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台彈劾他老師的奏章,名叫《懇乞聖明節輔臣權勢疏》。
聽聽這名字吧,多勁爆。奏疏的內容更是勁爆,一共羅列了六大罪狀:
其一,高皇帝鑒前代之失,不設丞相,文皇帝始置內閣,參預機務。二百年來,即有擅作威福者,尚惴惴然避宰相之名而不敢居,以祖宗之法在也。然而張居正公然以宰相自處,自高拱被逐後,擅威福者三四年矣。
其二,高皇帝強調六科對六部的監察,故而六科直接向皇帝負責,以保持監察係統的獨立性。然而張居正施行考成法以來,卻讓六科向內閣負責,讓朝廷的監察係統變成了內閣的下屬。
其三,張居正結黨營私,排除異己。所有他的同鄉故舊,都得享高位。他的姻親趙守正,不過隆慶二年的進士,如今居然當上正三品詹事府詹事!而那些不肯依附他的人,故相高拱提拔起來的人全都被趕出了朝廷。
其四,張居正大搞迷信,附會祥瑞。為固寵還巴結後宮,進獻什麼《白燕詩》,為天下恥笑。
其五,他倚仗權勢,目無皇室。因為舊怨打擊報複、逼死遼王,還霸占了遼王府為私宅。
其六,他生活奢侈貪汙腐敗。張家原先是個普通家庭,他爺爺是遼王府的護衛,他爹不過是個落魄秀才,然而自打他當了首輔,張家已經富甲全楚,每天跑官送禮的絡繹不絕、夜不閉戶,至於掠奪民財、欺男霸女的事情,更是數都沒法數……
劉台最後說,這些事天下皆知,在朝臣工,莫不憤歎,而無敢為陛下明言者,蓋因張居正積威之劫也!居正是我的老師,對我恩重如山。我今天站出來攻擊他,是因為忠於陛下,不得不拋棄私恩。願陛下察臣愚忠,抑損相權,不要重演霍光舊事,臣死且不朽!
~~
這份彈章切中要害,幾乎句句暴擊,其中最致命的兩點指控,一、張居正借改革之名恢複丞相之實,嚴重踐踏了太祖祖訓;二、張居正欺皇帝年幼,擅權專政,儼然視自己為天下主宰。
此外,還有一條極為隱晦卻同樣致命的攻擊,就是提及張居正所做的《白燕詩》。
那是那年太後壽辰,恰好翰林院飛來一雙罕見的白燕。
因為有‘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的典故,說的是一個叫簡狄的女人,吞服‘玄鳥’也就是燕子下的蛋後,懷孕生下一個兒子叫契。契,即是閼伯,就是傳說中的商之始祖。張居正便作了幾首《白燕詩》,獻給太後賀壽,將她比作‘簡狄’。
這本是很平常的阿諛,但架不住可架不住文人瞎琢磨啊,居然從裡頭品嘖出了些曖昧的情愫。
因為其中一首曰‘白燕飛,兩兩玉交輝。生商傳帝命,送喜傍慈闈。有時紅藥階前過,帶得清香拂繡闈。’
你看那‘成雙成對的兩隻白燕子,從我階前的花叢飛過,把我院子的花香帶到你的閨房……’這尼瑪就是公然調情啊!
太上皇可還沒駕崩呢,當朝首輔就給他戴綠帽,讓皇帝怎麼忍得了?
毫不誇張的說,劉台這道彈章,一下子將張居正逼到了危險的處境中。
當時萬曆皇帝已經十四歲了,不再是個孩子了,你說他看到這樣一份彈章,會是怎樣的心情?這樣都不處理張居正,豈不顯得他太窩囊了?
而且這還是學生抱著同歸於儘的心情,彈劾自己的老師,非但讓可信度大增,還帶有強烈的暗示——張居正的所作所為連他的門生都看不下去了。那些反對他的勢力,還不趕緊群起而攻之?
幸好小皇帝還是個媽寶,讓李太後一通眼淚就搞得方寸大亂,加上又對張師傅依賴慣了,哪還顧得上細品此中三味?這才讓劉台犧牲自我打出的這記重拳落了空。
張居正雖然丟儘了臉麵,但還不至於亂了陣腳,他冷靜下來後,感覺事情沒那麼簡單。
他與李義河等一乾黨羽仔細推敲,愈發覺得此中必有蹊蹺——自己下旨斥責劉台,將他召回京城,事態完全沒到不可轉圜的地步。
那劉台正常的反應,不應該是趕緊來求自己原諒嗎?犯得著跟自己同歸於儘嗎?哪怕他什麼都不乾呢,結局也會比現在好很多。劉台又不傻,怎麼會乾這種損人又害己的事情呢?
張相公察覺到了陰謀的氣息。
待那劉台被押解進京、投入詔獄後,張居正決定親自到北鎮撫司見他一麵。
張居正這時候,已經完全恢複了大明攝政該有的氣度。他也沒罵劉台忘恩負義,也懶得問他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隻是平靜的說,馮公公和我商量著,判你廷杖一百,發配遼東充軍。
劉台登時就嚇尿了。廷杖還好說,那是言官的勳章啊。可後一條還不如殺了他!他在遼東作威作福,很多人都恨得牙根癢癢,要是落在他們手裡,肯定要被活活羞辱致死的。
張居正又話鋒一轉道,但你不義、我不能不仁,隻要你跟我說實話,為什麼要背刺為師,我可以格外開恩,讓你平安回家。
從沈陽到京師,全程一千四百裡,又是冰天雪地的,一路上還有錦衣衛‘細心照料’,劉台早就被折磨的沒了骨氣。他噗通就給張居正跪下,哭著說自己被人給騙了。
起先他接到聖旨訓斥時,也隻是覺得羞憤難當、沒臉見人之類,滿心想的還是回京後如何求老師原諒,說自己是被張學顏他們坑了雲雲。
然而這時,自己的幕友提醒說,事情可能沒他想的那麼簡單,此去京城很可能是入龍潭虎穴。
劉台吃驚問這是為何。幕友告訴他,就在不久前,因為河南道禦史傅應楨上疏攻擊一條鞭法,並以王安石影射張相公,惹惱了張居正。張相公上奏小皇帝,把傅應楨革職查辦,並試圖通過他,將朝中反對改革的小團體揪出來。
劉台恰好跟傅應楨是多年好友,兩人還都曾是守舊派頭領葛守禮的部下。這讓劉台頓時驚出一身冷汗,覺得張相公這次小題大做,是因為他把自己定為傅應楨的同黨,決定要對自己下狠手了。
在極度的恐慌下,他被那位幕友一番煽動便昏了頭,決定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為強的!
就連那份刀刀見血的彈章,都是那位幕友捉刀的……
“你那個幕友現在何處?”張居正恨不得抽死這蠢貨,人家讓你去死你也去啊?
“錦衣衛上門之前,他就不告而彆了……”劉台哭道。
“他家在哪裡?可有親人在京城?”張居正追問道。
“他是傅應楨推薦給我的,因為是遼東人氏,我沒多想就用了……錦衣衛尋他老家鐵嶺,卻發現查無此人。”劉台臉色蠟黃道。
張居正反複盤問,發現這二百五確實隻是被人利用,隻能讓馮保將審訊重點轉回傅應楨身上,然而傅應楨居然死在了牢裡。他那幫同年為此還大鬨一場,控訴東廠酷刑害死官員,讓繼續順著傅應楨追查變得十分困難。事情最後也隻能不了了之了。
但這件事給張相公敲響了警鐘。尤其是在處置劉台和傅應楨的過程中,很多與他們不相乾的官員,紛紛上書營救,甚至喊出了‘全輔臣不如全諫臣’、‘護國體重於護國老’的口號。
這讓張居正如芒在背、夜不能寐。他寧肯傅應楨、劉台這些人背後,是有覬覦自己位置的大佬在指使。張相公曆經三朝雲詭波譎、你死我活的朝爭,見多了這樣的權力鬥爭,也不認為誰能贏得了自己。
他怕的是背後沒人指使,大家不約而同的覺得,事情就該這麼辦。那樣麻煩才大條了!
因為那意味著,他跟大明最強大的一股力量,站在了對立麵上。
不是葛守禮、不是高拱,也不知比什麼山西幫、江南幫強大多少——它是文官集團的群體意誌!
這股力量深藏不露,甚至無影無形,卻又深刻的影響著大明的走向,所有與它相悖的行為,都會遭到強力的糾正;所有膽敢挑戰他的人,都會被無情抹殺。就連皇帝也不例外……
雖然誰也沒有證據,但當你站在權力巔峰,以為可以按自己的意誌去改變這個國家時,就會清晰的感受到它的存在。
當年的正德皇帝、嘉靖皇帝全都感受過它的厲害,前者丟了命,後者險些丟了命。到了隆慶皇帝就直接躺平,以求安全過關了……
如今萬曆皇帝尚未親政,自己這個權力比皇帝還大的攝政,感受到這股力量的敵意,也是理所當然。
文官集團為什麼對他有敵意,他們的意誌又導向什麼方向,張居正一清二楚。因為他曾經也是這個集團中的一份子,而且是那種影響力極大的因子,他太清楚這些滿嘴仁義道德、忠君愛國,心底卻自私自利、隻考慮自家得失的家夥,想要的是什麼了。
他們就希望他放棄改革,結束考成法,打消全國清丈田畝,推行一條鞭法的念頭。因為那些都損害到他們的利益,讓他們很不舒服。
可他給不了,因為過去二百年,他們是越來越舒服了,可這個大明朝和億萬百姓卻越來越不舒服了!要想讓這個國不亡,想讓百姓的日子過得下去,也隻能讓他們不舒服了!
為此,就是跟全體文官都站在對立麵,他也在所不惜!
但張居正也是人,他縱使不乏‘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可心理壓力也就可想而知。
這時候,一隻通體白褐色的神龜現世,對他鼓舞可謂巨大的。也一定能堵住悠悠眾口,讓那些反對他的人都閉嘴!
因為他本名叫張白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