平身吧,快賜座。”李太後趕緊道。

“臣不敢坐,臣是來向兩宮請罪的!”張居正摘下頭頂烏紗,重重叩首泣道:“是臣沒有教好皇上,有負太後啊……”

馮保也有樣學樣,跟著跪地道:“都是老奴這個大伴沒儘到職責,老奴願以死謝罪,隻求再給皇上一次機會!”

兩人這一請罪,兩宮太後都忍不住抹淚開了。

李太後帶著哭腔道:“那本宮的意思,你支不支持?”

“太後請恕罪,臣萬難從命!”張居正堅決搖頭道:“皇上禦極九載,早已四海鹹服、萬民擁戴!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可輕言廢立啊太後!”

“僅僅因為一時荒唐,犯了點兒小錯,構不成廢皇帝的理由的!”張相公

陳太後鬆了口氣,閉眼轉著念珠,暗念阿彌陀佛。

“何況皇上繼承了娘娘的宅心仁厚,英明睿斷,這些年銳意苦學、練習政務,已經有一代英主之相了!”張居正接著勸說道。

“相公太偏袒他了!朱翊鈞要是真像你說的那麼好,又怎麼會乾出那等……事體來呢?”李太後雖然仍用質問的語調,但聲音裡的怒氣卻衝淡了許多。

其實她又不是何嘗鬆了口氣?正如趙昊所料,讓陳太後一攔,李太後已經騎虎難下了。

關鍵是廢掉萬曆對她沒有任何好處。哪怕換上來的皇帝依然是她兒子,她也隻會落個無儘的痛苦。以李太後的精明算計,冷靜下來就開始後悔了,這種賠本的買賣怎麼能乾呢?

張居正的態度正是她想要的,她也正料到了有情有義、赤膽忠心的張相公,一定會救自己的學生,所以才會讓馮保請他來的。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便聽張居正振振有詞解釋道:“皇上年方十八,血氣方剛,被身邊奸佞引誘,犯這種錯誤很正常。但更應該看成是一種試煉,隻要知錯改錯就好,不能不給他改錯的機會啊,娘娘。”

“哦,這麼說相公年輕時也犯過這樣的錯了?”李太後的語氣愈發輕……鬆,陳太後全當沒聽見。

“臣慚愧……”張居正心說孤現在還在犯呢……

“姐姐,聽相公這麼說,本宮又對皇上有了點信心。”李太後倒也沒忘了身邊還有個電燈泡道:

“那就再給他一次機會?”

“好好。”陳太後謝天謝地,馬上也退一步道:“隻要不廢了他,妹妹怎麼處罰他,我都沒意見。”

“把皇上叫來吧。”李太後這才鬆口道。

很快,在奉天殿跪腫了膝蓋的萬曆皇帝,在李進的攙扶下,一瘸一拐進來。

雖然已經聽李進那意思,自己應該過關了。但他還是裝著誠惶誠恐的樣子,麻利的噗通跪在地上,低頭不敢看母後一眼。

“哼,幸虧你有個好老師!”便聽李太後冷聲道:“張相公和大伴以身家性命擔保你不會再犯,本宮才決定再給你一次機會!”

“多謝母後,多謝先生,多謝……”萬曆如蒙大赦,喜極而泣道:“我再也不敢了!”

不過他就是再不要臉,也不會跟自己的奴才道謝的。而且是狗奴才!

“皇上快請升座吧。”張居正忙朝馮保遞個眼色。

“皇上……”馮保上前剛要跟李進一起扶起皇帝來。

“且慢!”誰知李太後又出幺蛾子。

萬曆登時像泄了氣的皮球,又委頓於地了。

“張先生,看皇帝現在這樣子,你還敢堅持要功成身退嗎?”李太後一副吃定張居正的表情道。

“臣慚愧,臣不敢再說了……”張居正垂首道。

“所以你還得繼續替本宮管教皇帝,等他什麼時候徹底成為明君,你什麼時候再說退休的事吧!”李太後忍不住得意道。

張居正聞言麵色一白,這女人真是有小聰明無大智慧,這種時候說這種話,豈不讓皇上的感激蕩然無存,反而心生怨念?

就像皇帝是因為自己的緣故才受過似的……

這都哪跟哪啊?

可這時他也隻能硬著頭皮應道:“老臣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本宮不讓你死,你得好好活著。”李太後柔聲說一句,又冷冷對皇帝道:“托你師父的福,龍椅還是你來坐。”

“多謝母後,多謝先生……”萬曆忙道謝不迭。

“不過本宮都已經稟告祖宗了,也不能不做懲罰,就這麼算了!”卻聽李太後話鋒一轉道。

“唉,兒臣明白。”萬曆的臉登時又成了苦瓜:“不知母後準備怎麼罰我?”

“你宮裡的那些奸佞,本宮處置了幾個,但遠遠不夠,要把人全都換掉!”李太後沉聲道。

“哎哎,換掉換掉……”萬曆忙點頭不迭,都這種時候了,當然是死道友不死貧道了。

“還有,你寫個《罪己詔》吧,本宮看書上說,犯了錯的皇帝都寫這個。”李太後便道:“把自己犯的錯,跟列祖列宗一五一十說清楚,保證下不為例。也讓天下人做個見證!怎麼樣,姐姐?”

最後一句自然是問陳太後的,陳太後有言在先,自然沒法說不。便道:“都依你。”

“唉……”萬曆垂頭喪氣應下,他娘不知道《罪己詔》的分量,還以為就是寫個檢查呢。

他倒是很清楚,可唯恐再生枝節,萬不敢說個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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