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婆子前前陣子起就很不開心了,
然後前陣子因為王府有世子了,開心了一陣子;
但這陣子,
她又不開心了。
她不開心的根本原因在於,有二十多個體格健壯的蠻族糙漢子,搶了她的地盤!
是的,
明搶,
搶得你還沒脾氣!
打從雪海關時起,靠著王府的那條街,就是她劉婆子負責的,等搬遷進奉新城後,街麵更大了,街區涵蓋更多了,不變的是,王府門口的那條街,依舊是她劉婆子的。
劉婆子手下麵,還有好些個老妹子,家境可都不差,不是兒子在軍中的就是女婿在王府下麵當差的,就掃街這活計,沒點背景還真進不來,每個月可都是有俸祿銀子加米麵糧油貼補的。
當然了,這群老姐妹也不是很在意這個,家裡條件都不差,但求圖一個忙活,圖一個充實。
本來,大家日子過得好好的,差事也做得好好的,該檢查的檢查,該清掃的清掃,劉婆子人好說話,但事兒絕不糊弄,差事辦得那叫一個乾淨。
可偏偏打上次王爺回來後起,
一群蠻族漢子居然也拿起了掃帚開始了掃地,而且連聲招呼都沒打,就直接霸占了王府前的那條街。
王府前的那條街那叫街麼?
那叫臉麵!
自家老姐妹們可都盼著輪著自己掃王府前那條街的日子呢,結果這群糙漢子每天就專盯著那裡掃,寸步不讓!
不帶這麼搶地盤的,是可忍嬸嬸不可忍。
劉婆子還好,曉得自家女婿是王爺的貼身護衛,算私密人;
但越是私密人,就越是不適合將外頭的閒雜事兒讓自己女婿去說,白白折了情分。
不過,劉婆子不動,下麵不少老姐妹們倒是動了,有幾個就讓自家兒子或者自家女婿去疏通關係。
其中一家的女婿,還是巡城司的文吏,竟然帶著巡城司的幾個人過來幫自家丈母娘清場子。
結果被那群拿著掃帚的蠻子直接招呼上了,打了一頓群架,巡城司的人少,而且第一時間就被奪了刀,緊接著被結實揍了一頓,吃了一個大虧。
這事兒也就因此鬨大了,巡城司的人被打了,這還得了,當即一群巡城司甲士就開到那條街去了。
這次,見巡城司來勢洶洶,弓弩都舉起來了。
那群蠻子倒是沒繼續蠻乾,
為首的一個蠻子領著自己的麾下兄弟,
扯開了自己的衣服,
露出了自己身上的傷疤,
大喊著:
“俺為王爺流過血!”
“俺為王爺拚過命!”
刀疤是真的,
而且這股子“鐵血錚錚”的氣勢,也是做不得假。
巡城司裡不是沒明白人,彆的不說,真要是一群來曆不明的蠻族人整天拿著掃帚在王府門口晃悠,真當王府的錦衣親衛是吃乾飯的?
起初是因為自家人被打了,一時血勇上來想找場子,現在,他們也不敢再把事情往大了去搞。
所以,流血事件倒是沒發生。
但這件事卻傳開了,同時,折子自下麵開始一層層地報上去。
最終,
出現在了王爺的案前。
……
王府,
後院。
鄭凡正拿著大剪子在修剪花草,在其身後陪同著一起的,是屈培駱。
“你也跟著他瞎胡鬨。”
屈培駱聞言,後退半步,歉然道:
“王爺,卑職也是沒辦法,他上門求來了,卑職不可能不給他個麵子,您也是知道的,卑職在這裡,其實挺尷尬的。”
“不正好可以鐵麵無私一點麼?”王爺反問道,“做個孤臣。”
“是,其他事,卑職當然可以鐵麵無私,可偏偏這位,到底是王爺您的愛將,否則您也不會將他安排掃王府前的那條街。
對您的愛將,卑職怎能不給個麵子?”
“哦,合著還是孤的不是。”
“卑職不是這個意思。”
“行了,讓你難做了,下不為例吧。”
“卑職明白。”
柯岩冬哥這幫人,雖然久在雪海關鎮守,與奉新城這兒相當於是地方守將和中央之間的關係;
疏離與隔閡是有的,但還真不至於他堂堂前雪海關總兵在這奉新城會淪落到舉目無親的地步。
自標戶製度實行下來,
王府下轄的各鎮兵馬早就通過這一體製騰籠換鳥好多次了,高級將領框架基本保留,但中下層,卻早早地互相摻了水;
之前王爺敢孤身入雪海關鎮南關直接將兩位總兵的軍權給繳了,其自信,很大一部分就源自於這裡。
畢竟自己是靠著私兵藩鎮起家的,自然更懂得如何防止手下人也出現類似的局麵。
所以,柯岩冬哥在奉新城,也是有老部下甚至是老族人的。
隻能說,事情的起因,就在於下麵那個為丈母娘出頭的文吏,傻乎乎地當了槍使。
柯岩冬哥借著這個“意外”,
鬨出了點動靜,
喊出了自己的委屈,
本意是想提醒自己這個自打兒女雙全後每天就宅在王府的王爺,他還在外頭掃大街呢。
當然了,屈培駱管著奉新城的內部防務,巡城司也算是屈培駱手下的衙門,在這一點上,屈培駱顯然被柯岩冬哥提前打了招呼。
“鎮南關那邊局勢還有些複雜,雖說你是楚人,但現在去鎮南關,下麵人很難服你,孤呢,也不是很放心。”
“卑職明白,卑職很滿意自己現在的差事。”
“嗬嗬,西邊兒倒是打算新建兩個州府,晉東從一片白地重新起家,總不能一直這三個點兒輪流轉。
但那裡是草創,孤覺得把你丟那裡,太埋沒人了。
不過孤答應過你的東西,孤記得,等再過個兩年吧,手頭寬裕了,兵馬擴充時,單獨為你打一個楚字營。”
“卑職一切都聽王爺吩咐。”
鄭凡將剪子收起,交給了屈培駱。
屈培駱將剪子放置在了一側架子上。
王爺伸了個懶腰,
道:
“罷了,孤就去見見那個狗東西。”
“卑職告退。”屈培駱行禮要退下。
“大妞你還沒見過吧?”王爺忽然問道。
孩子們都還小,除了老部下們有個一次機會被鄭凡抱著出來見了見以外,其餘時候都在後宅裡待著,也不適合外出。
屈培駱顯然不屬於老部將行列;
他身份不一般,你說清貴吧,清貴,他管著巡城司,也算是鐵麵無私得很,尋常人壓根就不敢惹他,但還真沒哪個圈子願意帶他一起玩兒。
屈培駱笑了笑。
“去見見吧。”
屈培駱深吸一口氣,拱手行禮道:
“多謝王爺!”
……
“兩位殿下,這就是千裡奔襲雪海關一戰的演繹。”
金術可站在沙盤邊,剛剛,他將當年的那一戰給重新描述了出來。
天天和傳業站在旁邊,很認真地聽著。
那一場大戰發生時,傳業還沒出生,天天說話還不利索;
但那一戰卻影響格外深遠,可以說奠定了如今平西王府的格局。
雪海關拿下,不僅僅是大燕將野人驅逐了出去,確保了三晉之地在手,同時掌握了雪海關的平西侯爺,確保了自己對晉東之地的影響力;
為日後靖南王的離開和平西侯的入主晉東,完成了最為必要的一環權力交接。
“與二位殿下講述這場戰事,並非是想要在此時教授二位殿下多麼高明的用兵法門,而是希望通過這場戰事,讓二位殿下知道當初的王爺,在做這一場軍事奔襲時,承受了多大的風險,稍有不慎,就是孤軍被圍的絕境。
用兵之法,重在一個謹慎,咱們王爺雖然屢戰屢勝,但末將最為清楚的是,每每用兵時,王爺都會在心裡仔細思量和斟酌。
用最謹慎縝密的推演,行在外人看來最險的招。
從來都不是隻圖一個意氣風發,故意行險。
還請二位殿下牢記。”
天天和傳業一起俯身拜下去,齊聲道:
“弟子受教。”
這時,外頭有人通稟:
“金將軍,王爺召見。”
金術可指了指麵前的沙盤,對兩位殿下道:
“殿下們可自行推演,末將先去見王爺。”
……
前廳那兒,柯岩冬哥跪伏在地磚上,旁邊茶幾上按照規矩奉了茶,但很顯然沒被動過。
此時的柯岩冬哥格外乖巧;
王爺走了進來,在首座上坐下。
不一會兒,金術可也來了。
金術可看見跪在那兒的柯岩冬哥,也沒說話,先向王爺行禮,再在王爺的示意下在旁邊坐下。
雖說金術可與柯岩冬哥都是蠻人,
但蠻人和蠻人也是不一樣的;
柯岩冬哥的柯岩部雖然在和王庭的鬥爭中失敗,被迫遷移出了荒漠,但人家好歹也曾是一個中型部落;
而金術可,則是刑徒部落出身。
在外人看來,他們都是蠻族人,但實則差彆之大,不亞於楚國的貴族和燕國的黔首。
再者,
金術可用兵方麵的能力一直沒得說,他對外一直說是從王爺身上學來的用兵之法,這倒不是客套,因為他真就是這麼認為的;
他覺得自己就是受王爺影響與點撥才學會了率兵打仗,是真的沒意識到,其實他自個兒本質上就是個用兵奇才。
而在做人方麵,金術可也一直很講究。
柯岩冬哥既然找過屈培駱了,不可能沒找過同樣出身蠻族的金術可,但金術可顯然沒搭理他。
都是蠻族,就得同氣連枝?
這不是主動在王爺麵前結黨拉山頭麼?
此時,
王爺輕輕轉動著茶盞,
緩緩道:
“聽說,你在外頭喊冤了?”
柯岩冬哥馬上道:“王爺,末將隻是想見您。”
“這才掃了多久的地啊,就熬不住了?”
“不是,王爺,末將不是熬不住這個,而是他們都見過世子殿下了,也吃過世子殿下的滿月酒了,但末將至今還未見過世子殿下一麵。
末將心裡著急啊王爺;
這等到日後,他們那些個都能在世子殿下麵前倚老賣老,說自小看著殿下您長大的,結果末將卻說不出口……末將豈不就永遠硬氣不起來了?”
“想在誰麵前硬氣?”
“額……末將說錯話了,王爺,末將的意思是,末將願意繼續掃地,繼續打磨自己的性子,請王爺讓末將見見世子殿下,再賜末將一杯補下來的滿月酒,除此之外,末將彆無所求。”
王爺繼續轉動著茶盞,沒說話。
其實,柯岩冬哥的要求,很直白,他要認少主。
這是蠻族的風俗習性使然,當然了,諸夏之人也能理解,也就是所謂的幾朝元老。
金術可起身稟報道:
“王爺,冬哥雖然犯過渾,雖然有過私心,但末將認為,他一直是對王爺您忠心耿耿,還請王爺能全他所請。”
柯岩冬哥馬上拚命點頭。
他不怕一時的蟄伏,他沒那麼蠢,隻要還“簡在帝心”,他就還能起來,他也從不懷疑這一點。
官職可以擼,兵權可以下,
但情分,
不能斷!
金術可也不是想為他說話,而是王爺既然把自己喊來,就是讓自己說話的……
不求情還能說啥?
難不成說柯岩冬哥這廝恃寵而驕,不思悔改,請斬之?
“既然金術可都為你求情了,那孤,就全你所求,旬日後,孤的公主抓吉,你和你的那些個部下進府觀禮,再給你們見一下孤的世子,滿月酒,也補上。”
抓吉就是抓周,民間一般是滿周歲時才進行,但在官宦之家會更早一些,因為他們需要更早地確定孩子未來的發展。
另外還有一件事,
那就是自己這兒子的名字,也得在那時徹底定下來。
鄭凡本來想了幾個的,但魔王們也想了幾個,鄭凡也清楚自己這個兒子對魔王們的意義,所以想要充分考慮他們的意見,大家一起合計嘛,這合計來合計去的,就一直沒能拿下個真正的主意,好在有了最後期限。
“多謝王爺,多謝王爺。”
“再之後,
就繼續給孤好好地掃地!
想繼續輔佐世子,那你也得看看自己身上的那些壞習性能不能改掉。
孤剛剛在後院剪枝呢。”
“末將明白,末將清楚,末將定然好好思過,不會再讓王爺失望。”
“滾吧。”
“末將告退。”
柯岩冬哥喜笑顏開地起身,出了前廳,拿起靠在那裡的掃帚就往外走去,走路還帶起了風。
“沒臉沒皮。”
王爺喝了一口茶。
金術可笑道;“還是王爺太慣著我們這些丘八了。”
“孤自己也是丘八出身,知道丘八的不易,可偏偏有時候,也覺得像乾國那般重文抑武,也不是全無道理。
有些事情,換了一個人,局麵就完全不同了。
孤不是說他柯岩冬哥是個蠻族人,他這個性子,就算是個燕人,沒孤鎮著,這晉東怕是也早就亂了天了。”
“再怎樣的驕兵悍將,也不敢在王爺您麵前造次。”
“你這話倒是說得越來越文縐縐的。”
“是王爺曾教導過末將要多讀書,末將每天都會抽時間讀書。”
王爺滿意地點點頭。
這時,肖一波走了進來,通稟道:
“王爺,梁將軍回來了。”
雪海關、鎮南關相繼換了駐防大將,梁程必須得在軍中坐鎮,這是為了萬無一失,所以自己孩子出生他也沒能來得及趕回。
現在情況已經安穩,他馬上就回來了。
鄭凡笑著對金術可道:
“走,咱們一起去迎迎。”
……
熊麗箐的院子是王府裡唯一的暖房,眼下天氣已經趨冷,但這個院子裡,依舊溫暖如春。
原本熊麗箐還主動提出要和四娘換院子的,但四娘拒絕了。
一是鄭凡自己不是很喜歡整天地暖的感覺,二是他的兒子,也不怕凍。
屈培駱是阿銘領著進來的。
不管怎樣,下麵管事的不可能讓屈培駱一個人大大咧咧地進公主的院子。
對此,阿銘也表示理解,所以對於將自己從酒窖內喊出的事兒也沒什麼怨言,待會兒回酒窖前,還能去看看孩子。
屈培駱進來時,公主也在院兒裡,倒是沒用什麼屏風相隔;
熊麗箐穿著青色的長裙,很是雍容地坐在那裡,見屈培駱來了,也沒起身相迎,而是自顧自地磕著瓜子,喊了聲:
“來啦。”
屈培駱微微欠身,道:“嗯,來了。”
“劉娘,將孩子抱出來。”
“是。”
乳娘將大妞抱了出來。
屈培駱一時有些手腳無處安放,滿身的不自在,但又不想離開,這模樣,像是民間過年時嘴裡喊著不要親戚壓歲錢的頑皮小孩。
“抱抱唄。”熊麗箐開口道。
“可以麼?”屈培駱有些不敢置信。
“你是她叔。”熊麗箐說道。
聽到這話,
屈培駱的呼吸也一下子加重了,手心裡全是汗;
深吸一口氣,
手心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
然後小心翼翼地將孩子從乳娘手裡接過來。
大妞有了月數了,正是孩子最可愛水嫩的時候,且她可是近乎完美繼承了自己母親的特質,甚是惹人喜歡。
大妞有個特點,喜歡笑,隻不過這個笑,是分人的,對天天,對自己的親爹,她喜歡笑,對太子,卻一直不屑一顧。
當她被屈培駱抱在懷中時,
大妞卻馬上露出了嬌憨的笑容;
刹那間,
屈培駱隻覺得自己的骨頭都已經酥了,仿佛世間的一切美好,都在此時被這笑容給綻放了出來。
雖然和自己沒有血緣關係,
雖然其父母還和自己有著血海深仇,
但這一刻,
屈培駱在心裡,
以後,願意為這個孩子,
不顧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