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李時珍的化驗結果出來,就可以確診了。
他從皇帝的膿血中,除了發現大量的被江南醫院命名為‘佛郎機病原體’的梅毒螺旋體外,還有大量的金黃色葡萄球菌、溶血性鏈球菌等,所以皇帝其實是楊梅瘡合並一係列化膿性炎症了。
雖然查閱內起居注和太醫院醫案的要求被拒絕,但萬密齋和李時珍還是能憑借豐富的經驗、科學的化驗結果和馮公公提供的問詢口供,大體倒推出皇帝發病的過程:
佛郎機病原體進入人體之後,通常會有二三十天左右的潛伏期,以皇帝正月下旬的開始發病的時間來計算,所以他感染的時間應該在去年臘月下旬。
通常來講,第一期的佛郎機病是不足以致命的。但皇帝身子骨被酒色掏空了,十分虛弱,自身免疫力十分低下,導致佛郎機病原體在體內迅猛繁殖。可太醫完全沒往這個病上想,隻以皇帝是操勞過度、又濫用補藥導致上火的結果。所以隻開了些清熱解毒下火的藥,非但沒有效果,還把治療的黃金時間都耽誤了。
等到上月廿二,皇帝再次病倒時,佛郎機病已經發展到了第二期。其實這時候太醫已經診斷出是什麼病了,但他們沒有把握治愈此病,也不敢擔責任用虎狼之藥。結果讓皇帝的病繼續發展,導致身體多處合並感染,整個人慘不忍睹了。
“也就是說,佛郎機病隻是誘因,要命的是感染。下一步就是敗血性休克、多重器官衰竭,連命都保不住了……”李時珍摘下手套,一邊用大瓶的酒精給雙手消毒,一邊淡淡道:“所以現在最重要的是抗感染治療,如果能成功,說不定還能有幾年聖壽。”
“如何治療呢?”趙昊心情沉重的問道。
“傳統療法無非就是防風通聖散加減。”萬密齋便緩緩答道。皇帝的病情雖凶猛,但並不是什麼疑難雜症,所以治療方案也很清楚。“再結合新醫學的抗菌抗病毒治療,應該很快就會見效。”
“嗯。”李時珍認同的點點頭道:“其實不管傳統還是科學,這病關鍵就在一個‘毒’字上。毒邪不祛則諸症難平。從這點來說,太醫院那幫廢材所用清熱解毒涼血瀉火諸法,並非不對證,隻因攻逐邪毒之力不專,蕩泄火毒之途不暢,所以沒什麼卵用。”
“不錯,此病宜急攻毒蕩濁,頓挫毒勢,方可拔除病根。所以防風通聖散不能遣用原方,此時非速攻則難扼病勢啊。”萬密齋又細細推敲道:“我欲於原方減去芎、歸、桔、術,加用葛根、羌活、青蒿。”
“這樣疏風解毒變為了發汗排毒。”李時珍點點頭,提筆記下萬密齋的方子。
“不錯,還要重用硝、黃,將通裡散熱變成攻下熱毒,從而使之成為一個專攻邪毒之劑。”萬密齋最後確定了藥方,然後未免生出扁鵲之歎道:“若早一個月,僅用此方便足夠了。”
“是啊,不過輔以大蒜素注射一療程,當能解毒……”李時珍寫完最後一個字,擱下筆對趙昊道:“如果還不行,就得動用你的保命神器了。”
“嗯。”趙昊點點頭,背著手在堂中踱步許久,方問道:“如果用了青黴素,可以確保皇上痊愈嗎?”
江南醫學院在隆慶四年就已經培養出了青黴素,但產量十分感人,除去試驗所用之外,目前也就培養出夠救治一到兩個危重病人的劑量。因其太過珍貴,被集團董事會定為最高級管製藥品,除了救治趙昊本人外,使用前必須得到趙公子批準。
“這個誰知道呢?”李時珍一攤手道:“但可以確定的是,到時候如果青黴素也沒用的話,那就徹底沒救了。”
“明白了。”趙昊點點頭,神情淡定道:“把它寫進處方。”
“嗯?”李時珍露出一絲訝異,但他很快提醒自己,老子隻是個莫得感情的工具人,便重新提起筆來,在處方最後加了一句。
吹乾墨跡之後,兩位院長便起身出去複命了。
趙昊站在耳房門口,看著他們走向聚景閣的背影,自嘲的笑了……
他在來時路上百般糾結,甚至昨晚都徹夜難眠,千頭萬緒彙成一句話,就是給不給皇帝用青黴素?
以趙昊那淺薄的醫學常識,也知道青黴素是治療梅毒的特效藥。就算不能徹底根除,也能給皇帝延壽幾年的。
然而那樣的話,高胡子又要囂張幾年了,恐怕嶽父大人還有馮公公的好日子就要推遲幾年了……自己和江南集團不想繼續被打壓的話,就隻有起來跟高胡子鬥法了,那無疑會平添許多變數。趙昊倒不怕鬥爭,與人鬥其樂無窮嘛。但那樣會讓他的大預言術基本失效的……雖然他已經在努力避免使用大預言術了,但‘有卻不用’和‘沒有’,是兩個概念好嗎?
所以‘救還是不救’,這是個讓趙公子十分糾結的大問題。他一度以為自己會選擇袖手旁觀,讓曆史按照預定的軌跡發展,然而當他來到清河縣,站在聚景閣外時,心裡的種種算計卻都變得無足輕重了。
當他聽完了兩位大夫的診斷治療方案後,幾乎毫不猶豫的便做出了決定。
儘管那個決定,可能會帶來嚴重的後果。
但他不能因為還沒發生的事情,就見死不救啊。
見死不救,眼下自己這關就過不去。還談什麼將來?
事到臨頭,反而決定就這麼簡單……
‘本公子還真不是個能乾大事的人啊……’趙公子不禁暗暗自嘲。心說對不起了嶽父,我們可能需要努努力,把高胡子趕下台去了。
或者努努力,成為高閣老的狗狗……
無論如何,終於做了決定的趙公子渾身輕鬆,也從耳房走去了葡萄架下,跟邵大俠在一具秋千前小聲聊起來。
邵芳告訴他,他們那邊十八位大夫吵了半天……哦不,經過熱烈的討論,也終於拿出了治療方案。這會兒,由徐春甫和馬銘鞠也進去聚景閣彙報去了。
兩宮會在簾後聽稟,並最終做出決定。
隻是兩宮不便發問,當然也問不明白,所以由高閣老和太醫院的金院判來審核雙方的醫案,並給出評價,最後請兩宮定奪。
趙昊心說,不愧是內閣大學士,給皇上治個病,也要搞票擬那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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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聚景閣堂中,‘宅仁醫會’的兩位名醫在講解他們的醫案。
其中馬銘鞠在治療楊梅瘡方麵經驗十分豐富,這醫案便以他的處方為主。他們給出的是先內服‘三黃敗毒散’,外用‘白杏膏’塗抹在潰爛處。用三黃敗毒散十數劑後,再以‘身臥煙霞’之法熏蒸,當可大好。
金院判聽得連連點頭,心說這馬銘鞠果然名不虛傳,出手不凡。
其實金院判本身水平還是有的,隻是在宮裡,有些事比人的死活更重要,哪怕是皇帝的死活。是以他束手束腳,明知道該怎麼治,為了尊者諱他也不敢用藥。因為太醫院所有醫案都要歸檔作為史料的。後人一查不就什麼都明白了?
他挺羨慕這些民間的大夫的無拘無束,或者說不知死活的……
待馬銘鞠這邊稟報結束,便輪到萬密齋和李時珍了。兩人呈上方才開好的處方,並由李時珍做了講解,內容與之前對趙昊說的大體一致。
等他說完,高拱便對金院判道:“你來評判一下吧。”
“是。”金院判忙恭聲應下,字斟句酌道:“兩邊名醫的診斷大差不差,都認為皇上是熱邪化火,火熾成毒,毒勢囂張,充斥表裡,熾盛燔灼,烈於氣分,犯及營分之氣營兩燔證。其著眼也都在祛毒上,應該說從這點上都沒錯。”
高拱微微點頭。
珠簾後的兩宮娘娘也緊張的拉住了手,期待著有藥到病除的方子出現。
“至於治療上,宅仁醫會的方子先後治則、表裡同治,看上去還是很周全的,挑不出毛病來。”金院判頓一下,接著道:“至於江南醫院的方子,大約能看出是防風通聖散的加減,不過重用硝、黃,是不是猛了些?”
“亂世用重典嘛,不猛一點怎麼能拔去邪毒?”李時珍忍不住搶白一句。他最看不管太醫院的一點,就是用藥從來四平八穩,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隻要吃不死人就好,至於治不治病,從來不是優先考慮的事兒。
“這個先不論。”金院判擺擺手,拿著他開的處方念道:“那給大蒜素靜脈注射是什麼情況?青黴素注射又是何物?”
“類似於打金針,隻是將針頭改為空心,把藥物直接打入病患血管中。”李時珍解釋道。
“血管又是何物?”金院判越聽越糊塗。
李時珍和萬密齋對視一眼,就知道壞菜了。
在以保守著稱的太醫院麵前,當你需要先向評審方科普新知識時,就不要指望自己的方案能勝出了……
ps.這更算是昨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