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鍋,早就從篝火上挪下來了,但鄭伯爺的內心,則依舊在翻騰著。
靖南王將伐楚戰事的規劃向其和盤托出,饒是見慣了風浪的鄭伯爺,也是被震撼到了。
這才是國戰,如果算上民夫的話,牽扯進去的人,數以百萬計。
這才是田無鏡,治軍和行軍作戰時,他可以做到抽絲剝繭般的麵麵細致,但在大方略上,也能為你勾勒出屬於他自己心中的那道藍圖。
乾國文人作詩作詞,動輒喜歡“江山如畫”“江山如此多嬌”,但在將軍眼裡,江山,隻是一塊巨大的沙盤,上麵有城池湖泊高山丘陵,江山是否如畫,他們不知道,因為他們不在乎,他們在乎的,是以自己麾下的金戈鐵馬為鞭,鞭撻這雄渾遼闊。
自己的位置,沒什麼意外,早早地就被靖南王給安排好了。
甚至,由此來看,央山寨一戰,本就是一種鋪墊;
原本鄭伯爺認為,那是為了給自己搶頭功,然而,現在看來,真正的目的並不在此,靖南王的想法,大概是讓自己前期在獲得功勞的同時,理所應當地消耗了不少實力,隨即,才能名正言順地帶著部下從前線戰場上退出來休整,於後方積攢恢複實力的同時,為接下來的坐船入楚奔襲荊城埋下伏筆。
隻不過,東山堡一戰,雖說有石遠堂出人預料的一場反擊,但終究還是被自己推了回去,順勢奪下了東山堡。
這對於靖南王的安排,其實並沒有影響,反而起到了一種更好的推動作用。
因為自己這一部根本就不用再等了,現在就可以堂而皇之地退下來休整補充兵員和實力,且結結實實的軍功和戰績在這裡,無人敢當麵對此置喙半句;
甚至是連楚人都會覺得,在接下來的戰場裡,看不見“鄭”字旗,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平野伯以及其麾下的這支兵馬消失於前線燕軍的第一戰鬥序列也是理所應當得很。
畢竟,傷亡這麼大不是。
東山堡的快速攻破,加速了靖南王的這個計劃,讓他在這一枚旗子的布置上,更為從容。
甚至,可以再將自己喊到其身邊,繼續言傳身教。
一如戰前將領對自己麾下士卒演講鼓勁,是為了在衝殺前多給他們身上加注一些殺氣一樣;
靖南王當然知道這一手大奔襲對領兵將領意味著多大的挑戰和難度,所以,趁著這個機會將自己拉至身邊來,也算是讓自己再抱抱佛腳。
這是其一;
其二就是,在這段“休整”和“發展”的時間裡,讓自己正式出現在其身側,刷一刷存在感,拔高自己在伐楚大軍之中的地位。
自古以來,領導的親信在領導身邊時,自然地位超然,下麵也是對你多為奉承,而一旦下放去鍍金,往往會出現眼高手低的局麵,同時,原本奉承你的人,也會冷眼看你笑話。
幸進者,在任何團體裡,都是不得好的。
鄭伯爺沒這方麵的隱患,因為他的軍功是實打實的,大燕軍中……甚至是楚人軍中,都沒人會去質疑平野伯爺打仗的能力。
再加上靖南王近乎毫不遮掩的看重,使得在大燕軍中,扶持起平野伯,可謂是事半功倍。
午後的風襲來,帶來熱浪,也終於讓鄭伯爺從先前的內心情緒激蕩中清醒過來。
他伸手指了指剩下的冒菜,對公孫寁和宮璘道:
“彆浪費糧食。”
“是,伯爺。”
“是,伯爺。”
鄭伯爺站起身,又像是想到了什麼,道:
“下午,你們將王帳附近的布防圖畫出來給我。”
公孫寁和宮璘臉上都露出了激動之色,他們認為,這是平野伯爺在對他們進行教導了。
但鄭伯爺隻是覺得讓他們就這般荒蕪在這裡,日後去見他們老爹時,有點不太好說話,乾脆隨便指派個活兒甭管有意義沒意義,先讓他們忙起來再說。
離開了自己的帳篷處,鄭伯爺又走回王帳,掀開簾子後,田無鏡已然坐在首座。
而鄭伯爺上午坐的位置上,堆放著更多的折子。
鄭伯爺也沒說話,安安靜靜地坐回自己的位置,開始批示。
折子,不斷地被送進來,有後方的也有前方的;
同時,鄭伯爺還得代替靖南王寫詢問折子送出去。
還是和先前一樣的方式,老生常談流程化的東西,鄭伯爺就順勢流程化了,需要拿一些主意且不是很難的問題,鄭伯爺自己就做批示,而一些需要靖南王再掃一眼的,則被單獨放置。
呈送上去後,
田無鏡另外兩堆直接沒看,轉而拿起單獨放置在一起的三份折子。
一份是薛楚貴部一名守備於營中飲酒,薛楚貴部軍紀官所給出的是削級罰俸再貶入前鋒營。
鄭伯爺給出的批示時,梟首,傳示全軍。
一份是馬友良部在衝擊一座軍寨未果後,百夫長戰死,餘下十餘名撤回被判問斬。
燕軍律中,主將戰死而戰未勝,麾下活則陪葬。
鄭伯爺給出的批示是:撤斬,發前鋒軍戴罪用。
一份,是羅陵部的民夫營爆發了數百人規模的群毆,起因是一眾晉地民夫發現自己的夥食比燕地民夫差,引發了不滿。
軍紀官給出了斬雙方領頭鬨事者以及雙方民夫營的校尉官,從者鞭罰。
可以說是,各打三十大板。
鄭伯爺給出的批示是,隻罰晉地民夫和民夫營校尉官。
軍中的懲戒,動輒見血,因為軍隊本就是殺伐之器,律法必須得森嚴,否則根本就無法約束住這幫刀尖舔血的丘八。
所以,判決時,常常伴隨著斬刑,和地方官老爺判案時喜歡和稀泥截且對人命官司極為慎重有著極大的不同。
因為田無鏡個人用兵和治軍喜歡講究細節和掌控的緣故,所以這些折子,都會呈送到王帳裡,讓田無鏡過目。
大軍雲集,戰兵、輔兵以及民夫,加起來,何止百萬,因為皇權不下鄉的緣故,燕地的富州知府都不會實際掌控這麼多人。
田無鏡放下了第一封折子,道:
“薛楚貴治軍不嚴,鞭二十。”
這是靖南王覺得光殺那個守備不夠,還得連主將一並處罰了。
田無鏡放下第二個折子,道:
“攻城之戰與野戰衝鋒不同,軍律所適自是不同,發之於全軍總兵過目,命他們自行斟酌。”
當初在雪原上,李富勝部就因為鎮北軍的這一習慣,導致明明後方鳴金收兵了,結果士卒沒有回來,造成了更多的傷亡。
將領身先士卒,士卒保護將領,這種氛圍下,軍隊才有真正的戰鬥力,才能無所畏懼,但那是野戰,而攻城戰講究太多細節拿捏,完全是另一種戰爭方式,一些軍法,不合時宜了。
至於第三個折子,
田無鏡抬頭,看了一眼鄭凡,將折子丟下來,
道:
“說說。”
民夫鬥毆,還是燕地民夫和晉地民夫鬥毆,按理說,原本軍紀官的判罰,沒錯,當下,當以大局為重,晉地的人和兵馬,也是伐楚不可忽視的力量。
“末將以為,民夫夥食,是上官定的,這事,有責任也應該在上官,再者………”
“是故意偏袒?”
靖南王打斷了鄭伯爺的話。
“是。”
“為何。”
“我軍是燕軍,燕地民夫,從燕地跋山涉水至此參與國戰,當有優待。”
“本王還以為你平野伯最喜歡講的是文人那套有教無類呢。”
因為平野伯麾下,燕人反而不是多數,蠻族、晉人、加上現在的野人,才是真正的多數。
“王爺,末將麾下是一個特例,從大局上來看,這場伐楚大戰,我們真正能依靠的,還是老燕人,如果是在我部,我會用其他的法子處置,但這件事發生在羅陵部,是王爺的靖南軍本部,就不能這般處置了。
六皇子曾指著蠻族對末將說過,蠻夷,畏威而不懷德;晉人不是蠻夷,但至少目前來看,晉人作為我大燕的新征服之民,再被我大燕席卷進這場國戰之中,他們的不滿,是肯定的。
所以,一碗水端平,晉人不會領情,燕人,會傷心。
與其兩頭都掉下去,倒不如先抓住根本。
燕晉平等,將晉人視為燕民,將晉人轉為燕人,得等到我們攻破鎮南關,剪除來自楚國的威脅後才有餘力這般做。”
最後,
鄭伯爺很鄭重地又加了一句:
“不管什麼時候,無論什麼情況下,老燕人,燕民,燕軍,永遠都是我大燕的真正根基。”
田無鏡很認真地看著鄭凡,
鄭凡則很平靜地站在那兒。
終於,
田無鏡點了點頭,
道:
“就這麼辦。”
“是,王爺。”
“幫本王著甲,隨本王,去李富勝部看看。”
鄭伯爺幫靖南王穿上甲胄。
隨後,
外麵有親兵牽來了二人的貔貅。
隻帶了百餘騎作護衛,鄭伯爺和靖南王一起出了中軍大寨。
正在那裡畫圖紙做記錄的公孫寁抬起頭,看著剛剛出去的隊伍,年紀還小的他,情不自禁道:
“伯爺看起來,和王爺好像。”
一樣的貔貅,
一樣的金色甲胄,
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讓人覺得他們很相像。
宮璘聽到這話,
道:
“我父親說,咱們伯爺是王爺指定的接班人。”
隨即,
宮璘意識到自己說多了,可能是麵前的公孫寁年紀實在太小,所以自己疏於謹慎,犯了言多的毛病。
誰知公孫寁卻點點頭,道:
“我阿父也這般說過。”
……
比起東山堡的快速告破,西山堡這邊,則陷入了長久的僵持鏖戰之中。
如果讓李富勝來選,他必然更樂意選擇鄭凡的那種狀況。
守軍殺出來,他再推過去,乾脆利索,戰事結束。
總比現在………
“直娘賊,氣死老子了!”
李富勝丟下手中的軍旗,對著地上吐了兩口唾沫。
今日的攻勢再度告停,燕軍開始撤退,城牆上的楚人,則發出了歡呼。
“報,將軍,王爺和平野伯來了!”
李富勝聽聞這個,臉上又閃現出了羞惱之色。
倒不是他記恨誰,而是戰事一直焦灼沒有起色,他真不好意思見田無鏡,至於鄭凡,他居然也來了,看看人家的戰績,真的是沒法比,總覺得自己會顯得很蠢!
要知道,上次在自家帥帳內,靖南王對自己直接說鄭凡那邊沒問題時,他還很不服氣呢。
雙手用力揉搓了幾下臉,
李富勝吩咐身邊的一個親衛道:
“命眾將帥帳軍議。
還有,去,上次老子不是叫你找了個新的牛皮靴子麼,拿來。”
“是,將軍。”
各個將領顧不得一日攻城的勞累,趕忙趕赴帥帳軍議。
大家的麵色,都有些凝重。
一開始攻城沒能有太大起色時,李富勝還算正常。
等到那邊東山堡被破後,接下來的每一天,軍議,李富勝都會沉著臉將大家夥都罵一通。
對這個,大家倒是習以為常了,畢竟也不是第一天在自家將軍麾下打仗。
下屬的一些軍頭子,見這些嫡子照樣被罵,他們也就不覺得有什麼,反正一起被罵著唄。
但這次聽聞靖南王再度前來,而且還帶著平野伯。
不僅僅是李富勝這個主將覺得羞恥,這些下麵的各路將領,也是覺得壓力沉重。
一軍之中各部都會暗地裡較勁,更彆說一路總兵麾下和另一路總兵麾下的了。
最重要的是,平野伯麾下是什麼兵?
是蠻人,是晉人以及據說還有野人奴仆兵。
他們是什麼兵?
他們是跟著李富勝從荒漠殺到過乾國上京城又殺到晉國的鎮北軍嫡係!
蠻人,是他們的手下敗將,晉國,都是被他們打崩了的,野人,那是什麼玩意兒!
但就是這樣,人平野伯就這麼乾脆的拿下了東山堡,而自己這邊,至今還看不見太大的起色,能不抑鬱麼?
帥帳內,
田無鏡坐在本屬於李富勝的帥座上。
鄭伯爺則站在一旁,
感覺,就差一個拂塵。
將領們進來後,都是先向靖南王行禮,隨後就又向鄭伯爺行禮,而後分立兩列。
最後,
李富勝進來了,外頭也傳來了動靜。
軍中,尤其是帥帳範圍內,最忌諱喧鬨。
靖南王開口道;
“外麵怎麼了?”
李富勝回答:“回王爺的話,這不是上次末將和王爺您打賭,要是平野伯能夠短短數日內就拿下東山堡,那咱就把靴子煮了吃了,眼下,外頭正在燒鍋煮著呢。”
靖南王搖搖頭,沒再理會這個。
鄭凡嘴角微微動了動,他也不方便說什麼。
說白了,那隻是個玩笑話,靖南王是不會當真,更不會當著眾人的麵提出來讓李富勝去兌現的。
畢竟,田無鏡再寵鄭凡,也不會這麼著相。
而李富勝自己主動提出來,其目的就很明確了,為鄭凡揚名,甘願拿自己作筏。
羞惱是羞惱,
但長久以來,李富勝一直拿鄭凡當自己的晚輩。
曾經的鎮北侯府下七大總兵裡,他年紀是最大的,雖然在戰場上常常會發瘋喜歡身先士卒去廝殺,但在其他方麵,他其實活得很通透。
今兒個他主動一提,這事兒必然會再傳開,成為屬於平野伯爺的一樁妙聞。
好在,煮靴子還要一段時間,接下來,在田無鏡的主持下,開始了軍議,所議的,也無非就是這些日子攻城的得失。
大家說了很多,鄭伯爺則一直在旁邊聽著,沒發表自己的意見。
甚至,
腦子裡開始回轉到先前在王帳內的那一道折子。
瞎子曾和自己一起專門分析過靖南王的立場,很顯然的是,靖南王對“家”這個概念,已經淡漠了,或者叫主動放棄了,所以,支撐著其信念的,就是“國”。
大燕的立國之本是什麼,就是燕人。
伴隨著自己和靖南王的關係不斷走近,鄭伯爺已經很久沒有“伴君如伴虎”的感覺了,但這並不意味著鄭伯爺放鬆了警惕。
那道折子裡,包括靖南王的問話,其實就包含著對鄭凡自己政治立場的考量。
畢竟,鄭凡麾下的真正燕人,還是太少了一些,若是真的是那句“有教無類”……
從政治正確的角度上,必然得眾生平等。
田無鏡不會單純地說因為他是燕人,所以要偏愛燕人,而是在他的視角來看,隻有堅持以燕人為主的綱領,才能讓這個他南征北戰打下來的疆域,開拓出來的帝國,一直延續下去。
這是政治立場,鄭伯爺目前沒得選,隻能跟著靖南王走。
正在神遊之際,
忽然,
鄭伯爺看見靖南王看向自己,
“你覺得如何?”
剛剛開小差開得太入神了,鄭伯爺壓根忘記了先前他們在具體聊什麼,隻是道:
“王爺說的是。”
此言一出,一時間,帥帳內諸多將領的臉色頓時一變,有些人,更是露出了極為清晰的憤憤之色。
鄭伯爺忽然覺得有些不對。
田無鏡點點頭,道:
“嗯,你也同意本王說的,他們確實是不經用。”
“………”鄭伯爺。
但這還不是最尷尬的,
最尷尬的是,
隨後,
田無鏡伸手指了指下麵的李富勝,
道:
“這樣,讓平野伯來替你指揮兩天。”
“!!!”鄭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