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
天天睜開了眼,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席榻上,身上的甲胄早就被脫去,傷口被做了處理,也被擦拭過了身子。
站在他麵前的,是風四娘。
天天緩慢地起身,四娘也沒去攙扶,而是轉過身,從旁邊小爐子上開始盛雞湯。
“讓母親受累了。”
這傷口,一看就是四娘給自己縫合的。
“自家人,客氣什麼,餓了吧?先喝一碗湯潤潤腸胃,再把這隻雞給吃了,裡頭給你加了些藥材,可以補氣血。”
“嗯呢。”
天天接過湯碗,開始喝了起來。
四娘側著身子,在天天旁邊坐了下來。
天天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和自家那個不討喜的臭小子不同,天天一直乖巧懂事,有一說一,誰家生兒子能生出這樣的,那真的是可以說是完美了。
四娘對天天其實沒太多母子之間的感情,但作為一個合格的長輩,是完全沒問題的。
王府裡的女人,最怕的是四娘;
其實,王府裡的孩子們,最怕的也是她這位大娘。
“第一次上陣,怕了沒?”四娘笑著問道。
天天搖搖頭,道:“不怕。”
“比你爹好多了。”
“嘿嘿。”
天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沒追問自己爹第一次上戰場時如何了,子不言父醜。
“外傷其實還好辦,你體魄好;但內傷以及透支出去的氣血,需要至少十天的時日才能補回來一些,在這十天裡,你就不用著甲了。”
“啊?”
天天有些驚訝,他還是想上陣廝殺的,尤其還是為了自己的爹去廝殺。
在天天的認知裡,其實沒有太多的“大燕”概念;
如果硬要說有的話,可能還是負麵的。
因為自己的親爹為了所謂的“大燕”,沒能保護好自己的母親,也“拋棄”了自己,隻不過自己有了爹的陪伴和照顧,心裡也不恨罷了。
當然,這也是晉東軍民極為普遍的想法。
“楚軍一退八十裡,還在繼續往後退,接下來這些日子,大軍移動,駐紮,前壓什麼的,具體的我也不懂,但聽你爹的意思,短時間內,是沒有什麼大仗可以打了。”
“楚人不敢野戰的,怕一口氣輸到底,這是要和我們耗下去了。”
“打仗的事兒,我不感興趣,你們爺倆操心去,就你這身子,我可警告你,你還小,身子還能再發育發育,這些日子連氣血都彆運了,省得真的落下了虧空。
你不像你爹,上次衝擊三品失敗了,一直虛到現在,連虞化平都說,他能不能上三品,都得看天意了。
你不同,你穩穩地修行磨礪起來,三品之境,對你而言不算什麼門檻兒。
退一萬步說,
你爹還指望著他老了以後,有你這個長子能在他身邊替他保駕護航呢。”
“嗯呢,孩兒知道了,母親。”
“乖。”
四娘伸手,摸了摸天天的頭。
天天到底長大了,被這麼當小孩子摸著,有些不習慣。
“你弟弟要是能像你這般聽話就好了。”
“弟弟還小嘛,等弟弟長大了,他會懂事的。”
“他呀,就是欠打。”
四娘心裡其實清楚,自己那個兒子,他不是“還小”,所以“不懂事兒”。
其他孩子基本都能套用這個說辭,鄭霖不能。
因為他能清晰地感知到,什麼是強大……什麼是生存……什麼是血脈……
他為何會對自己的父親感到反感,不,確切地說,他可能看其他大部分人和事,都沒有看自己親生父親,來得有那種近乎本能的厭惡感。
他是高貴強大的血脈,生而九品,越是自我高貴的人,就越是難以接受,自己的父親是一隻普通螻蟻的事實。
每每看見自己父親,都會有一種生理不適。
他現在所表露出來的,還是他自己怕被打怕被收拾強行克製過的態度了。
你,也配當我的父親?
我,被你生出來,是我的恥辱。
四娘更清楚的是,自己的丈夫,雖然一直未曾說破過,但他必然早就洞悉了親兒子心底的這種想法。
自己的丈夫,有時候心思可是比熊麗箐這個真公主還細膩呢。
所以,四娘能理解自己的丈夫為何寵愛閨女,捫心自問,設身處地地換位思考一下,四娘覺得,如果自己是自己丈夫那個位置,
這個敢瞧不起自己的種,早親自掐死了。
相較而言,自己丈夫其實這些年來做得一直很不錯,喜歡大妞是真喜歡大妞,但對鄭霖,也是純粹當一個提早進入叛逆期的孩子來對待,故意裝作不知真相。
再加上……長子有個從繈褓中就帶在身邊的天天做對比,這一比較,親兒子真就什麼都不是了。
“你先吃著,我去喊你爹。”
“父親軍務繁忙,還是……”
“在你爹心裡,怕是整個中軍大帳,都沒你這個兒子重要。
你是沒看見,你在對岸列陣迎敵時,你爹坐在帥座上,十根手指把那扶手都摳出來了十道凹痕。”
“孩兒不孝,讓父親擔心了。”
“乖,你永遠是他的驕傲。”
四娘起身離開,
天天繼續喝湯,喝完了湯後,用手直接拿起雞肉來吃。
他是真餓了,習武之人,對食物是自身補充的觀念早就超過了“美食”的範疇。
不一會兒,
簾子被掀開,鄭凡走了進來。
“父親……”
天天放下碗,準備見禮。
“繼續吃你的,咱家哪裡來那麼多規矩,你爹我還沒稱帝呢。”
天天笑了,繼續坐在床邊吃了起來。
鄭凡在旁邊坐下,看著自己的兒子,問道:
“還有哪裡不舒服麼?”
“隻是有點疼,將養個兩天就好了,爹。孩兒還能繼續披甲廝殺。”
“放屁,這次你打得很好,也指揮得很好,為父很滿意,你給爹,掙臉了,下麵就好好休息,楚人這是要學乾人完全當縮頭烏龜了,咱們也得花不少時間打造好斧頭榔頭,才能好好地破開他的王八殼。
孩兒他娘,再給孩子弄些吃食來,不夠的。”
“好。”
四娘走出去準備吃食,鄭凡的手,在自己膝蓋處拍了拍,道:
“其實,爹那時候後悔了。”
“爹?”
“爹一直希望你長大後,能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和你親爹那般,這樣才不辜負你親爹將你托付給我的承諾。
可我恰恰疏忽了,作為一個父親,其實自己的兒子能夠平安喜樂,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爹,兒子喜歡上陣,喜歡當將軍呢,真的。”
鄭凡伸手,放在天天的頭上。
被四娘摸頭時,天天會不好意思,但被父親摸頭時,天天會覺得很自然。
“你喜歡就好,喜歡就好,什麼時候,疲了,累了,覺得沒意思了,可以和爹說。”
“爹,當兒子的,能為自己父親當先鋒,上陣父子兵,多好。”
“嗬嗬,好好休息,先休息了兩天,什麼都不要做什麼都不要想,然後到爹帥帳裡來,幫爹批折子。”
“是,爹。”
……
鄭凡又坐了會兒,看見天天又吃了不少東西後才放心地離開,伴隨著大軍的鋪開,帥帳內所需要處理的軍務,一下子變得極多,而梁程現如今還是某一方麵的主將,瞎子對這些軍務雖然也能做,但依舊需要他來坐那裡拿個統籌。
進完食後,
天天沒有躺下去再睡覺,而是穿上了衣服,猶豫了一下,想起自己大娘的吩咐,最終還是沒披甲,但還是把自己的佩刀握在了手中。
天天走去的是帥帳的方向,但不是去帥帳。
如果要問,大軍出征在外時,距離帥帳最近的一頂帳篷……那必然是劍聖大人的;
而距離帥帳最近的一群帳篷……那必然是王爺的錦衣親衛。
“殿下!”
“殿下!”
岸邊那一戰,天天的表現,確實是收獲了來自錦衣親衛的尊重。
身為王爺長子,
立盾於軍陣最前端,這是膽魄與擔當;
冷靜指揮全軍,做出正確嚴謹的反應,這是能力。
對於真正的士卒而言,一個有擔當且有能力的領導者,已經足以讓他們不憋屈地去死戰了。
死,還真不怕,怕的是憋屈死。
天天握著刀,和大家見了麵。
受了重傷的親衛,已經被送到後方收治了,等初步治療後,會被送回奉新城。
輕傷的,都在這裡。
而戰死的兄弟,他們的遺體已經被收斂起來,就安葬在了渭河南岸。
天天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昏睡了一天一夜。
之所以被自己父親安排安葬在那裡,這是要表明一個態度,這次過了渭河後,燕軍的勢力,不會再縮回去。
否則,戰死弟兄們的遺體豈不是要遭楚人淩辱?
和這些親衛們都見了麵後,天天又走了出來。
他還是覺得自己應該學自己親爹那樣,對他們說一些話,事實上,那些親衛們似乎也在等待著,但自己還是說不出來。
這個地方,自己得練練。
天天沒有出軍營去看那些新立的墳,而是又回到了自己的帳篷。
“你去哪兒了?”
帳篷內,劉大虎端著一盤葡萄站著。
“虎子哥,我出去透透氣了。”
“來,這是王爺讓我送來的。”
“辛苦虎子哥了。”
天天對劉大虎一直是很尊重的,雖然劉大虎和陳仙霸似乎是截然相反的兩個人,但劉大虎的沉穩與踏實,也是其他人所無法比擬的。
“你也是將軍了,真正的將軍了。”劉大虎看著天天感慨道。
“虎子哥其實你也可以的。”
天天相信,如果劉大虎對自己父親提出請求,肯定是能得到一個外放機會的。
“不,我不一樣,我比你,比仙霸,差太多了。王爺身邊,才是我最合適待的地方,也是我最有用的地方。”
“在說我壞話麼?”
這時,陳仙霸掀開簾子走了進來,拍了拍甲胄上的塵土,道:
“阿虎,涼茶還有麼?”
劉大虎將自己腰間係著的水囊丟給了陳仙霸,陳仙霸接過來,痛飲了一汽。
“娘的,你說氣不氣,老子率軍往南一口氣追了八十多裡,他娘的楚人愣是給老子撤了九十多裡,害得老子白折騰了一圈,麾下幾個兄弟的戰馬還跑折了,虧了,虧了。”
陳仙霸打小兒就是個火爆脾氣,入軍伍後,脾氣上更是一發不可收拾,還好他向來敬畏攝政王,還被攝政王提溜到身邊磨了幾年性子。
得虧這次搶自己活計的是天天,換做其他人敢搶他首戰,他早炸鍋了。
“傷勢如何?”陳仙霸關切地問道。
“無礙了,哥。”
“嗯,這才像你嘛,我就說過,你小子是鐵打的體魄,和我一樣,扛揍,這戰場上,就是命硬,死不了的!”
“你能不能說些好聽的,動不動就死啊死的。”劉大虎埋怨道。
“奶奶的,這是在軍中,不說死啊死的,說什麼?說風花雪月麼?誰有那個閒情逸致搞這種忌諱。”
“咱們王爺會。”
“………”陳仙霸。
陳仙霸不敢再嘟囔這個話題了。
“嗬嗬嗬。”天天笑了起來。
陳仙霸盤膝坐在地上,道;“這下子完犢子了,楚人鐵了心地縮了起來,聽老卒們說,怕是又要打一場和當年燕楚國戰那般的鏖戰。”
當年燕楚國戰時,年大將軍在鎮南關前,蓋了不知多少軍堡,起了不知多少軍寨,其年大烏龜的稱號,也來自於此;
縱是靖南王當年,也是在那裡和楚軍消磨了太久太久,最後還是靠當今攝政王率軍走望江水路偷襲了楚軍糧倉,這才破了局。
如今,吃一塹長一智,楚人吃夠了被燕軍鐵騎戰略大迂回的苦,不會再給你第二次機會了。
天天開口道;“父帥和大將軍早就有預料了,我晉東步卒戰術,也該亮出來讓世人看看了。”
陳仙霸歎氣道:“隻是覺得有些不爽利,太沉悶了。”
“冰凍三尺,破之一瞬。”劉大虎說道,“熬到火候了,總是有破冰的時候,到那時,就有你的用武之地了,就像當年靖南王和咱們王爺一樣。”
“哎!”
陳仙霸馬上來了精神,隨即,又看向了天天,這個頂天立地的燕地兒郎,這時竟然流露出了些許委屈情緒:
“當年,是靖南王和咱王爺,現在,怕是咱王爺和小靖南王嘍。”
天天馬上道:“哥,你放心,下次我肯定不和你搶的,就是父帥讓我去,我也會自請當你的副手。”
陳仙霸眉毛一挑,道:“那咱可說好了啊?”
劉大虎調侃道:“出息,多大的人了,和弟弟搶食兒。”
“怎滴,要你管啊?天天的馬術和騎射,還是我教的呢,兄弟之間,分什麼你我呀!”
陳仙霸伸手,摟住天天的肩膀,對著劉大虎,指了指自己和天天,
道:
“其實王爺要是不急的話,再給咱哥倆五年,王爺就可以安心地在家喝著茶,咱哥倆就能替王爺把這天下,給平嘍!”
“說這話你自己不臉紅啊。”劉大虎笑道。
“哈哈哈哈………”陳仙霸也笑了起來。
其實,陳仙霸一定意義上沒說錯,當年的他,曾率軍打崩了大半個乾國,硬生生地將燕國從內憂外患之際拯救出來,差點重新續上了。
然後,
他遇到了打崩了半個燕國的天天,
最後,
死於天天的刀下。
而今,二人卻能摟著大笑,吹著屬於年輕人那看似不著邊際實則充滿著朝氣的牛皮。
……
“孤的命,是保住了。”
熊廷山看著自己的斷臂,笑了笑;
謝玉安也跟著笑了笑;
“王爺,下麵,交給我吧。”
“能撐得住麼?”熊廷山問道。
謝玉安咂咂嘴,
道;
“先撐著再說。”
說著,從兜裡拿了一個橘子,一邊剝一邊道:
“燕人這次是攜煌煌之勢南下,勢在必得的樣子,瞧瞧,您也頹廢了不是?
可我啊,
偏偏喜歡這種上頭壓著山,自己卻依舊低著頭挖著洞的感覺。
這樣,
才有意思。”
“如果……沒有這座山呢?”熊廷山忽然問道。
如果沒有燕人帶來的實質性危局,謝氏,到底會如何。
“王爺,您說這些就沒意思了,我謝氏,可是滿門忠良呐。”
隨即,
謝玉安將橘子送到熊廷山身邊一個親兵麵前,
道;
“張嘴。”
親兵張了嘴,謝玉安將一整個橘子都塞入其口中。
拍拍手,
謝玉安走出了帳篷,來到了另一處帳篷裡。
“大人,烏師他……”
“還沒清醒過來?”
“是。”
謝玉安點點頭,走了進去。
帳篷內,烏黥正蜷縮在角落裡,臉上掛著鼻涕與眼淚,還在不停地瑟瑟發抖。
難以想象,大楚的巫正,竟然會變成這個樣子。
謝玉安蹲了下來,又掏出一顆橘子,道:
“烏師,您清醒了沒有?沒清醒的話我就剝一晚上橘子喂你吃。”
烏黥身子忽然停止了抖動,
伸手,
指向了謝玉安,
目光,更是死死地盯了過來。
“你……你……你………”
“嗯?”謝玉安眨了眨眼。
“哈哈哈哈哈……………”
烏黥大笑起來,
而後,
又:
“嗚嗚嗚嗚嗚…………”
謝玉安有些頭疼,將剝了一半的橘子丟到了地上,站起身,準備離開,他還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做。
可就在謝玉安即將離開帳篷時,
角落裡的烏黥忽然清晰地發聲:
“他……”
“誰?”謝玉安馬上回過頭。
烏黥壓根就沒看謝玉安,
而是盯著不知何時被烏黥撿起來的那剝了一半的橘子:
“早就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