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老七,你輕點兒,輕點兒,再輕點兒。”
軍帳裡,
李梁亭光著後背躺在毯子上,在其身後站著的七叔,正在其後背上插著銀針。
這針很粗,而且前半部分帶著倒刺,和鎮北軍騎士所用的箭頭很像,屬於那種刺進去可以,想拔出來很難最起碼得帶一條肉下來的設計。
這種情況下,鎮北王喊痛,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了。
田無鏡掀開帳簾,走了進來,李梁亭下意識地收住了聲兒。
“李成輝的那兩萬人,也以換防的名義開出去了。”
這裡,三萬,加上李成輝的兩萬,這次出兵所將動用的,就是五萬鎮北軍鐵騎。
就這,還做了兵分兩路,李成輝那一路,是做策應的,放在明麵上,吸引吸引蠻人的注意力,而靖南王和鎮北王現在所在的這支軍寨的三萬鐵騎,則是真正的尖刀。
也就是說,
負責衝擊蠻族王庭的,也就是這三萬騎!
李梁亭憋紅著臉,點了點頭。
“疼就喊出來吧。”田無鏡說道。
“哪能啊,在你麵前,我喊不出來,哥哥我要臉。”
田無鏡倒是沒走出去,反而拉過來一把椅子,坐了下來。
“………”李梁亭。
七叔在旁邊見自家王爺實在是忍得辛苦,隻得勸慰道:
“王爺,您疼就喊出來吧,怕疼,不丟人呢,世間武夫,都以體魄強硬著稱,但就是靖南王爺不也用刀用兵器交戰麼?
合著,本不該費這種事兒,還不是因為怕疼麼?”
“嗬嗬嗬,哈哈哈………”
李梁亭笑出了聲,隨即,又是一根針下去,倒吸一口涼氣。
田無鏡看著李梁亭的後背,
道;
“這是蠻族祭祀的法子?”
“是的,王爺。”七叔回應道。
“老七年輕時曾被擄掠去過蠻族部族當奴隸,還被一個祭祀收養過,所以會這些。”李梁亭解釋道。
隨即,
李梁亭又扭頭看向坐在那裡的田無鏡,問道:
“怎麼,無鏡,你這個也看得懂?”
“略知一些。”
“王爺說的是,其實蠻族的法子,和咱們煉氣士術士的法子,本質上,還是一樣的,無非是外皮不同罷了,歸根究底,還是短時間內將人體潛能給催發出來。”
“補藥呢?”田無鏡問道。
“帶著呢。”李梁亭回答道,“好歹百年侯府,這點底蘊還是不缺的。”
先以蠻族祭祀之法拓寬鞏固原本已經枯死的經脈,再以外來之水充入其中。
不能怪鎮北王忍不住喊痛,因為這不僅僅是皮外傷那麼簡單,也不是你想忍就能忍過去的。
“記得當年鄭凡曾給我帶回來一顆福王腦袋,你過會兒,和福王有什麼區彆?”
“我是那肥頭大耳的樣子麼?”李梁亭不屑道。
“會充盈起來。”田無鏡說道。
李梁亭愣了一下,回頭看向給自己施針的七叔,
“當真?”
“回王爺的話,確實會浮腫起來。”
這時,
七叔看向靖南王,問道;
“王爺,勞駕您過來幫小人看一看,這個位置的三根針,能不能加?”
“………”李梁亭。
田無鏡站起身,走了過來,掃了一眼,
道:
“這裡的三根針,加半寸,可揮霍氣血加兩成,就是疼痛加一倍。”
“那就使勁往裡加!”李梁亭喊道。
“加一寸吧。”
“彆啊,多加點。”
“腦子疼得不清醒或者直接昏厥過去,又有什麼意義?”
“嗯,你說得也對,老七,就按無鏡說的。”
“好的,王爺。”
“無鏡啊,早知道就讓你來給我施針了。”
“我隻是會點皮毛。”
“好,好,好的,嘶………疼………”
堂堂鎮北王,這是眼淚都疼出來了,甚至差點翻過去白眼兒,好在,挺過來了。
這會兒,需要找些話題來分散一下注意力。
“無鏡啊,探子那邊回報,金帳大會那幾日,蠻族王庭那裡,可是有十萬王庭的金帳騎兵守護,再算算那些各大部族帶來的人,蠻兵,估摸著得有十二萬。”
蠻族騎兵和雪原野人騎兵完全不是一個概念,戰鬥力,也有著巨大的差距。
“金帳騎兵不是拿來防備我們的,是拿來對那些各部族頭人耀武揚威的,虛外剛內,這種陣勢,其實是兵家之大忌。
隻要我們能悄無聲息地靠近,
三萬鎮北軍老卒鐵騎,足以將他們擊穿。”
擊穿之後,直取王庭。
王庭血脈,
各大蠻族部族的貴族頭人,才是這一仗真正的戰略打擊目標。
蠻族一直以來,都不弱,它的衰弱,是因為金帳的式微,相當於是當初的大燕,國內門閥林立,中樞的指令根本無法調動全國的軍民。
老蠻王這輩子一直在鋪路,又是聯姻又是拉攏打擊,現在,要通過會盟大會的方式,將其子推上去,其目的就是會盟蠻族諸多大部族,重塑金帳的權威。
到時候,
橫跨東西方蠻族,
想東進還是西征,就都有餘地,也能從容了。
這是蠻族近百年來,最有希望走向聯盟和重新強盛的一個節點,但同時,也是他們最為虛弱的時刻。
百年前,蠻族為何開始衰落?
因為當年的蠻王領著自己的金帳大軍,被西方軍隊伏擊,戰死;
對於諸夏之國而言,國都被毀,那還是次要的,象征性意義的打擊更多一些,比如,楚國。
但若是國都連帶著整個朝廷中樞都被一網打儘,楚國,必然會直接崩盤;
蠻族的製度和約束,比諸夏之國更為鬆散,這種打擊,對他們而言,會更為沉重,後遺也更為可怕。
“成,你有信心就好,按照事先說好的,我就給你做個軍機參讚,這仗,如何打,怎麼打,何時打,都由你無鏡說了算。
三萬,
是個好數啊。
想當年,我祖上就是靠著三萬破乾國五十萬起的家,封的侯。
如今,
我也能回味一下祖上的榮光了。
這輩子,
不虧,
也不孬,
挺好。”
“聽說,你讓你兒子出使王庭?”
“是啊,怎麼了?”
“至於麼?”
“嘿,這可不像無鏡你能問出的話,什麼叫至於不至於啊?哪怕就隻能增添指甲蓋那麼大小的把握,我,李梁亭,大燕的鎮北王,也會不惜一切!
無鏡啊,
永平元年至今的大燕盛世,
是我們仨,一起創建出來的。
這最後一仗,得打好,得打儘興,得打過癮,得……不留遺憾。
列祖列宗,在上頭看著呢;
八百年以來,
戰死荒漠的無數大燕先烈,在天上看著呢。
就是陛下,
就是豪兒哥,
也在京城……
嗬嗬嗬,哈哈哈,
說不得現在也在上頭,等著看呢,哈哈哈哈。”
李梁亭伸出手指,指了指上麵,
道:
“無鏡,你說,陛下上天了沒有?”
“算算日子,應該上了,再不死,就貽誤軍機了。”
宴會的吐血,
這消息,怕是已經傳遞到荒漠了。
接下就等著傳遞過去燕皇駕崩的消息。
是的,
掐著日子死,是早就算好了的。
其實,鎮北王讓自家的世子出使王庭,隻能算是開胃小菜;
真正能夠讓老蠻王放下心來,放鬆戒備,沉浸於蠻族將興的偉大憧憬的,是,燕皇駕崩的“喜訊”。
而這時,
李元虎走入帳中,
稟報道:
“二位王爺,京城來消息了,陛下,駕崩了,傳位於六皇子。”
“好!”
李梁亭攥緊了拳頭,
喊道;
“好啊,恰到好處,哈哈。”
李元虎詫異了一下,他甚至一度以為兩位王爺是在等待燕皇陛下駕崩的消息好揮師打向京城篡位,但隻要稍微有點腦子就清楚,這根本不可能。
田無鏡揮揮手,
李元虎退了下去。
七叔也開口道:“王爺,這些針,今日都不能拔,您就這般躺著吧。”
“好,我曉得。”
“那屬下也先下去了。”
七叔下去了。
王帳裡,就隻剩下躺著的李梁亭和坐著的田無鏡。
李梁亭長舒一口氣,
道:
“陛下終於解脫了,我敢打賭,要是現在回京,趁著陛下還沒下葬,給他靈柩打開,你能瞧見,陛下遺體的嘴角,必然是帶著笑意。”
田無鏡沒說話。
李梁亭繼續道:
“小六子,果然還是小六子,他娘的,小六子才幾歲大時,我見過,當時我就和豪兒哥說,這娃,長得和當年那個和我搶雞腿吃的家夥,一個樣。
後來,陛下與我說,他屬意的,是老二。
好吧,老二。
無鏡,
你說他是故意的麼?”
“手心手背,都是肉吧。”
“嗬嗬。”李梁亭笑了,“他娘的,這話用在咱仨身上,聽起來可真喜慶。”
“是麼?”
“必然呐。前幾日,見著你老嫂子了,你嫂子啊,指著鼻子一聲聲地罵我畜生呐。”
“不是?”
“比起你們倆,我覺得我還真更像一個人,所以我這心裡,一直過意不去。
為何我要在身上插這些針,為何我一定要出征?
我一沒,
這鎮北侯府,就算我兒子,真能擔起來,嘿,它也不再是以前的鎮北侯府了。
我把祖宗基業,都丟了一半,也算是入畜生道了吧?”
“算是吧。”
“倒是你,那個平西侯,你前幾年,故意帶著他,留著他,培養他,扶持他,無鏡啊,你就不怕以後出亂子?”
“比起會出亂子,我更擔心,以後,連有本事平亂子的人,都沒有。
就是陛下,駕崩前,也沒想著要將那些刺頭都拔掉,一個國家,沒幾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刺頭,就必然會被外麵欺負。”
“行,行,兒孫自有兒孫福,這局麵,咱仨打下了,守不守得住,開拓不得開拓,就看後麵人的了。
我是要升天的人了,
你呢,
無鏡?”
田無鏡看向李梁亭,道:“什麼意思?”
“其實,我和陛下,都希望你能留下來,這大燕,有你在,才是真的安穩,可這話,哥哥我說出來,也虧心。”
“先把仗打了吧,你的這些話,留著,等仗打完了,你氣血徹底耗儘彌留之際時,你那兒子要是運氣極好,沒死成,可以拉著他在病榻前慢慢說;
要是死了,也好,你下去後,可以更慢慢地說。”
“無鏡,幫哥哥我倒杯酒。”
酒,就放在茶幾上,本是拿來淬銀針的。
田無鏡起身,倒了三碗酒。
“對,先給豪兒哥來一碗。”
田無鏡將那一碗酒,灑在了地上。
而後,剩下的兩碗,沒人動。
李梁亭也沒催把酒碗給他。
“無鏡,哥哥我對不住你,豪兒哥我知道,他也是在心裡覺得對不住你,大燕,也對不住你,讓你繼續活下去,也是對不住你。
打完這一仗,我這輩子值了,無鏡,你……
無鏡啊,那件事,不是豪兒哥做的,雖然,我也覺得,豪兒哥,可能事後也知道了。”
“我的事,不用你來多說。”
“是,是,是。”
李梁亭吸了吸鼻子,
道:
“我餓了。”
說著,
李梁亭對帳外喊道:
“老七,本王餓了,有雞腿沒?”
田無鏡走出了王帳。
七叔走了進來,對著趴在那兒的鎮北王道:
“王爺,這軍營裡現在哪裡去找活雞啊?”
李梁亭卻用手拍著床板,
眼淚滴淌下來,
喊道:
“本王不管,本王今日,就是要吃雞腿兒。”
田無鏡則一路走到了王帳外的馬廄裡。
那兒,躺著兩頭貔貅。
鎮北王的那頭貔貅,是後續偷偷運進來的,現在,還是有些萎靡,沒完全恢複過來。
田無鏡坐了下來,他的那頭貔貅主動靠近。
“刀。”
貔貅張開嘴,自其口中,吐出了錕鋙刀,落在了田無鏡的手中。
這把刀,是當年自己受封靖南侯時,燕皇親手所贈。
他是位好皇帝,
卻絕不是好父親,好丈夫,好兄長;
隨即,
田無鏡又攤開手,
道:
“信。”
“………”貔貅。
猶豫了片刻,
貔貅張開嘴,像是在乾嘔一樣,卻什麼都沒掉落下來。
田無鏡扭頭,看向蹲伏在自己身邊的貔貅,
開口道:
“給出去了?”
貔貅沒回應。
那封信,是他放進去的,如果丟了或者損毀亦或者遺失了,自己的這頭貔貅,必然會早就知會給自己。
而它,卻一直保持著沉默。
這是一頭畜生,但這頭畜生,有腦子。
既然未曾吱聲,就意味著在這頭畜生看來,那封信,已經落在了該給的人手中了。
貔貅見主人遲遲不說話,害怕得將腦袋抵在了地上,兩隻眼睛,瞪得老大,還泛著水光。
旁邊,鎮北王的貔貅見到了這一幕,乾脆側躺過去了身子,真的是看不下自己這個同族現在這個模樣。
不過,
讓貔貅沒想到的是,
沉默許久後,
沒見到主人發怒。
田無鏡搖搖頭,
道:
“也挺好。”
腦海中,
不由得浮現出郢都大火之中,鄭凡拿著刀站在自己麵前,大吼著:
我鄭凡這輩子,就你一個對我好的哥……
田無鏡緩緩閉上了眼,
其實,田無鏡有句話一直沒對鄭凡說出來過,那就是他也慶幸,
這輩子,這人憎天棄的這輩子,還能有這樣一個弟弟。
田無鏡伸手摸了摸貔貅的腦袋,
道:
“本想著,打完了仗,讓你回去,把信交給他,現在也好,你也不用回去了。
他說過,
日後若是有機會,他想去西方看看;
行吧,
等這仗打完了,蠻族若是也沒能殺得了我;
反正,也沒了歸途。
我這當哥哥的,
就先去給弟弟,探探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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