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窗外,嶺南獨有的水蒲桃樹,生著茂密的濃綠葉片,樹冠又大又寬,就像一柄打傘,為病房中的遮住了午後的驕陽。
飯桌已經撤下,趙昊和兩位老潘大人一邊喝茶一邊探討著重開海上絲綢之路的大計。
“但想要將這百萬南洋潮人收為己用,也是很難的。”潘仲驂端起小小茶盅,呷一口化食的北苑茶道:“這些人在情感上天然與那些海商海盜更親近,對官府極不信任。而且大部分都紮根在南洋各國幾代人了,單靠艦隊恫嚇,作用也不大。”
“不錯,你船堅炮利又如何?人家幾年不下海,在當地一樣過得很好。”潘季馴也點頭道,他是大河派,對海洋派有點兒本能的偏見。
“不不,南洋已經不太平了。”趙昊卻搖搖頭,淡淡笑道:“根據呂宋站傳來的最新消息,西班牙人已經攻陷了馬尼拉,當地蘇丹蘇萊曼戰死。西班牙人占領馬尼拉後,又采取了高壓統治,當地漢人的日子已經很不好過了……”
前番趙昊結束試航,返回耽羅時,便接到江南商貿在宿務和馬尼拉的商站稟報,說西班牙人開始頻繁窺探馬尼拉,在澳門、安南、馬六甲等地,大肆購買軍事物資,招募土著士兵。種種跡象表明,他們即將對馬尼拉的小呂宋蘇丹國,發動一場入侵。
當趙昊抵達潮州時,又接到了最新的奏報——西班牙所謂‘菲律賓總督’黎牙實比,在墨西哥援軍的支援下,組成一支包括四百西班牙人,五艘大帆船在內的,兵力達兩千餘人,大小船隻二十三艘的艦隊,對馬尼拉發動了入侵。
在大明人看來,用僅僅兩千多人,而且其中大半是戰鬥力低下的土著雇傭兵,就想攻滅一個國家,簡直癡心妄想。
但那是大明閉關鎖國久了產生的錯覺。對付還未形成強大國家組織的南洋諸國,這隻兩千人的軍隊已經綽綽有餘了。
事實上,黎牙實比隻打算投入一半的兵力,來對付呂宋國的那些土人士兵。另一半兵力則用於防備葡萄牙和明朝大海主背後偷襲。尤其是澳門的葡萄牙人,對他們公然違反條約占領宿務,本來就懷恨在心了,現在見西班牙人得寸進尺,要徹底吃下呂宋島,難保不會跳出來,攪黃他們的好事。
至於更強大的明帝國?黎牙實比反而並不擔心,因為西班牙也同樣是個大帝國,所以他深知這樣的國家,做起決策有多遲緩。恐怕等明國研究決定,派出艦隊時,那呂宋蘇丹蘇萊曼的墳頭草,都要兩尺高了吧?
西班牙艦隊出海後不久,又遭遇了風浪,兩條船漏水返航,最終在馬尼拉灣的登陸不過880人。但那些小山般的巨艦,成排轟鳴的火炮,卻已經嚇得主和派的酋長拉賈馬坦達,撤除防禦工事,舉白旗投降,讓西班牙人毫發無損地進入馬尼拉。
不過戰鬥並未結束。因為呂宋蘇丹蘇萊曼,已經先一步主動撤往北方,爭取時間聯合全部力量,向周邊國家和宗主國求援。
但計劃執行的並不順利,南洋各國都不願輕易得罪恐怖的佛郎機人……他們無法區分西班牙和葡萄牙人,所以將其混為一談。
這樣也沒什麼錯,因為他們本就是一丘之貉,隻不過前者強一點所以更凶殘直接,後者弱一點,才會更多的采用些手段迂回罷了。
大明倒是不怕西班牙,可怕麻煩啊。而且北京的朝廷素來對吸引閩粵百姓棄家遊海、逃離王化的呂宋國很有意見。甚至將西班牙的入侵,視為一種對叛逃者和窩藏者的懲罰,怎麼可能會派兵援助呢?
外援斷絕,蘇萊曼隻能靠自己人,然而呂宋島上各部土著一盤散沙,動員力低下的令人發指。最終蘇萊曼使出渾身解數,也隻不過招募了兩千人罷了。
比起兵力的不足,武器裝備上差距就更讓人絕望了。呂宋土著所謂的戰船,最大也就是25米,而且船身細長,能搭載兩百多人。但其中百分之八十是槳手,隻有三四十個作戰的士兵。
這些士兵站在船中間的高台上,手持標槍、弓箭、飛鏢與敵人作戰,極為原始落後。跟他們一比,日本的水軍眾都是強大的無敵艦隊。
是以這是一場還沒開始,結局便已注定的絕望戰爭。蘇萊曼帶著他的全部兵力,剛剛駛入馬尼拉灣,就遭到了西班牙艦隊的猛烈炮擊,損失十分慘重。
蘇萊曼卻依然下令艦隊繼續衝鋒,指望能逼近侵略者,利用兵力優勢展開白刃戰。
然而他並不知道,對手的海軍乃世界最強,根本不會給他任何機會。麵對這些不自量力的脆弱小船,西班牙的大帆船都不用開炮,直接搶上風張滿帆撞過來,就把這些土著輕鬆撞沉。
最終,蘇萊曼中炮而死,他的艦隊也全軍覆沒。為了震懾當地土著,黎牙實比下令將俘虜全部斬殺,頭顱掛在馬尼拉城中,以儆效尤。果然把當地人嚇得瑟瑟發抖,沒人敢再反抗侵略者。
然後,黎牙實比將總督府從宿務遷到了呂宋,並強令所有呂宋人改信天主教。這對當地土著來說也沒什麼,因為大食教在當地傳播時間還短,隻有上層貴族信了安拉,廣大下層平民還很不清真。所以黎牙實比殺光了膽敢反抗的上層,逼迫不敢反抗的上層改信,這事兒就搞掂了。
西班牙人最不放心的,是人數高達兩萬多的華人群體。這個群體以十分之一的人口,掌握著當地八成的財富。而且有強大的明帝國作後盾……這一點當然是黎牙實比的誤判,事實上大明將這幫海外漢人視為賊寇,恨不得除之而後快才對。
當然,華人是不會告知西班牙人這一點的,西班牙人侵占大明藩屬國自知理虧,也不會主動跟其宗主國對線,因此一直蒙在鼓裡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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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這個國家是很有意思的。”趙公子品著潮汕功夫茶,慢條斯理對兩位老潘大人道:
“他們雖然是最早開始大航海的國家,卻始終十分保守。不願金銀外流,不願被外國人賺取財富,懷著‘總有刁民想害朕’的心理,對一切外國人尤其是異教徒,極端的敵視和防備。所以當地華人的處境可想而知。”
“這什麼‘洗板鴨’不就是一壞事做絕的土豪劣紳嗎?”潘季馴哂笑一聲,不可思議道:“這種貨色都能建立日……日不落帝國?”
“一是占了個動手早。”趙昊笑道:“而且他們的軍隊是真的強,非但海軍強,陸軍也強。要想重開海上絲綢之路,他們就是我們必須要戰勝的敵人!”
“那就早點動手啊,趁著他們還立足未穩,把他們攆出呂宋去!”潘仲驂來到廣東後,才真切感受紅毛鬼已經距離大明有多近。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素來以德服人的老教授,自然也喊打喊殺起來。
“我也想啊,可哪有那麼容易?”趙昊兩手一攤道:“且不是咱們這支才組建兩年多的艦隊,是不是西班牙人的對手。就算我們能與之一戰,可根本不具備與之交戰的條件啊!”
“為什麼?”
麵對兩位老潘大人疑惑的目光,趙昊指麵前茶盤中最左邊的一個茶盞道:“我們的海警艦隊在耽羅島。”
又指著最右邊的一個茶盞道:“西班牙的艦隊在呂宋島,兩地相距超過四千裡的航程。”
然後他又指了指這兩個茶盞中間的茶壺、公道杯之類的器皿道:“中間有琉球、台灣……哦不,大員,還有在其間興風作浪的閩粵大海主們。不把這些勢力都擺平了,我們的艦隊如何南下?”
“呃……”兩位老潘大人咂咂嘴,不吭聲了。他們曾是大明官員,自然也會習慣性輕視海上的勢力。但這次曾一本遮天蔽日的艦隊,給他們的印象還不夠深刻的嗎?
得虧這次曾一本是揚短避長的攻城,要是跟如此龐大的艦隊在海上相遇,又會是什麼情形?光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栗吧?
“此外,對內對外,還都得師出有名。”趙昊又歎口氣,有些頭大道:“對外,呂宋不是敵對狀態的日本,與閩粵一帶人員和消息的流動十分頻繁。所以不可能像在日本那樣,把天捅破了國內也無人知曉。”
兩位老潘大人都是政治覺悟極高的老乾部了,自然明白趙昊的意思。沒有一個正大光明的名分作掩護,貿然派艦隊前去呂宋開戰,最終一定會招來朝廷的忌憚。到時候,麻煩可就大了!
“那對外呢?”潘季馴又問道。
“對外?南洋諸國十有八九是我大明的藩屬,雖然這一百多年來久曠天威,卻沒少承受天朝的恩澤。”趙昊不無揶揄笑道:“畢竟,像我大明一樣奉行‘薄來厚往’二百年不動搖的宗主國,可是千年難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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