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天城,
到了。
有先鋒探路騎提前趕到,知會過這裡的官員,無論燕晉出身者,都不需出迎,甚至連曆天城內外各大營各司衙門,也不得妄動。
靖南王在這裡,
他平西侯,
就懶得再去折騰出什麼排場。
又或者說是,有重要的人要見,哪裡還顧得上去應酬。
所以,
和上次白衣縞素入曆天不同的是,
這一次,
平西侯將大部護衛留在了城外,自己領一眾飛魚服親衛,騎著貔貅,從曆天城東門入,徑直來到老侯府,也就是現在的京南王府前。
翻身下來,
門口的士卒全部向鄭凡行禮。
鄭凡抬抬手,隨後直接進入府門,沒人阻攔,沒人問話;
不是因為他是侯爺了,而是因為軍中上下都清楚,他是靖南王最信任的人。
宣旨的太監不得進,但平西侯爺,進出自由。
這座府邸,還是老樣子。
一定程度上來說,老田確實是一個懷舊的人。
府邸內,隻有最外圍的區域才有少量的仆人家丁和婢女,核心區域,幾乎是無人的。
因為那位大燕的南王,
並不喜歡被人打擾。
鄭凡走進去了,
看見了滿園蕭索,也看見了池塘深秋,
但當目光掃到門檻上時,
卻沒看見那道白發身影。
略有些意外,
再目光掃過四周,
發現在池塘後頭的一座涼亭裡,坐著一個人,不是田無鏡又是誰?
田無鏡麵前放著一個鍋子,正冒著熱氣。
鄭凡走過去,看見鍋裡是紅湯,桌旁還擺著很多待下鍋的菜。
“王爺……”
田無鏡拿著筷子在鍋裡緩緩地攪動,不至於打底;
隨即,
他抬起頭,看向鄭凡。
田無鏡沒有胡子拉渣,兩眼無神,身上,也沒太多深秋的悲意。
“怎麼,沒看見我失魂落魄地坐在那裡,覺得不習慣?”
“不是,不是。”
鄭凡馬上坐了下來,這裡,已經擺上了他的一副碗筷。
“這鍋子,記得你以前喜歡吃的,我試著調了一下,你試試,是否合你的口味。”
“您做的鍋底,怎麼可能差了去了。”
田無鏡搖搖頭,開始給鍋裡下菜。
“晉東那邊,局麵如何了?”
“回王爺的話,發展勢頭良好,盤子,已經拿穩了,接下來,就是著重於民生的整頓,總之,最難熬的一段時間,已經過去了。”
最難熬的,就是去歲冬日到這個秋天,倒不是擔心饑民聚眾造反,也不是擔心還有其他什麼戰事,而是因為去歲一年是打基礎的關鍵,基礎下去之後,整個體係,就會朝著越來越好的方向發展,否則,就真的隻是駐兵在那三處地方,純粹的當大型的軍堡。
“我一直覺得,你在民生方麵,比你打仗,似乎更要擅長,本王就不擅長治理地方。”
“其實,外頭打服了,再治理家裡,就簡單從容多了,安內必先攘外,晉東能安頓下來,也是王爺您打出來的。”
“是,對外,任何時候都不能低頭,低頭太容易了,低一次,就有兩次三次無數次,大燕以武立國,兵戈,就是大燕的脊梁;
但其實,無論乾楚晉,其實都是以武立國的,曾讀過一些文章,文章上所言,施以王化,才使得蠻夷歸附,才有諸夏今日之遼闊版圖;
然而,不先用刀槍鐵騎讓蠻夷臣服,把他們打怕,他們是不會仰慕你的文化的。”
“您說的是。”
“隻不過,我燕國立國艱難,維係也艱難,不像其他三國,稍微低個頭,也無妨,可偏偏大燕,一低頭,就容易被人騎在脖子上,隨後就是被掀翻在了地上。
以前如此,
現在,
更是如此。
打下的疆域越多,軍功越是豐厚,軍心越是旺盛,也就越是輸不起了。
鄭凡。”
“在。”
“記著這些話,人,既然坐到了這個位置上,甭管你有沒有,但實則都是有著自己的一份底線在的。
你喜歡用權謀,喜歡走迂回,這是以前的你………”
“我現在………”
“你現在體會到,兵強馬壯的好處了?”
“是。”
“可以再張狂點。”
“我知錯了。”
“沒錯,我的意思是,就該張狂點,要想人前張狂,人後,為了讓自己不有朝一日跌下去,將那滿場的阿諛化作諷刺你的利箭,就更不可能也更不允許自己去懈怠了;
這其實,也是一種鞭策。”
“是,王爺。”
“後日,咱們就啟程吧,明日,隨我去天虎山再看看。”
“好的,王爺。”
“立儲的事,你心裡有計較沒有?”
“額……”
鄭凡是真的沒想到,話題一下子轉得這麼快這麼直接。
“還是沒計較麼?”田無鏡問道。
“其實,我這次來,腦子裡想的,就是站在您身後,您說什麼,我就附和什麼,您想做什麼,我就搭把手。
所以,就沒費那個腦子。”
田無鏡用筷子指了指這鍋底,
道:
“你喜食辛辣,但如果真的餓了,就是清水煮菜,你也是會吃得下去的。”
“您說的是,現在是真的有些覺得,誰當太子,似乎並不是很重要了。”
誰當太子,短時間內,都是以穩定局麵為主,隻要不是朱允炆附體都不會急匆匆地去削藩。
無論是小六子還是太子,都不是傻子,也不是那種會輕易被忽悠的人。
隻要不削藩,地方藩鎮和朝廷的關係,必然還是會過得去的,無非是不停地來回拉扯打太極般的試探。
這一點,和龍椅上的繼任者是誰,沒直接關係。
因為,燕皇一旦駕崩,繼任者,那種雄主帝王的威望,在繼任者身上必然會大打折扣。
所以,為何小六子對鄭凡的冷淡,很能理解,也沒生氣,原因就在這裡。
因為皇位的爭奪,對他,對他的家小而言,是關乎身家性命的,但對於現如今的鄭凡而言,已經算是半個題外話了。
正如老田所說的,你是不餓了。
鄭凡夾起一塊肉,送入嘴裡,一邊咀嚼一邊道:
“不瞞您說,很早以前,我就想著要有這麼一天了,我這人,您是知道的,喜歡自在,喜歡灑脫一些,不是很喜歡被人掐著脖子。”
這話,很大逆不道了。
但在老田麵前,鄭凡是真沒什麼不敢說的了。
“人,還是該給自己找些敬畏的東西才好,否則就容易憊懶。”
“有呢,這個您放心,我一直想去江南看看,但又不敢微服私訪地偷偷去,怕那邊的銀甲衛拿我;
但我又極為向往江南風物,
您放心,
有朝一日,
我必然會提領大軍,去江南逛逛,也聽那花魁唱唱曲兒。”
鄭凡用手背擦了擦嘴角,
繼續道:
“還有啊,這陣子接觸了幾個西方商人,我也想去西方看看,去見識見識他們的魔法和鬥氣,和咱們的煉氣士武者有什麼不一樣。
去把……
去把咱們大燕的黑龍旗幟,
插他們的城頭上去。”
這話,其實是真心話,並非是為了拍馬屁,但在此時說出來,其實無形中,也是在表忠心,不是對君主,而是對曾經在帥帳下,自己拿著黑龍旗所立下的誓言。
“想看的風景,還有很多,哪裡能真正憊懶得下來?以前打仗時,時間一長,就想家了,想家裡的婆姨,想家裡的湯池;
但在家裡待久了,慢慢地也就開始覺得身子癢癢的,又想著出去轉轉,習慣握刀的手,也有些發酸,總想再揮舞揮舞,不是那種空蕩蕩的練武,而是想要在衝鋒時,一刀削下前方敵將的腦袋。
做人,一輩子的事兒,不容易,所以才總是想著折騰,隻有折騰了,才不枉人間這一遭。”
田無鏡聽到這話,
緩緩地放下筷子,
道:
“你是在教本王?”
“不敢,不敢,一直以來,都是王爺您教我的份兒。”
“天天,會走路了吧?”田無鏡再度換了個話題。
好在,鄭凡已經習慣了。
“能跑了,每天在後宅裡,跟著幾個玩伴一起玩耍,孩子很乖,很懂事,也很聽話,就是喜歡吃沙琪瑪,那東西甜,不敢讓他多吃,怕壞了牙。”
“你費心了。”
“我是他乾爹,王爺,您說這話,就沒意思了。”
“也是。”
這時,
田無鏡像是想到了什麼,
開口道;
“對了,上次與你說過的那件事,本王………”
鄭凡心裡忽然“咯噔”一下,
腦海中當即浮現出田無鏡那一日在郢都大火之中對自己說話,
他說,
他以後如果想解脫,會和自己商量一下,選一個最合適的解脫方式。
“吧嗒!”
鄭凡手中的筷子,落了下來。
“王爺,這麼快麼?”
田無鏡看著鄭凡,
道:
“都這麼久了。”
鄭侯爺有些欲哭無淚的感覺:“是啊,都這麼久了,您還惦記著呐?”
“本來忘了的,一算,你該來了,就記起來了,就想著讓你幫忙一起品一品。”
“我……”鄭凡點點頭,“您都已經想好了?”
“本就不是什麼難事。”
“是,不是難事,我也答應過了您,但您可不可以彆說得這麼輕巧?”
“很難麼?”
“對我而言,很難。”
“嗬,那你上次,不是做得挺好的?”
“我那是被您逼的,我次次都是被您逼的!”
我不想死,我一直想苟,想種田,想發育,是你,一次次地把我推前麵去拚命!
“被逼的?”
“算是吧。”
“哦,本王這個,倒不是被逼的。”
“我知道,我知道,您是早就想好了的,行,行,行,我就不該火急火燎地趕路過來,我來錯了。”
鄭侯爺說著說著,伸手擦了一下泛紅的眼眶。
“你不來可不行,你不來的話………”
田無鏡伸手,
向身側一抓,
亭子外,有一個小爐,爐子上架著一個蒸屜。
當即,
蒸屜被拘了過來,落在了桌麵上。
田無鏡伸手,拿去了蓋子,裡頭躺著的,是一圈熱騰騰冒著白氣的饅頭。
拿了一個饅頭,
遞給了鄭凡,
“你不來,我怎麼知道這帶餡兒的饅頭我做得正不正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