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富勝聽到這話,整個人臉都開始泛紅了,像是喝了酒,且已經完完全全上了頭。
“鄭總兵,這事兒到底怎麼辦,你趕緊拿個章程出來,我照辦就是了。”
李富勝的情緒一旦上來,那就真的很難收得住。
尤其是,鄭凡提出的“李豹”兩個字,簡直就是一記重刺,直接刺入李富勝的心底深處。
鎮北軍七個總兵,說是親如兄弟,那不現實,但李富勝和李豹二人,確實是過命的交情,是可以將後背完全放心交給對方的袍澤。
李豹,就是戰死在這裡的,為了給大皇子斷後,被此時那些正坐在地上要糧食的楚人圍殺力戰而死!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這是讀書人給自己慫找的借口;
真正的丘八報仇,最好就在當晚!
盟約、國交,
李富勝已經不再怎麼當回事兒了,
且他也不是表麵看起來那般憨直,人老李,完全是粗中有細。
鄭凡的這般姿態,
鄭凡的這些話語,
就憑他鄭凡此時坐在貔貅背上,那滿滿地靖南侯影子,
李富勝就清楚,真正下令的是哪位了。
出了啥事兒,有那位頂著,準沒事。
而且,鄭凡這個人他是了解的,當初的他,還曾經勸導過鄭凡,應該給自己多灌注一點殺氣,若是沒有那位的要求和下令,
這小子是發了瘋地跑過來作偽令殺俘?
隻不過,最深的那一層,李富勝一時間確實沒想到,這一層,得日後慢慢品才能品出來,那就是靖南王之所以讓鄭凡出麵,所尋求的,到底是個什麼目的。
明明他一聲王令的事兒,
為何還要特意過這麼一手?
而這時,聽到這些對話的毛明才,這位大燕兵部尚書一下子懵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自己是來幫楚國使者催糧食的,怎麼畫風一下子變了這麼多?
其實,毛明才倒是不會覺得替這些楚人可憐,他一個大燕兵部尚書,再怎麼歪屁股也不可能坐到楚人那邊去。
但他這次是來宣旨的,不管這件事個人觀感如何,朝廷已經下了定論,拿出了決斷。
太子領著一眾大臣對著盟約上下敲敲打打反複修改了那麼久才得以出來,
陛下也用了大印,旨意經過中樞認可,
這就是大燕的意誌,是朝廷的意誌,它,不容侵犯!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所需要恪守的信條,有時候,其實沒那麼高大上,也可以稱之為立身之本。
既然坐在大燕一部尚書的位置上,你不去維護朝廷的法紀和尊嚴,那你還有什麼存在的必要?
“爾等到底在說些什麼!”
毛明才大吼一聲向前走了兩步。
李富勝扭過頭,看著毛明才,沒說話,隻是嘴角帶著笑意。
雖說鎮北軍被拆卸了,但到底是有些野性難馴,對這些朝廷大臣,所謂的尊重也隻是流於形式。
最重要的是,李富勝現在心底的那股子殺意已經被激發起來了,頗有一種天王老子來了老子都不認的架勢。
鄭凡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此時的他,
已經完全放開了,
或者說,
是進入狀態了。
毛明才看著鄭凡,
喊道:
“平野伯,你剛剛所言,到底是何居心!”
鄭凡很平靜地開口道:
“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就這麼簡單的一個道理。
楚人在這裡殺了我多少燕地兒郎,那一日,望江江麵上漂浮著我燕國子弟的屍首;
毛大人,
我隻是想給他們討一個說法。”
“但如今盟約已經達成,平野伯,難道你想抗旨不成!”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我看誰敢!”
毛明才張開雙臂,大聲道:
“盟約已成,百姓需要修生養息,誰敢妄開戰端,可以,但得先從我屍身上踩過去!”
鄭凡搖搖頭,
伸出自己的小拇指,
掏了掏自己的耳朵,
再將小拇指送到嘴邊,
“呼…呼…”
吹了兩口氣。
“毛大人,不把狼殺了,不把狼打怕了,還放虎歸山,這太平日子,這休養生息,能成麼?”
“身為燕臣,怎敢抗旨!”
鄭凡抬起手,
指著毛明才,
道:
“毛大人累了,攙扶毛大人下去歇息。”
“我看誰敢!”
毛明才再次發出怒吼,目光環視四周。
然而,其話音剛落之際,一記刀鞘就砸在了毛明才的膝蓋上。
毛明才整個人單膝跪在了地上,
緊接著,
一隻手掌壓住了毛明才的肩膀。
出手的,正是冉岷。
“你………”
冉岷沒理會毛明才的目光,而是看著鄭凡,開口道:
“鄭伯爺,末將一路護送毛大人從京城到這裡,末將可以作證,毛大人一路上染上了風寒,體虛腦熱,正需要修養。”
鄭凡倒是注意到了這個腦子很靈光的甲士,看了他兩眼,道:
“你叫什麼名字?”
“末將冉岷,靖南軍新軍二鎮什長。”
“冉岷?”
鄭凡點點頭,道:
“替我照顧好毛尚書。”
“末將遵命!”
說著,冉岷就強行架起了毛明才,毛明才正準備破口大罵,但冉岷在攙扶他時對著其耳邊說的那句話,卻讓毛明才一時噤聲。
“大人,你想就在這裡逼反靖南軍麼!”
你死,你當然可以死。
但你堂堂兵部尚書,居然死在了這裡,死在了靖南軍將士手中;
先不說朝廷怎麼治罪的事兒了,因為根本沒必要去計較這個了,
因為真這樣的話,
靖南軍就是不反也得反了!
相較而言,惡了楚人是小,靖南軍一反,大燕社稷,將……
就這樣,毛明才被冉岷攙扶著下去了,毛明才腳步有些虛浮和踉蹌。
“嗬嗬。”
李富勝笑了笑,看著鄭凡,意思是,接下來該怎麼做,你快說。
當你真的決定要去做一件事兒後,其實你心裡頭的其他心思,瞬間就淡了許多。
鄭凡也是這樣,
這會兒他腦子裡所想的,已經從對殺俘這件事的罪惡感,轉變成了該如何將這件事做好,同時,得做漂亮。
“楚人不是要糧麼,給他們。”
李富勝訝了一下,喊道;
“真給啊?”
這會兒,真的是地主家也沒有餘糧了。
大燕東征大軍打了這麼久的仗,得虧成國還有一半國土勉勵支撐著,同時,也得感謝大皇子率東征軍進入成國時,是一步一步地將地方秩序給維護好了的。
但就算這般,成國也是為這場戰爭近乎是筋疲力儘了,否則也不會出現成國的流民向盛樂向曆天城那邊去逃荒的情況。
自家燕軍的糧食都有些緊吧呢,李富勝自然不願意將寶貴的糧食送給楚軍去吃,哪怕是斷頭飯,也不舍得!
都是要死的人了,難不成還想做個飽死鬼?
呸,美得你!
鄭凡則伸手指了指身後,也就是望江的方向,
道:
“那裡,架鍋,煮起來,然後告訴那些楚人,分批次去那裡進食。”
李富勝聞言,
臉上的笑容再度洋溢起來,
讚歎道:
“高,高,你小子,腦子就是好使。”
鄭凡則慢悠悠道: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罷了。”
“對了,我再去和其他幾個總兵打個招呼?”
鄭凡搖搖頭,道:
“不用,你這一部出手後,他們自己能忍得住?
就算他們忍得住,他們手下的那些將士們,難不成也能忍得住?”
“曉得了。”
李富勝搓了搓手,
“開乾?”
鄭凡伸了個懶腰,
“走起。”
……
“糧食!糧食!”
“糧食呢,糧食呢!”
楚人依舊在喊著要糧。
屈天南也是盤膝坐在那裡,並未去接受屬於他獨有的待遇。
在楚國,雙方大族交戰時,某一方貴族被俘虜,是會得到盛大款待的,甚至還會送上美女侍妾。
但在燕人這裡,屈天南沒心情去享受這個。
當然了,燕人似乎也沒準備這個,且這些條目,楚人也不好意思去寫在盟約細則之中。
就在這時,坐在最西邊的楚人眼尖地發現楚人在望江江畔那兒架起了鍋台,已經燒起了柴火。
同時,還有一群群燕人扛著一袋袋糧食向那邊走去。
一時間,這邊傳來了一陣歡呼聲,這歡呼聲會傳染,不少楚人也弄清楚了情況,燕人終於開始為他們準備糧食了。
有心急的楚人想要提前跑過去,這會兒,彆說米還沒煮熟了,就算是生米,他們也想上去直接啃入腹中。
幾個楚人跑過去了,然後,是一群楚人跑過去了,見燕人似乎沒有阻攔的意思,越來越多的楚人開始向望江江畔那架起的鍋台位置跑去。
大家都餓狠了,餓得眼睛都恨不得冒綠光了,一時間,嘩啦啦一大片的楚人從地上爬起,開始向那邊跑去。
其實,那兒也就支起了不到二十口鍋,不到百袋米,但楚人已經顧不得了,瘋狂地衝擠過去,甚至為了搶奪那點糧食,開始自己人扭打起來。
屈天南看到這一幕,嘴巴微微張開,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幫柱國要一些米糧來。”身側一名親信對身邊的幾個親衛說道。
在缺糧的這段時間裡,屈天南的待遇一直和士卒們等同,其實,他也很久沒吃到飽飯了。
屈天南身邊的親衛們也馬上起身,高呼著柱國的名字嗬斥前方的同胞讓開。
楚國使者景陽還在找尋著毛明才的身影呢,但見到那邊燕人開始放糧了,心裡也就安定下來了。
隻是看著看著,發現燕人放的糧食有點少,那邊茫茫一片的楚人正在爭搶。
景陽微微皺眉,想要再去找尋一下毛明才,讓燕人再多放一些糧食。
因為按照盟約,楚國將賠償燕國的除了財貨以外,還有糧食。
與其說現在是吃燕人的,倒不如說是提前吃自家的,大不了,這些消耗,等這支人馬回國後,再重新計算補給燕人就是了。
其實,景陽這位楚國使者的思路,和毛明才差不多。
他們隻是政策的執行者,秉持的是自家身後君王和朝廷的意誌,他們已經沒空閒去考慮什麼個人好惡了,隻要把自己手中的差事給辦好就行。
越來越多的楚人開始向望江江畔聚攏,三四萬人的規模,當真不少了,從此時玉盤城城牆上往西邊看的話,還真有人山人海的感覺;
人浪湊著江波,宛若兩股江水合流並起。
附近,不少燕軍士卒都是以一種極為淡漠的目光看著那些爭搶糧食的楚人。
有一些人一開始還在笑話這幫楚崽子搶糧食吃跟狗搶食兒一個樣;
但慢慢的,一開始笑的人,他也慢慢的不再笑了。
因為絕大部分燕軍士卒的心裡,其實是很壓抑的。
楚人被困在玉盤城數個月,那這些燕軍,也同樣地在這裡看守了他們數個月。
他們想看楚人餓死,人吃人,他們越慘,燕軍甲士心底才越是痛快。
到底是曾經戰場廝殺過的對手,哪裡可能放下兵器就可以相逢一笑泯恩仇?
就算燕國朝廷常常宣傳的,燕人和晉人都是諸夏遺族,都是諸夏子孫,在這裡也不適用在楚人身上。
燕軍在這裡,是和成國軍隊並肩作戰擊敗野人的,那楚人算是個什麼東西,居然和野人勾結在了一起!
自靖南侯在望江擊潰野人主力下令圍城那一刻開始,所有人,其實都在期望著楚人的末日。
但楚人現在被放出來,
居然還敢堂而皇之地向自己這邊要糧食,
現在竟然還在吃著自己這邊的糧食!
“直娘賊,這朝廷到底折騰的個是什麼鳥盟約!”
“就是,就這般好吃好喝地供這些楚奴兒,然後再讓他們大搖大擺地回家?”
“那老子的仇怎麼報?”
燕軍軍陣之中,那股子不滿的戾氣,已經被調動了起來。
也就在此時,李富勝本部駐紮在這裡的近三千騎兵,開始緩緩地調動,迂回到了玉盤城一側。
這一幕,其實被不少人看見了。
楚人以為是燕軍的正常調動,所以沒怎麼在意。
就是屈天南,剛剛從親衛手中接過來些許糧食正在吃著,眼角餘光注意到是注意到了,但一時間,腦子也沒想得出什麼所以然了。
不是他癡笨,
而是他根本就沒想過那個可能,
且,
他也根本就不敢去想那個可能!
因為他已經無法反抗了,所有士卒都已經放下了兵器,同時,他們也已經離開了城牆的庇護。
……
李富勝騎著他的那頭貔獸陪同在鄭凡身側,
雖說李富勝的眼睛都已經在泛紅了,像是一個即將飽餐一頓的饕餮,但他這會兒居然還能開口笑著對鄭凡問道:
“以前,我就曾對你小子說過,當我控製不住我想殺人的念頭時,你得記得阻止我,現在,你可是還有機會的。”
“都到這個時候了,還說這些,有什麼意思。”
“我知道是誰下的令,那位也確實是有氣魄下這個令,但你呢,我以為你這小子,是不會同意的。
從打第一眼見到你時,我就知道,你這小子其實有些心軟。
狠是狠,打仗也狠,做人,自然也是也狠的,但我還是覺得你心軟,那種沒來由的心軟。
你最後再和我說說,到底該不該殺?”
“該殺。”
“哦,為何?”
鄭凡扭頭看向李富勝,有些詫異道:
“老哥,這可不是你的風格。”
“嘿嘿,要是能有個名正言順地理由來殺人,那這人殺起來就更香了。”
“為了那一戰戰死的袍澤,為了此時還活著的站在這裡的大燕將士,這些楚人,就絕不能放他們走。
朝廷的意思,那就是朝廷的意思,但朝廷很多時候,都不一定是對的,他們自以為自己看的很高,看得很遠,但實則,有時候看得太高看得太遠,反而不是什麼好事。
我們要告訴還活著的大燕將士,同時,也要告慰戰死在這裡的袍澤,我們得給他們一個答複;
黑龍旗前,
敢擋者必為齏粉!”
李富勝“嘿嘿”一笑,道:
“我就隨口一問,倒是沒料到你能說出這麼多話來。”
“我也得先說服我自己才行。”
鄭凡說出了心裡話。
“那我,就下令讓兒郎們衝了?”
“不,再等等。”
“等什麼?”
“等我再走個過場,還請老哥幫我搭把手。”
“成,老子反正要痛快了,也不介意幫你搭個場子,怎麼說,你都算我帶出來的半個兵。”
“那是。”
鄭凡抽出了自己的馬刀,
其實,
他是想學田無鏡那般從貔貅口中將刀拔出的,
但不知是自己胯下這隻貔貅剛成年喉嚨深度不夠,
還是人家瞧不上自己手頭這把普通的刀,所以就是不願意吞下去。
抽出刀後,
鄭凡催促胯下貔貅開始向前奔馳,
在經過一個燕軍方針時,伸手直接從一位執旗手手中將一麵黑龍旗幟給抓了過來。
此時的鄭凡,
右手持刀,左手扛旗,
騎著貔貅,
在燕軍軍陣前馳騁,
大吼道:
“楚奴勾結野人,犯我疆域,荼毒夏地,殺我袍澤,凡燕晉兒郎,安可坐視!
今我雪海關總兵、陛下禦封平野伯鄭凡在此,
請燕晉兒郎,
隨我複仇!”
話音剛落,
鄭凡揮舞起馬刀,
將一個自己斜前方剛剛搶奪回一把生米正興奮跑回來的楚人一刀斬去頭顱,鮮血當即濺灑了鄭凡一身。
這一幕,
也震驚了周圍的燕軍士卒,同時,更是震驚了附近的那些楚人。
鄭凡舉起黑龍旗幟,
用儘全身力氣,
大吼道:
“鎮北、靖南軍聽令!”
就在周圍那些軍陣內的燕軍還沒反應過來之際,
斜後方,
李富勝所部三千餘騎已經高高舉起馬刀,齊聲大喝:
“虎!”
“虎!”
“虎!”
鄭凡將黑龍旗幟向前指去,
大吼道:
“隨我誅儘楚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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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開始恢複萬字更新,莫慌!