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的書房不大,但並非出於簡樸。事實上,這位張江陵相公喜好華服美食,住宅用度都十分講究。
大明文人的書齋就是講究一個明朗清淨、不要太寬敞。明淨則可以使人心情舒暢,神氣清爽,太寬敞則會損傷目力,不宜集中注意力。而且從風水角度說,房間越大越吸人氣、不宜養元氣,是以再有錢的人家,書房都不宜太大。
張居正盤膝坐在羅漢榻上,聽了趙昊的話沉默良久,方淡淡道:“你是用什麼身份在跟我說話?”
“半兒。”趙公子毫不猶豫道:“請伯父把我當成敬修他們一樣看待,孩兒定會像對待家父一樣,至誠至孝不渝。”
他這是純粹想桃子,敢像對趙二爺一樣對偶像無禮,不穀大耳刮子早就抽上了……
張居正卻不了解他父子的相處模式,聞言還深感震撼,暗道這小子還真是蠻拚的。以他今時今日的地位,犯不著對自己持如此謙卑的態度,看來是真心實意喜歡上我閨女了啊。
一念至此,他終於神色稍霽道:“你這廝,忒貪心,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都不懂嗎?”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趙公子訕訕笑道:“最難消受美人恩,嶽父大人是男人中的男人,英俊才華遠在孩兒之上,也要像嶽母大人一樣責難我嗎?”
“你要不打我閨女的主意,不穀管你娶幾個?”張居正哼一聲,終究沒再糾正他的稱呼,似乎這馬屁還是拍對了地方。
而且他沒有像顧氏那般,糾結於縣主和閨女誰大誰小的問題,似乎這在他眼裡,並不難解決。
趙昊又無心仕途,這問題確實很容易解決。
“之前高閣老想要提前廷議,不穀沒有攔他。”張居正這才回答趙昊之前‘破壞廷議規矩,必遭反噬’的話。
“這樣啊……”趙昊目光倏然瞥向牆上那副‘節欲戒怒、隨便自然’的掛軸,心說看來在高閣老的陰影下,偶像也很不舒服啊。
那幾乎是必然的,張居正這種天生主角,何其驕傲,何其張揚?跟高拱搭班子這一年,他隻能伏低做小,肯定受了不少內傷。
不過好像貼在牆上的話,都是人做不到的。人要是能做到,誰還往牆上貼?要是往牆上貼了就能做到,那不貼也一樣能做到,何必多此一舉呢?
由此可知,偶像是既不能節欲,也不能戒怒,更不可隨便,還很想勉強人的狀態。
看來高張未來撕破臉,是在所難免了。
“不讓他碰上一頭包,怎麼知道你的重要性?”張居正呷一口茶水,緩緩說道。這話對他自己也一樣。再說不持續挖坑,日後怎麼能把老高坑進去。
“敢問嶽父,高閣老對孩兒,惡感很重嗎?”趙公子輕聲問道。雖然已經早有推測,他還是想親耳印證一下。
“很重。”張居正毫不猶豫的點點頭道:“他把江南集團看成洪水猛獸,把你視作……妖孽。”
“妖孽?”趙公子一陣後脊發涼道:“這可不是什麼好詞兒。”
“廢話。”張居正有些幸災樂禍的瞥他一眼道:“誰讓你發展的那麼快?轉眼之間,整個江南已成你的囊中之物,換了誰當國,都不能裝沒看見的!”
“唉,孩兒自己也沒想到,江南集團會一日千裡,勢如破竹。”趙昊謙虛道:“我已經嚴令所有公司,業務不出江南十府,寧紹台、徽池廣等地想要加入,都被我狠心拒絕了,為的就是不要太引人注目呀。”
“你這是在炫耀。”張居正冷哼一聲道:“知道收斂就好,等時日一長,大夥兒也就習慣你們的存在了。”
頓一頓,他換個語氣道:“說來也是你氣數未衰,高閣老本以為手拿把攥的事情,結果事到臨頭起了變數……趙閣老鐵了心要跟他對著乾,元輔大人也在這個節骨眼上疏請辭,風向對他很不利啊。”
“為了不影響封貢這一頭等大事,高閣老方聽我的勸告,叫你火速進京。”張居正看一眼趙昊道:“要不然他下一步就打算收拾你們,現在有求於你,隻能坐下來談了。”
“父愛如山,孩兒真不知如何報答父親大人了。”趙昊感動的眼淚都要下來了。
“說過了,不要急著改口。”張居正一陣惡寒,這廝就是屬猴子的,太會順杆爬了。
“是,伯父……”趙公子委屈的低下頭。
“這次你準備開什麼條件?”張居正又問道。
“當然都聽嶽……伯父大人的了。”趙昊麵露喜色,十分懂事兒道。
“嗯。”張居正心說這還差不多,臉色愈加緩和道:“依不穀之見,高新鄭是頭順毛驢,而且翻臉不認人。所以你不能獅子大開口,不然招他記恨,事後定然要收拾你的。”
趙昊心說,那你倆還真挺像。便毫不遲疑的點頭道:“那我就什麼條件都不提了。”
說著他一臉悔不當初道:“可惜早沒聽到伯父大人的金玉良言,去年在高家莊逼他簽了城下之盟,估計是讓高閣老不痛快了。”
“怎麼,後悔放虎歸山了?”張居正似笑非笑道的看著他道。
“不,絕不後悔。再來一次,孩兒還會請他出山。”趙昊卻毫不遲疑道。
“為什麼?”張居正一愣。
“因為這是伯父大人所願啊!”趙公子便一臉赤誠道:“當年小子年幼無知,妄言於靈濟宮中,若非伯父大人庇護,早已慘遭小閣老毒手。又蒙不棄,不以小子卑鄙,猥自枉屈,谘孩兒以當世之事,相期以救萬民於水火,挽狂瀾於既倒。孩兒銘感五內,早已暗中發誓,甘以驅馳,助伯父中興大明!”
這番話發自肺腑,讓張居正都感到熱熱乎乎,他仔細端詳著趙昊,想從這小子臉上看出點兒破綻來。
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張相公卻隻看到了崇拜、真誠和狂熱……
取信於人的最高境界,就是連自己也信了自己的鬼話。趙公子多年如一日的反複自我暗示,終於在這一刻經受住了審視!
“唉,不枉……為父對你多加維護。”張居正覺得自己不能傷了這孩子的心。所謂恩威並施,立威差不多,就該施恩了。
“啊?這麼說,孩兒可以稱呼嶽父大人了?”趙公子登時滿臉驚喜。
“愛叫就叫吧。”張居正彆過頭去,被這小子搞得臊得慌。“我是說私底下。”
“是,嶽父大人!”趙公子忙喜滋滋的叫一聲。
“哎……”張相公尷尬的應一聲,趕緊轉移話題道:“其實什麼條件都不提,也不失妙棋一招。剛說過,高新鄭屬順毛驢的,你順著他的性子,他就乾得特彆歡,恨不得把你當親人。若擰著他來,那就是殺父仇人一般了。”
“你這次無條件幫他一把,短時間內,他是不好意思再對你下手了。”張居正給趙昊吃定心丸道:“若是他不講規矩臉都不要了,為父也有話頂他,總不能讓自家孩子吃了虧。”
“嗯,嶽父大人真好。”趙公子心花怒放,恨不得抱著不穀親兩口。
“不要肉麻。”張居正一陣惡寒,瞪他一眼道:“還沒問,你有幾成把握把票數翻過來?”
“昨天是……”趙公子問道。
“十六票支持,二十票反對,九票中立。”張居正道:“其中勳貴們十票反對,四票中立。”
因為議的是重大軍事問題,所以勳貴們在投票中的權重不低。
“那應該問題不大。”趙昊故作尋思少頃,方信心滿滿道:“孩兒和南京勳貴交過手,這幫人滿腦子就是撈錢,根本沒有彆的念頭。想來北京勳貴區彆也不會太大……”
潛台詞就是,能用錢解決的,對本公子都不是問題。
“唔。”張居正徹底安心了,避免思索片刻,方緩緩道:“不過也不要翻太多。”
“明白。”趙昊點點頭,了然道:“那樣會暴露我們的實力。”
“嗯。但不止於此,”張居正淡淡道:“最好能打平,然後恭請上裁。”
張相公也知道這有些強人所難,但既然閨女都被這小子拐去了,豈能輕易放過他?
“這是何意?”趙公子一臉不解問道。
“陛下已毫無保留的,將朝政儘數托付高新鄭,所以皮球還是會踢回內閣。”張居正眼中的寒芒一閃而過道:“由高閣老最終拍板,才能榮耀儘歸高閣老。”
趙昊腦海中驀然閃過‘譽滿天下、謗亦隨之’八個字,隱約明白了偶像的用意。
他不禁有些不寒而栗,跟這種大陰謀家做對手,睡覺都會不踏實的……
想到這兒,他的孝道愈發真誠了。“那就依嶽父之言,儘力而為。”
“嗯。”張居正滿意的點點頭,哪個領導不喜歡使命必達、不講條件的手下?
這時,書房中的座鐘響了,九點了。
“你就專心把這件事辦好,其餘的事為父自會安排。”張居正便端茶準備送客,茶杯端起來才想到,這小子已經不是外人了,便站起身來,親自送他到門口,語氣和善道:
“記住,我女兒日後若受半點委屈,打斷你的狗腿!”
“嶽父大人放心,孩兒愛她還來不及呢。”趙公子趕忙不知第多少次表態道。
“住口,我不聽,滾蛋!”張居正嘭得關上了書房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