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啊啊~~~~”
“哦哦哦哦哦~~~~”
清晨的雍和宮內,大燕國的皇帝姬成玦,正雙臂撐開,吊著長音。
這一幕,聽似有些滑稽,但皇帝可不是在吊嗓子,而是在“吐納”。
不同於真正修行者的吐納,盤膝而坐,一股氣,自體內運轉一個周天後,再自鼻尖噴出一道白霧,如朝霞露穀間一種自在流轉;
對於不會修行的人,亦或者普通人而言,所謂的吐納,很多時候都會表現得稍微誇張一些,否則就沒什麼效應。
吐納結束後,
皇帝又打了一套“拳法”;
這是姓鄭的當初教給他的,正如姓鄭的一向金句頗多,外加才情橫溢的表現,姓鄭的給這套拳取的名字,也很有深意——太極。
具體的拳路亦或者叫拳意,很簡單,很直接,很易懂,分為三點,為一慢二優三夢。
慢指的是動作慢,
雅指的是姿態優雅,
夢就是打著打著,最好能有一種夢裡自己是絕世高手的感覺;
皇帝曾問過魏忠河這套拳法到底如何,
魏公公說自己是煉氣士,不懂拳腳功夫,不敢評價。
皇帝又問了陸冰,
陸冰,人如其名,其人因身在宮外,比之魏公公不得不少些圓滑多一些赤誠;
所以,陸冰的回答是:要是臣在外和人廝殺時,對手打出這套拳,他怕是做夢都會笑醒。
真正的太極其實是比較剛猛的功夫,拳怕少壯是自古不變的道理,世上也沒多少人能練出“借力打力”的內勁;
平西王所傳之拳法,可謂是儘擇其膚淺表麵。
可偏偏皇帝一有空,尤其是早晨上朝前,就會打上一套。
身子微微的出點汗,精神頭,能保持一個上午的康健;
治病時有一種安慰療法,效果還不能忽視,打完這一套拳後,皇帝覺得自己能沉浸於一種我身體很棒的錯覺感之中,精氣神方麵,能得到很清晰的提升。
簡而言之,就是自我感覺棒棒的。
今兒個休沐,不用上朝。
皇帝打完一套後,在寢殿內讓宮女伺候著擦拭了身子換了一身輕便的龍袍,隨後就躺到了禦花園內的那張搖椅上,身邊放著一杯香茗。
躺在上頭,搖啊搖啊,享受著屬於皇帝那難得的空閒。
一般這時候,魏公公會站在外圍,外頭來的消息,不是很緊迫的,就會被攔截下來,曾伺候過一代君王的魏公公自然清楚其中的分寸。
既能讓主子休憩一番,又不至於真的耽擱什麼大事,落下個隔絕中外的權閹惡名。
皇宮內還有一位皇子和一位公主;
但皇帝平時國事繁忙,每隔一段時間的探望,更顯得公事一些;
當子嗣多了之後,
當父母的,往往會對長子寄予厚望,接下來中間這一茬,感覺上就淡多了,等到年紀上去後,再老來得一子,幼子又會被傾注更多的喜愛。
長子承誌,幼子承憐;
眯了個小盹兒,醒來,打了個嗬欠,皇帝喝了半杯溫茶,坐起身來。
這時,魏公公領著張公公一起走來。
張公公是皇帝在潛邸時的親信伴當,而皇宮大內的位置,往往也是一代新人換舊人,可偏偏自打新君登基到現在,魏公公的地位一直穩如泰山,張公公,則被一定程度地外放了。
實則,張公公是被皇帝派去了戶部下麵新成立的一個衙門作為“監軍”了。
在做皇子時,為了填補自己親爹對外戰事的靡費,姬成玦早就搞出了類似後世“交子”一類的銀票子存在;
這其實不算是開曆史之先河,因為當年大夏曆史上就曾有一位皇帝,做出過“鹿皮幣”,就是在鹿皮上寫上價值多少多少兩,那這張鹿皮,就可以當多少多少兩來用了。
善於經營的皇帝當然清楚不可能以涸澤而漁的方式來搞,否則就會失信於民,國本動搖。
但這並不妨礙他在可控的範圍內,去進行一些金融改革。
這改革,有些超前,雖然早就在運轉著了,多是存在於商賈貿易的渠道之中,但現如今,這個衙門,依舊掛在戶部下麵,且有張公公的這層身份在,不像是正規的朝廷衙門,更像是專屬於皇帝內庫之下的一個營生。
這也是為何張公公進來也得由魏公公領著進來的原因,畢竟張公公現在身上有外派的差事在。
張公公帶來了賬本,請陛下禦覽。
皇帝翻閱了一下賬本,他不是神人,這麼多賬本,不可能一下子就洞悉裡頭的一切,但到底是行家,哪怕底下人清楚皇帝很可能就隨手翻翻,心裡也有著莫大的壓力,賬目上做手腳的膽子,就會小很多。
在這一點上,此時的皇帝倒是和那位王爺無二,區彆在於,那位王爺是不會看賬的。
但王府下麵有誰手腳不乾淨,等待他的就是被扒皮懸掛於城門樓上,其子女親眷,出標戶,打入奴籍,地位更在野人之下。
對外宣稱的是,王爺慧眼如炬,洞察了貪汙,奉王令行此懲戒。
“主子,這是密諜司最新送來的折子,打東邊兒來的。”
魏公公在此時將一份折子送了上來。
密諜司已經退出晉東區域了,平西王府在晉東倒不會對各地探子趕儘殺絕,但會將他們甄彆出來,養著控著;
而若是還想一門心思地潛伏什麼的,就會被標記成對立麵進行剪除;
再加上王府和朝廷的微妙關係,密諜司其實早就退出了晉東地界了,隻留有明麵上的一支繼續在奉新城晃噠,更像是標誌著晉東依舊屬於大燕的一部分;
王府還給他們那一舵那兒掛了一個牌子,叫“辦事處”。
很顯然,魏公公之前就已經和張公公對過碼了,因為魏公公拿出的折子裡,寫的是穎都密諜司收集來的線報,主要在於平西王府下的錢莊。
皇帝對自己手下人這般提前通氣的行徑並不會反感,比起先帝爺軍權下放,但其他地方事必躬親的勤奮姿態,現任皇帝其實更懂得放權的道理。
其繼位後,就擴建了內閣,將內閣從原本趙九郎領頭的一個秘書處,提升到重臣論資排位拿捏章程的內朝頂級地位;
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將自己儘可能地抽身而出,讓自己隻需要統攬全局即可。
在這一點上,或多或少還是有些受那姓鄭的影響。
沒道理自己整天累死累活的,而那姓鄭的隻要不在外出征,就能過得跟個富貴閒人一樣。
嘛,這不公平!
其實皇帝本人也清楚,自己擴建而出的內閣,日後要是遇到了比較羸弱的後世子孫,很可能會形成臣強主弱的格局;
但利大於弊吧,退一萬步說,馬踏內閣總比馬踏門閥要來得簡單得多得多。
先前的賬目,皇帝隻是草草地翻了翻,反而對於這封來自於晉東的密諜司折子,他是仔仔細細地看了。
雖說這些年來,無論是當皇子時還是當了皇帝後,他和那姓鄭的一直保持著很密切的信件往來;
但他很早就清楚,很多時候與自己回信的,並不是那姓鄭的;
之所以忍著沒發飆,沒去生那“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的氣,是因為回信的人信中的價值,似乎比那姓鄭的自己回信,更重要也更細節很多,所以他就認下了姓鄭的這種“過度敷衍”。
“他倒是什麼都敢做。”
皇帝評價道。
平西王府下的錢莊其實早就成立了,也同樣是活躍在商賈貿易之中。
但前陣子,也就是在姓鄭的領兵在外時,王府的運轉也一直沒有停下,甚至,在緊張的備戰氛圍以及軍資聚集籌措之下,錢莊開始發行蓋著王府大印的債券;
可問題是,那一場大戰,晉東沒出兵也沒出糧,你緊張個在哪裡?
無非是找個由頭和風向,將債券給推行下去吧。
走錢莊,將債券轉入王府下的各個產業,再由這些產業,繼續下放,也可以在王府產業裡流通以債券的形式購置商品。
士卒的一部分軍餉以及官員的一部分俸祿,已經被以債券的形式發放。
雖說還沒大麵積地對民間進行開放,但既然做到這一步,接下來這種債券在民間鋪開是遲早的事,畢竟士卒和官員,可是時下殷實人家也就是消費人群的主體。
在晉東,這種債券被當地軍民習慣性地稱之為……寶鈔。
折子的最後,還有一條信息,密諜司監查到平西王府似乎正在對天斷山脈裡發現的銀礦進行施工。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但戰爭和祭祀,最終都離不開一個財政。
姓鄭的明明領兵在外,
可他老家居然還在繼續推行著這種極具影響力的財政改革……
難不成,是姓鄭的出征前,就留下了章程?
但他真的放得下心麼?
張公公見皇帝陷入了沉思,舔了舔嘴唇,開口道:
“主子,這債券之事,奴才覺得……”
“你也想做?”
“奴才……奴才認為……”
“他姓鄭的無法無天,隻顧著生前,朕也要學他?這是涸澤而漁,涸澤而漁!”
皇帝氣憤地說著,
“寶鈔寶鈔,這玩意兒一出來,價值就會打折,他姓鄭的活著時候還好,等他姓鄭的走了,到他世子繼位時,這玩意兒馬上就會變成廢紙!”
可惜,
瞎子以及四娘都不在這裡,否則聽到皇帝的這番評價,估摸著都得豎起大拇指;
到底是管賬做買賣出生、善於理財的皇帝,一下子就看透了寶鈔的本質以及寶鈔未來的結局。
他是皇帝,不能圖一時之爽快,現在,張公公手下的那個衙門他還遲疑著,不願意擺到明麵上來,自然更不可能圖眼前之利學晉東的平西王府發什麼寶鈔。
這玩意兒,自己在位時還好,能清醒地把持得住,但自己的兒子呢?自己的孫子呢?
後世人能忍受得了這種印鈔的誘惑?
到時候就是整個財政局麵的全麵崩盤……
“除非,他會用什麼辦法給它來兜底。”
皇帝再次陷入了沉思。
一邊剛剛被訓斥的張公公閉嘴不言,
而不通財務的魏公公自然不可能發表什麼意見。
“罷了,朕親寫信去問他……問那位吧。”
見皇帝停止了思考,準備起身離開,張公公隻得硬著頭皮再次開口道:
“主子,還有一件事,未曾入密諜司折子裡,而是民間風聞。”
“密諜司折子裡,不包括民間風聞麼?”
聞風奏事,是禦史的權力,但皇帝真正的耳朵和眼睛,是密諜司這種番子衙門。
“主子,實乃乾係太大,必須得由奴才來親稟。”
“說。”
“主子,有傳言說,平西王府那邊打算鑄造一批新錢幣。”
“錢幣?”
“以金銀幣為主。”
“這又算得了什麼稀奇?”
時下熔煉銀子鑄造元寶,本就是很正常的一件事,當年燕國門閥林立時,不少門閥世家就熱衷此事,民間百姓裡還有順口溜,說誰家的銀子成色好,誰家的銀子黑心壞。
“主子,您看。”
張公公從袖口中取出一枚銀幣,銀幣上,刻著雙頭鷹。
“主子,這枚銀幣據說是從晉東那裡流出的,隻不過現在份額很少,奴才已經派人再去求證了。
奴才也是鬥膽,拿這未經確鑿的事來稟報主子。”
皇帝和平西王之間的關係,很是敏感;
任何企圖挑撥離間的人,都得做好引火上身的準備,張公公這是明知山有虎,也算是赤膽忠心了。
畢竟,他已經沒有了政治投機的必要了,就為了爭寵整倒魏公公麼?
皇帝將銀幣拿過來,在手中掂了掂。
“仿的荒漠之西的錢幣製式?”
“是,但比那邊的,要更精細。”張公公回稟道,“且雙頭鷹,本就是平西王府的王旗製式。”
“嗬。”
皇帝不怒反笑,
“所以,姓鄭的到底有沒有出征,難不成替我大燕出兵攻乾,破了上京的平西王爺是個假的?”
他是怎麼做到,一邊本尊在外頭領兵打仗,一邊在家裡地盤上操弄出這般多的花樣的?
皇帝做夢都不可能想到,
這般多的花樣,
純粹是某個大了肚子的女人,在孕期時,實在是無聊,開始進行這方麵的改革,純粹是為了解悶兒。
至於說等男人回來,是否會因這些事而對她發怒;
嗬,
且不說那位王爺對這類事兒完全不上心,很多隻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就說她隻要摸一摸自己的肚子,
瞪他一眼,
怕就算是她將王府房子點了,王爺非但不會生氣,還會在旁邊遞柴火。
“主子……”
“朕,會親自寫信問他。”
皇帝不以為意地將銀幣捏在手中,擺擺手,
“朕去看看皇後。”
“擺駕!”
皇帝來到了皇後這裡,皇後此時倒是沒在菜圃裡忙活,而是正在做著女紅。
雖說皇子和公主都不可能缺衣服穿,但作為母親,有這個條件也有這份顯適,總得給孩子做點兒穿穿,意思一下也是要的。
再者,自己的長子不在身邊,這些東西,更是一種思念的寄托。
“皇後,水放好了麼?”
“陛下,這才是上午啊?”
“朕想泡了。”
“臣妾這就去命人準備。”
皇後的宮苑裡,最近新修建了一座湯池,姬傳業來信說,他和天天哥哥經常一起泡湯,那姓鄭的,更是幾乎每天都泡。
沒多久,
皇帝就赤條條地泡入了湯池之中,
皇後穿著一件薄衫進來伺候。
“自打得知平西王爺大捷之後,陛下身上的擔子似乎就卸下來了呢。”皇後笑道。
皇帝點點頭,
一邊繼續把玩著那枚銀幣一邊感慨道:
“既然乾楚安穩了,接下來,就是與民更始了。
這百姓需要休養生息,國家需要休養生息,
朕,
也是需要的。”
“陛下必然萬歲長命的。”
“這些大臣們喊的話,你我之間就不要說了,自古以來,可曾真正見到萬歲不滅之人?”
“臣妾說錯話了,請陛下責罰。”
皇後也沒入湯池之中,和皇帝抱在了一起。
皇帝伸手輕輕提起皇後的下巴,
小夫妻二人彼此之間都心領神會地進入到了那種情調培育的階段;
“朕呐,得養好這身子,可不能累壞了,朕不求活得比那姓鄭的長,姓鄭的好歹是個武夫高手,又素來注重養生,朕怕是比不過了。
但朕至少得把那姓鄭的多熬一會兒,至少得朕走了時,姓鄭的,年歲也大了。”
“這是為何呢陛下?”皇後的呼吸開始急促。
“朕要那姓鄭的就算是入京了,身子也不經用了,哈哈哈哈。”
“陛下,陛下怎能說出這種話,還是一國之君呢,羞不羞,羞不羞,不理你了!”
“哎哎哎。”
二人雖是天家夫妻,但私下裡時,更享受這種民間夫妻的“彪悍”,對那些禮數什麼的,壓根不在乎的。
皇帝在湯池裡自後頭一把抱住皇後,
道:
“媳婦兒,眼瞅著姓鄭的倆王妃都快生了,咱得抓緊了啊,可彆讓姓鄭的後發超過了咱,來,再給朕生一個。”
“陛下,這也要比的麼?”
“怎麼不比?”
“可不公平啊。”
“不公平?”
“平西王爺可是有三個王妃,而陛下您,就兩個。”
言外之意,就是皇後在勸皇帝選秀。
皇帝也不知道是沒聽出來這意思還是聽出來了故意沒接這一茬,
反而高聲道:
“這才能顯得朕的能耐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